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深處

當(dāng)鋒利的手術(shù)刀把新生命從母體上剝落出來的時候，媽媽的身體好像全掏空了，生命全交出去了，世界變成了全新的了，新的太陽出世了！

--韓靜霆《母親的自述》

一

當(dāng)少女種種天真爛漫的幻想和風(fēng)花雪月的情懷被輕柔的婚紗一點一點融化的時候，那份獨有的神奇和孤獨的情感一下子被釋然，躺在手挽手肩并肩的日子里，開始放飛純真的夢幻，拾掇一頁頁相依相靠的時光。

一個初秋的早晨，我們在林子里散步，一片片落葉隨風(fēng)飄落，悠然而自信，充滿了對生命的渴望，傾注了化作紅泥創(chuàng)造新的生命的熱望。我手里擺弄著幾片落葉，心有所悟：那生命之樹紛揚的綠葉是否也會一葉葉飄落？大自然如此，人類亦如此。一種生命的危機感油然而生，是的，生命太短暫了，一個人的生命如一片葉子一樣，短暫而匆忙，我們必須珍惜她、捍衛(wèi)她。

和丈夫傾敘這種感悟，我們便以造物主的姿態(tài)開始對未來的生命進行設(shè)計，丈夫喜歡男孩，我自然隨夫之愿。那就創(chuàng)造男孩吧，一個健康、聰明、可愛、從形象到氣質(zhì)都富有陽剛之美的男孩，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丈夫開始為這個生命工程秣馬厲兵。他原來還抽一兩支煙，現(xiàn)在不抽了：\"火疥子\"是他推脫喝酒最好的借口，在飲食上，也一改\"會過日子\"的樣子，講起了營養(yǎng)學(xué)，一日三餐，有葷有素，有菜有羹。我呢，盡可能地把我們的小家收拾得干干凈凈，溫馨而富有情調(diào)。正巧，朋友送了一張清宮秘藏表，丈夫在上面指指點點、勾勾畫畫，預(yù)謀要創(chuàng)造一個男孩，一個理想的男孩。

為此，我們不再強迫自己做不愿做的事，聽聽音樂、看看報、散散步，活得隨心所欲，讓美好的心境在和諧的氛圍中愉快地翱翔，悄悄等待一個溫馨靜謐的日子。

二

那一夜，平靜無風(fēng)，淡淡的月光緩緩地流瀉下來。點燃一炷心香，讓祥和永駐。周圍的燈火都漸次熄滅了，夜深了，極靜……

屬于我們自己的時刻變的圣潔起來，莊嚴起來……人類與宇宙萬物融為一體，整個靈魂都酥散起來，醉意濃濃……如理查德的《命運交響樂》驟然響起，聲音宏亮、高亢、激越，好似從遠古走來，又好像要走向遙遠……生命之門徐徐開啟，生命的沃土如春天的原野，濕潤而芬芳。

頃刻間，仿佛冰河解凍，百川歸海，生命的漿汁一如開江之流，汩汩而來……仿佛聽到咚咚的腳步聲，從遙遠的地方踏水而來，宣告一個生命的新紀元從此開始……

我祈禱，屬于我們的BABY從此找到了自己的家……

……

第二天，我們一睜眼，滿屋子都溢滿陽光……

我們相視一笑。

三

滿懷竊喜的心情，接納了一顆生命的種子。

創(chuàng)造生命，那是一個奇妙無比的生命工程，一個用精血壘造的生命工程，我以女性特有的全部心懷投入到這個充滿溫馨與疲憊的創(chuàng)造之中。

懷著一種等待的心情，全心全意守望這個生命的胚芽會做出什么樣的反應(yīng)，長成什么樣的形狀，會是什么顏色？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在潮汐復(fù)至的日子里，我仍然平靜如初，我隱隱地感到這個小生命已聽到了我殷切的呼喚，聽到了我真切的期盼。他終于來臨了。我已經(jīng)意識到我的生命工程開始破土動工了。

