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麻五將第八杯酒大無畏地一口吞下之后,他那獨具特色的醉態便露了端倪:話語的音量和動作的幅度都明顯加大;那些平昔隱匿于心的思想也相繼失去了約束,接二連三趁機溜出了缺少設防的齒門。
麻五對酒的駕馭能力長期以來一直十分糟糕,以致于經常地創作出堪稱經典的笑料作品來。而他偏偏又離不開他的這幾位對酒有著執著追求且作風驃悍的“難兄難弟”;他無法想像,沒有他們的陪伴,日子將黑暗成什么樣子。他的老婆出去打工了,他因為過慣了散淡的日子而拒絕外出,只得在這空落落的家里扮演娘們的角色??墒?,對于農事,他同樣也沒興趣,他認為那是受罪的活,一年忙到頭的累死累活尋不下幾個錢,還不如他隔三差五地戴著頭燈、手拿罩兜夜里出去捉蛤蟆賣來得實惠。于是,他的空閑時間便多得成災,常常不得不為消磨時光而煞費苦心。幸好,在這個村子里,還有幾位與他相仿的年輕漢子,他們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了一起,并且很快找到了維護這個集體團結、運轉的動力和載體,這便是打牌和喝酒。所以,只要他麻五還待在這個集體里并時常免不了扮演召集人的角色,他就無法與牌和酒拉開距離;而他的醉態,也就難免成為各種酒桌上的保留節目了。
“四、四應吶,”麻五沖四應打了個酒嗝,手上還捏著一杯剛斟滿的酒,“你、你恐怕還不曉得吧,你家后娘在打、打我的主意呢……”
“放你娘的屁!”四應感到受了侮辱,“她那么大年紀,打你什么主意?”
“別、別誤會,”麻五努力矯正著舌頭的位置,“我、我是說她在打我這房子的主意;我敢說,她眼下做夢都想買我這、這屋,嘿嘿……”
“她干嘛非要買你這屋?”四應聽這話臉皮才有些松動,“莫非你這屋底下埋著金子不成?”
“不懂了吧?”麻五得意起來,言語也因為高興而順暢了許多,“鄉里打算新開條公路,把南片的這幾個村都連、連起來;那路要從我門前過……你們說,到那時,我這屋是不是個好店面?而你后娘現在的那個代、代銷店,縮、縮在老里頭,位置不好!前、前不多時,她還跟我說過,她愿出高價買我這屋,可我不、不賣;出多少錢我都不、不賣,我有打算,等我老婆回來……”
“不賣你又廢什么話?!彼膽桓吲d地打斷了麻五的話,臉色有些難看。
氣氛似乎不太好了。球伢見狀站起來道:“干嘛說這些沒意思的事?說點開心的,說點笑話!”
于是,氣氛才又轉了回來。是呵,干嘛自尋不快呢?在這個冷清的村子里,他們能聚在一起多不容易!他們聚在一起,不就是為了尋點樂子、打發時光、充實日子嗎?你看,今天是個多好的日子呵,陽光在屋外明媚著,悠悠的涼風一陣連一陣地吹進來……再有,昨夜麻五哥運氣出奇的好,一夜捉了二十幾斤蛤蟆,拿一大半到鎮上賣了,換來了四瓶老燒酒,剩下的又在麻五家那銹跡斑斑的鍋灶里變成了一鍋下酒的美味,四個人沒牽沒掛坐在這里享受著。這樣的日子,在他們的聚會史上,還是少有的、很少有的呵!干嘛不由著性子樂呢?
又喝了幾個回合,四瓶酒已經消滅了三瓶,鍋里的蛤蟆肉也沒了熱度。但他們的熱度仍在升高,爭先恐后地說話,闡述著對一些重大問題的看法。譬如,打工無異于坐牢,連上廁所都要請假;做田不如捉蛤蟆等等。盡管他們的舌頭都已經開始不配合他們的思維。
“別、別老說費神的事。一、一人說個笑、笑話,說不上、上來的罰、罰酒一杯!”麻五提議道,將散發著異味的腳架在了桌沿上。
“我先、先說?!鼻蜇箜憫?,“有個醉、醉、醉鬼,夜里回、回家睡覺,總是爬、爬不上床去,爬上去就滑、滑下來了;第、第二天早上醒過來,才發現自己躺、躺在一棵大、大樹下……”
四人都發出鴨叫似的笑。接下去,犬伢也說了一個,自然又是一陣笑。四應嘴笨,沒說上來,罰喝了一杯。最后輪到了麻五。麻五已坐不穩身子了,舌頭更是處于罷工狀態。但他還是堅持說他的笑話,而每句話過后,都讓人擔心他能否將下句話接上。他說的大意是,有一年,他老婆和他吵架,一氣之下尋短見上吊,可是上去之后又后悔了,兩手扯著套繩不讓它收緊,最后就沒死成,是他把老婆放下來的……
四應和球伢提出質疑,他們認為這不可能、不可信,上吊的人沒法控制自己。但麻五堅持說這事沒假,不信可以試試。于是,圍繞這一課題,四人展開了熱烈的討論。最后決定不妨一試。
麻五找來了繩索,費了很大力才甩上屋的梁架子上,做了活節。“哪、哪個先、先來……”麻五著力喊道。
四應趔趄著走了過去,說:“見、見我不行了,就、就把我放、放下來……”三人都表示沒問題。于是,四應上去了,不一會就掙扎起來,蹬倒了凳子,麻五他們見狀都大笑不止。這是一種在酒精支持下的大笑,因而不易停下;大笑引起胃的收縮,引發一連串的嘔吐……
但是,他們只顧了自己的笑和嘔吐。他們的被酒精控制的神智已經照顧不到笑和嘔吐之外的情形了。于是便將可憐的四應一直留在了繩索上。再往后,他們都無一例外地躺在了他們吐下的穢物上……
麻五醒來時發覺,自己臉上到處都火辣辣的痛,嘴角處還非常痛苦地腫起一大塊。他隱約感到有人打了他;他拼命睜開腫著的眼睛,才發現屋里屋外都擠滿了人。他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而他的那張嘴也只知道腫著、張著,除了無聲地喊著痛之外,什么都不能告訴他……
后來,當然,他什么都清楚了。他的另外兩位“難兄難弟”出賣了他。事情出在他家里,點子也是他出的,他無話可說。他被四應的后娘喚了去,開始了艱難的幾乎沒什么籌碼的一邊倒談判。
“你要是不答應,那你就去坐牢!”那女人說,沒有商量的余地。
他只能答應、只能私了。因為他對坐牢有著與生俱來的恐懼。
于是,他沒有了房子。他無家可歸了。他不知怎么向老婆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