切入秋天,切入老家,繽紛的菜地里,定有串串的紅辣椒,閃閃爍爍于碧綠的辣椒樹上,張揚著生命的活力。
其實,辣椒樹稱不上樹,只是矮矮的個頭,瘦瘦的枝丫,小巧的葉片。但其滿身濃綠,結實的桿,旁逸斜出的枝,紛蔓的葉,樹的氣勢倒是呼之欲出。打一開始,細碎的小白花,就一團團兀自幽幽綻放。辣椒呢,則瘦長圓潤,玲瓏如長長的逗號,或者碧或深紫或艷紅,皆晶瑩剔透,泛著亮亮的光,藏于密密的枝葉之下,紅中染綠,綠中點紅,紅紅綠綠,鋪陳著鄉野的大雅大俗。辣椒真是辣,麻麻的辣,濃烈的辣,一齊涌來,則嘴辣舌辣心也辣,毛汗源源不斷冒出來,可辣過之后,渾身皆舒坦。于是乎,辣椒及辣椒帶來的痛快,常叫老家人享受著生活的踏實和愜意。
就如年年歲歲須得種稻子一樣,老家人每年也少不得要栽辣椒。早在初春時節,或早或晚,老家人走出屋子,荷著鋤頭,來到菜地,掄起鋤頭忙開了。菜地里,一畦畦黑灰的土,清清爽爽,看上去,就像一張張溫暖而寬大的眠床,等待著新生命的降臨,又仿佛在積攢著力量,迎接一個莊嚴的儀式。
天氣漸漸暖和,不久,黑灰的菜畦上,栽上了一蔸蔸小辣椒苗,如一個個小小的奇跡,如春天柔軟的腳步,又如喜悅的歡呼。和煦的春風里,小辣椒苗一天天長大長高,碧綠的葉片如孩子的小手掌怯怯地舒展,有白蝴蝶在其上蹁躚不已。
快端午節了,矮矮的辣椒樹上,層層綠葉之間,點綴著三三兩兩的辣椒花,細細的小小的白白的純純的,有朗朗地綻放,有羞澀地打著朵兒。不幾天,辣椒花里,又偷偷冒出小小的辣椒,青青的,嫩嫩的。小青辣椒一天天長長長胖,肉肉壯壯的模樣,真叫人不忍吃了它,又極想吃了它。因了這頭一茬的新辣椒,老家人說什么也得稱上一二斤肉。每每端午節中午,一碗香噴噴的青椒炒肉,擺在簡陋的灰灰的木桌上,青椒片青碧,大塊肉則油汪汪。一縷縷陽光,穿過大門檻,斜射在桌上,一家子大人小孩皆歡天喜地,挾起一片青椒,又香又脆又辣,幾疑過上神仙的日子了。
不過,老家人節省慣了,青椒炒肉自是不能經常吃到,可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蒸青椒,煎青椒,豆豉炒青椒,變著花樣吃。當然,辣椒也爭氣,結了一茬又一茬。辣椒多了,可不是壞事兒,至少,老家人高興還不及呢。
青辣椒多了,頭天晚邊就摘好,選青蒂完好無損者留下。第二天一大早,用清亮的井水洗洗,在滾燙的開水里燙燙,再擺在圓圓的竹盤里,任其在炎炎烈日下曝曬。傍晚時分,胖胖的青辣椒已變成柔柔的白辣椒。縫中剖開,撒上鹽,再曬幾個太陽,便徹底干了。不切碎,盛在青花瓷碗里,倒一點點醋,撒一點點干草粉,細心拌勻,便成了招待客人的鹽辣椒。若切碎再曬,便是純正的白辣椒,可以用來蒸菜吃。最妙的還是煎青椒。挑胖胖的嫩嫩的大青辣椒,橫著菜刀一只一只拍扁,至白白的辣椒籽自細細的裂縫處蹦出。此刻,柴火燒得旺,油鍋滋滋響,還隱隱泛紅。趕緊將辣椒拋入鍋中,快速翻動,點點焦黃的斑紋爭相冒出來。而后,依次放上油鹽醬豆豉之類,用鍋鏟壓壓辣椒,一股股辣香彌漫之際,趕緊滴上幾滴白醋,只只熟透的青煎椒便傻傻躺在鍋底。鏟起來,盛在白瓷碗里,嘗一嘗,脆脆的火熱的辣席卷而來,直辣得好似團火在體內翻滾不已,直辣得人唏噓不已,臉上的笑倒越來越濃了。
到了深秋,紅辣椒來勢洶涌。擺在竹盤里,紅晃晃的,頂著辣辣的秋陽,曬成干辣椒。或將一只只紅辣椒串起來,串成一長串,再一串串掛在屋檐下,慢慢地,也曬成干紅椒。若是什么菜都沒有,母親便將干椒放在鍋里炒一下,澆上幾點清油,也撒上白白的鹽,美其名為“紅鯽魚”,辣得特別,也特別能送飯。倘能做剁辣椒,倒是一種奢侈。天氣晴好的日子,母親摘來一籃紅得逼人的紅辣椒。而后,放在厚厚的樟木砧板上,手握著笨笨的菜刀,用力地剁,剁,剁。其時,濃郁的辣氣四處彌漫,手也隱隱辣得痛,發熱發燒。趕緊搽上一些茶油,又來了一股清涼。而后,將剁碎的辣椒倒入木盆內,加入白白的鹽,或一些黑黑的豆豉,或一些白白的大蒜子,或綠綠的刀豆片,再細細地攪拌,拌得辣香四溢。而后,緩緩地裝進干凈的玻璃瓶內,裝一些,搖一搖,直至裝滿為止。末了,還得倒入幾點白酒幾湯匙香香的茶油,蓋緊蓋子,便大功告成了。
往后的日子里,剁辣椒瓶靜靜地立于碗柜一角,紅紅的辣椒清晰可見。估摸剁辣椒熟,打開蓋兒,嘗一嘗,一種嶄新的味道,酸酸的辣辣的,不一而足。清吃好吃,放在其他菜內,又多了鮮味,剁辣椒自然得以流傳了下來。
看來,究其根源,老家人身上其實隱藏著一種辣椒的精神,雖囿于小山村,仍憧憬遠方,想象能像一匹馬一樣自由馳騁。可既然被生活困住了,乃用辛勤的雙手,用紅紅的辣椒,在平淡的生活中制造新奇,讓一顆渴望激憤的心偶爾激憤,日子里便有了意味。
(選摘自《散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