一個新生命的誕生，就意味著對母體的掠奪。妊娠以后，我仿佛變成另外一個人，跳出紅塵之外。我的身體和靈魂都被這個小小的生命占據(jù)了，被這個小生命所劫持，他像能呼風(fēng)喚雨的神靈，他拼命地搖撼著我的心靈和肉體，使我這個百斤重的軀殼聽從他的擺布，無所適從。

妊娠反應(yīng)開始了，最大的反應(yīng)是軟弱無力。我身體的各個器官都因小生命的來臨而亂了方寸。我整天無精打彩，軟弱無力、茶飯不思，無緣無故地困，出奇地奢睡，整天是昏昏欲睡的樣子，可睡下之后，又昏昏欲醒，有些暈，像在海底浮游，又像在空中淺翔，不著邊際，星期天全部用于補眠，也絲毫沒有睡醒的意思，我問自己：這是怎么了？

胃里也好像是在進行翻江倒海的革命，這使我總是慌慌張張跑進廁所，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干嘔之后，又繼續(xù)坐在桌前，大喝大吃起來，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而家人在我?guī)捉?jīng)干嘔之后，面對香噴噴的飯菜，食欲全無了。

對氣味特別敏感，尤其聞不了街頭地攤的那種炸雞腿的味道，聞不了雞蛋做熟時的蛋腥味。愛吃腌制的小菜，看別人吃什么，自己就想吃什么；自家的飯菜無論多么可口都不想吃，到別人家即使小蔥拌豆腐也別有風(fēng)味。寒冬臘月想吃鮮桃，害得老公走遍附近的水果市場買回幾個桃罐頭……

自從生命的種子落土，水僅在飲食上有了根本的改變，整個身體都有一種被占有、被分裂、被支配的感覺，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表現(xiàn)出一種明顯的\"排外\"情緒。鬧得最兇的要屬膀胱，被擠壓和移位之后，表現(xiàn)出強烈的不滿，水在身體里好像不再循環(huán)，時不時就得去衛(wèi)生間。

漂浮、暈眩、嘔吐、無所適從的初孕感覺消失之后，我仿佛從一片渾濁的核反應(yīng)堆里爬出來，不再焦頭爛額，好像才切切實實地踩到了堅實的土地上，可以靜下心來，看一會書了。

四

妊娠反應(yīng)過后，過了兩個月的平靜的日子，每天按照菜譜進行一日三餐。即使自己不愛吃，但為了小生命，不得不吃一些吃不慣的東西。原來從不吃肉的我，也閉著眼睛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一個很靜謐的夜晚，我躺在床上，一邊看書一邊用手輕輕撫摩著自己的腹部。聽周圍做母親的人講：經(jīng)常撫摩自己的腹部就是一種胎教。每晚每晚，我都用手長久地貼于腹部輕輕撫摩這個小生命的搖籃。每當(dāng)此時，我就會感覺到我的體溫和愛撫就會傳遞給這個小生命，我想這就是最初的母愛了。

不經(jīng)意之間，腹部中央輕輕地鼓了兩下，很弱、很柔，仿佛感覺到一個圓圓的東西在轉(zhuǎn)動，哇！胎動！\"老公，胎動了，胎動了！\"我驚喜地叫他，丈夫急忙跑過來，撫摸我的腹部，等待良久，也沒有動靜。我想這個小生命在斗膽蹬了兩腳之后，就游到羊水深處等待外界的反應(yīng)。

胎動！盡管這個感覺那樣微弱、那樣遙遠，但我確確實實感覺到了，也許只有母親才能感覺到最初的胎動，雖轉(zhuǎn)瞬即逝，可是我的生命工程已經(jīng)開始彈奏最初的律動之音了。

我用全部的生命諦聽來自生命最初的聲音，感覺來自生命深處的顫動。從這時起，我就開始把腹中的胎兒稱作\"兒子\"因為丈夫極喜歡一個兒子。

沒過幾天，胎動多起來。兒子的拳腳功夫不賴，每到凌晨，中午和晚間，兒子便異常興奮起來，好像在練少林功夫，而且還很辛苦，不偷懶，不賴帳。每當(dāng)兒子的小拳頭小腳丫在我腹部隆起時，他未來的爸爸總是來和他做游戲。當(dāng)丈夫把手放在鼓起的部位，小東西像自衛(wèi)樣不動了，然后靜等對方出拳，再次出招。可未來的爸爸等不急了，不時地拍幾下。這可激怒了兒子，往往是連踢三腳，或是連出兩拳，然后很清楚地感覺小東西翻了兩個跟頭，正尋找有利地形，再次還擊。

漸漸地，小東西習(xí)慣于每晚和他未來的爸爸打斗，玩累了，他未來的爸爸還饒有興趣地和他說話：\"兒子，爸爸教你唱支歌……\"\"兒子，爸爸教你說：\"小白兔，白又白，兩只耳朵豎起來……\"

平日里，看著丈夫忙這忙那，很男子漢的樣子，可看他貼著肚皮說那細細碎碎的話，唱那綿綿柔柔的歌，一臉的慈愛，我總是忍不住要笑。原來再偉岸堅強的男人，在自己的孩子面前都變成另一個孩子。

入睡前丈夫會把胎教磁帶放進錄音機，又把微型錄音機放進被子里，一任那優(yōu)美的世界名曲翻來覆去地唱。希望這優(yōu)美的音樂能通過溢滿生命之宮的羊水傳遞給孩子！我懷疑，這種苦心的仁愛，他能聽得到嗎？

五

生命之果在腹內(nèi)瘋長！

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隨著腹部的增大，我已經(jīng)感覺到腹部的韌帶肌肉皮膚慢慢地撐開，盛滿羊水的子宮也不失時機地膨脹著。那種異物入侵的感覺消失了，腹內(nèi)的各種器官出于無可奈何，不斷地讓出有限的空間給這個小小的生命之宮，并且和平共處。這時，這個小生命已得到了身體各部位的承認。

身懷六甲之后，食欲異常地好，總是第一個坐在桌前，待全桌的人吃完之后，自己才吃了個半飽。和朋友一起進餐，總是趁他們閑聊之際\"狼吞虎咽\"一番，以防他人散席之后，我還沒有吃完。就這樣，我的腰明顯地粗起來，找一件最大的毛衣外套，把自己套進去，很想遮掩點什么，實際上越遮越笨，越遮越拙。上班時，再套一件大棉襖，從后面看，一個十足的中年婦女，一改少女時代纖細的腰肢。但為了小生命的健康，還是不停地大吃，形象欠佳就欠佳吧，哪個女人在懷孕的時候會有好形象。

新生命的入侵，不僅形象上發(fā)生了變化，身體的各個部位也異樣起來。胸部長得蓬蓬勃勃，腳腫腫的，五官也好像走了形，整個身體像一團放了酵母粉的面團。眼看著自己無聲地膨脹起來，我對自己也變得陌生起來。

一向皮膚干燥的我，現(xiàn)在不化妝，不擦油，也異常柔潤。仿佛兒子生命的芬芳在我的每一個毛孔泄露，浸潤我流暢的感覺。原來一向生理體溫低，手腳總是涼涼的，自從懷孕以后，新陳代謝異常旺盛，同科室的人凍得直叫冷，我的手腳卻熱得出汗。

我知道，在轟轟烈烈的創(chuàng)造過程中，每一個母體都必須燃燒起來，把生命的漿汁一滴一滴升華，給哪個茁壯的小生命。

六

胎動異常地頻繁起來。我常常和腹中的孩子做游戲，那的確是一種妙不可言的體驗，也許只有母親才能體會到一種只可意會的感動。當(dāng)把手放在腹部，或是用手指點某一處，腹內(nèi)的小東西會很準確地回敬你，看著兒子用小拳頭小腳丫和我交流，我的腹壁成了他練功的沙袋。玩累了，他便如哪吒鬧海一般，在那里漫游，翻幾個筋斗，這時腹壁上會長起此起彼伏的小山丘，一會兒兒子翻到了腹底，小山丘消失了，一切都歸于平靜。

體驗一種新生命的活力，心里充滿了喜悅。不再因為身體形象欠佳而躲躲閃閃，不再無端地隱藏自己，總是把自己裹得厚厚的、嚴嚴的，因為這時我已經(jīng)明白了創(chuàng)造生命本身是一項無比艱苦、飽經(jīng)磨難的偉大工程。

記得在少女時代，每當(dāng)看到挺著大肚子的孕婦在其愛人的攙扶下，于公園或路邊大搖大擺地散步時，心里就自覺不自覺地為她產(chǎn)生一種不好意思的感覺：都這形象了還出來遛達個啥勁？偶爾看到商場兒童柜臺前走來走去的孕婦，精心挑選兒童用品時，便覺得好笑，望著她們很笨拙的背影時，便自言自語：著急啥呀！

現(xiàn)在自己也成了挺著大肚子的孕婦了，身臨其境才真正體會到了最初看到的孕婦會\"大搖大擺\"而無所顧及，因為每一個初為人母的人都是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創(chuàng)造著未來的生命；收獲著自己艱難的\"十月懷胎\"的作品；體驗著母親這個圣潔而偉大的新形象。

七

臨產(chǎn)的日子越來越近了，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身子變得日益沉重起來，緊繃繃的便便大腹像一個吹到極點的氣球，好像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日常起居，行動極不方便，黑夜和白天變得格外長了。坐到那里，一會兒就腰酸起來，喘氣也開始不均勻，只好站起來走走。尤其到了夜間，無論選擇怎樣的姿勢，都無法安然入睡。

這時，每逢見到臨產(chǎn)的朋友，都要仔細打聽一下臨產(chǎn)的過程，不時參閱著《妊娠手冊》的有關(guān)指點，以便自己有更強的信心跨越這道生死之門。

偶爾肚子隱隱地痛起來，意念中便極希望接著痛下去。快快出來吧，實在是負重不堪了。可是當(dāng)著家人都圍上來，準備上醫(yī)院時，肚子又突然不疼了，好像風(fēng)雨過后的海平面，一切都歸于正常。就這樣，弄不明白這個小家伙做的是什么游戲。

八

無法逃避的日子不容拒絕地來臨了。我害怕這個日子的到來，又極希望這個小生命快一點來到人間。

當(dāng)一陣緊似一陣的陣痛把我從睡夢中痛醒，我意識到這個小生命已叩響了生命之門。

在待產(chǎn)室里，目睹了一個個嬰兒的出世，任何層次的女人一旦上了產(chǎn)床，無一例外地剝掉一切矯飾。從歇斯底里的叫喊聲中，便知道她們正忍受著從來沒有過的疼痛。當(dāng)黑頭發(fā)的胎兒徐徐娩出時，\"嘩\"地一聲，整個胎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沖出來，接著便是\"哇\"地一聲，帶著沉悶的痛哭。血水之中，濕漉漉的小東西手舞足蹈地來到這個世界。我從嬰兒的紅皮膚和濕胎毛上讀到了新生命的芳香。眼前的一切構(gòu)成一副生動而豐富的畫面，這幅畫面感動著我……

我也不容置疑地經(jīng)歷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我從昏迷中聽到助產(chǎn)師告訴我：是個千金。

我如釋重負，感覺腹腔內(nèi)翻箱倒柜的翻檢和內(nèi)臟之間難以忍受的牽扯，都慢慢地平靜下來，我默默地祈禱：我終于跨越了這道生死之門。

被推出產(chǎn)房后，家人箭似地圍攏過來。這時，那種溫暖的感覺是那樣的刻骨銘心，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離別。我已經(jīng)從那個冰冷的噩夢中走出來，回到了充滿溫情的世界。

沒有分娩過的女人是幸運的，然而也是遺憾的；母親的偉大在于經(jīng)歷了人世間最大的痛苦也嘗到了人世間最大的幸福。

總評：關(guān)于生命的孕育和成長，有過多少話題！但這一切全不及為人母者在經(jīng)過刻骨銘心的妊娠經(jīng)歷之后低敘的心語。母親的胸懷是人類生命和人類世界一切文明成果的子宮。誠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