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深的夜里,突然極不情愿地醒了過來。揉揉惺忪的睡眼,還有點痛,以至于花了不短一段時間才把開關找著。
我去洗手間,里面已經有了些不太令人滿意的氣味。掰掰手指,才知道有很久沒刷洗過。這不能怪罪于我,我不是這里的主人。
猶豫片刻,我還是坐了下去。受壓迫的馬桶沒受罪,倒是我被刺激得險些跳起來。天,怎么可以這么冷,像結冰的心。我不由地摸了摸胸口,發覺良心還是熱的。
這也難怪,秋天來啦!這樣想的時候,我覺得溫暖起來。是的,都快兩年了,秋天是該回來了。她說過,最長也只兩年。兩年對男人來講,算不了什么。
秋天是我女朋友。如果放在事實婚姻被認可的年月,我們已算得上夫妻。但在今天,我們暫時沒這個名分。
差點忘了,秋天的真名叫秋藍。她出生在有著透藍透藍的天空的秋天,而我們的相識也是在這個時候,所以我習慣叫她秋天。
秋天的性格跟名字沒多大關聯。她不是一個老氣橫秋的女人,雖然我不知道她到底比我大多少。我剛跨出大學校門時,她依在我懷里還像一只冒著纖纖鼻息的小貓或者小狗。她說,她兩歲的孩子也常常這樣躺在她懷里。
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快3年,耳鬢廝磨的那種。然后,她就去了美國。她是一家美國公司的中國區經理,除了在被子里,走到哪都威風八面。
剛開始我是她的私人秘書,一個怎么聽怎么曖昧的職位。我不喜歡這個身分,但我喜歡秋天。20出頭的男人和30出頭的女人,感情都類似于巖漿,經不得絲毫點撥。所以她說離婚是因為我時,我信了,并且有擠點兒眼淚的沖動。
三年來,我為她洗衣做飯暖被窩,豐衣足食地過日子。
可是接下來,我得了一場病,一場風花雪月的病。那天,從不在我面前趾高氣揚的秋天,第一次撕破臉皮,詰問我是不是在外面有別的女人。
我爭辯一句,她就摔一樣東西,最后偌大的房里只剩下兩張真皮沙發還成模樣。若不是秋天害怕拿刀,它們大概也在劫難逃。
是清白的,我就必須據理力爭。我不擔心秋天摔東西,因為東西摔壞了還可以再買。她和屬于她的我,都不缺錢。可是,當她揚言要把愛情也摔碎時,我住口了。
我至今都想不明白,愛怎么會成為一個男人的致命傷。是不是所有男人都像我一樣,在愛情面前都是懦弱的?
從來就不會編故事的我,用懺悔的語氣,講述了與一個女大學生的凄美戀情。我越往后講越心虛,為自己的滿嘴謊言感到罪惡。
“我到底沾染過哪個女大學生啊?”在秋天出乎意料地原諒我的那一刻,我一遍遍地問自己。除了胡言亂語了一大通,我是問心無愧的。我對秋天的忠誠,與她的金錢無關。但我從來沒告訴她,我好像有戀母情結。
我的病是秋天帶我去檢查的,在市內最好的醫院。病的名稱是什么,秋天沒有告訴我,只說很容易傳染,需要長期服藥。我感覺天旋地轉。
其實我很想懷疑秋天,可檢查結果卻顯示她沒有什么病癥。這讓我放棄了準備好了的一番責問。再說,我也不情愿把自己愛著的女人往壞里想。
秋天愁眉不展地對我說:“算了吧,不管你做過些什么,我想我,還有你,都可以忘記。”
我啼笑皆非,畢竟我確實沒有什么要去忘記的。不過她的大度還是讓我心存感激,我微微抖動著雙唇,卻什么也沒再說。
“那我們以后分開睡吧?”說這話的時候,我像正面臨一場生離死別。我不敢想像少了她纖纖鼻息的夜會變得多么聊寂。
我抱起那床薄薄的被褥和一個小小的枕頭,轉身,竟看見她淚水朦朧的雙眼。我從來沒看見過她哭,這是第一次。
我說,你不哭好嗎?其實沒什么的,病很快就會好的。我想擁住她,但這個時候是種奢望。我聽過她的描述,這個病連擁抱都危險。
一個星期,僅僅過了一個星期。秋天突然對我說,她得去一趟美國,到總部學習。我問有多長時間。她說不多,也就兩年吧。
也就兩年?兩年還不夠久?我心疼自己也心疼她,更心疼這份持續三年的愛情。
兩年也許足以讓一份很真很真的愛都病得不輕了!我可以堅守,但愛的感覺也能嗎?我把剛剛清洗完的衣服晾好,聽見她在接電話。是關于機票的,好像就在兩天之后。
“你真的要走啦?”
“是的,就兩年好嗎?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那我就在這里等?”
“當然!等我!”她的語氣堅定且自負。
……
她走的時候,我沒去送。美國總部那邊親自來人接她,而她說我不太適宜出現在那樣的場合。
望著她的背影,我開始感覺到鋪天蓋地而來的孤單。孤單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愛卻只能形單影只的日子。沒有愛的孤單,都微小得不值一提。
秋天給我留下一筆錢,用不著省吃儉用也可以過上兩年。另外,還有一大堆藥,林林總總,看說明似乎并不能治什么病。
她是知道的,已經快兩年沒上過班的我,其實什么事都做不來,什么都沒學會。以前大學里學的東西都扔了,社會經歷也幾乎是片空白。
我度過了26歲生日,在秋天走后的第5天。我一個人過的,很簡單,接了秋天的一個電話,吃完一大把藥,然后躺在床上。
這個生日沒有特別的意義,除了讓我知道我已老大不小。
“26歲的男人還什么都不懂,還不能自食其力,這應該算是恥辱了吧?”我整晚都被這個問題糾纏不休。
我終于忍不住撥通了秋天的電話,問她是不是這樣。她睡得挺沉,迷迷糊糊,說:“如果你不愛我,如果你覺得我的成功沒有你的份兒,你可以這么想。”
我正支吾,她卻說:“我真的要睡了,明天還有幾個會要開……”
我放下聽筒,把身旁的一個枕頭重重地摔到地上。我并不是生秋天的氣,我只是覺得自己應該換種活法。不過這種變換還得以維系與秋天的愛為前提。
幾天后,我第一次走進了人才市場。我不在乎待遇,我只要有份事做。但是,竟然沒有一個地方肯對我點頭。生活注定還要孤單下去。
秋天很少主動給我電話,若有,也只是叮囑我記得吃藥。她說等她回來的時候,我要完好無缺。每每我都會輕輕地嘆一聲氣,隨便想想做個童話男人也不錯。
快兩年了,我就真像活在一個童話里,心甘情愿,找不出絲毫反抗的情緒。
我每天都在掰手指頭,就像小時候跟隔壁班的女生一起數校門口的那些白楊樹。那些白楊樹到底有多少,現在已是模糊的記憶。在我的情感經歷里,這是惟一可以用來懷念的細節。
馬桶每一個深夜都很涼很涼的時候,也就是在我感知秋天已經來了的時候,我所愛的秋天也說,她很快就會回來了。
我長長地吁了口氣,有種即將逃離煉獄的激動和想望。
一天,兩天,三天……最漫長也最肆無忌憚的一場秋雨沒打聲招呼就來了。我有些冷,加了件散著淡淡霉味的衣服,站在窗前,伸了個很夸張的懶腰。試圖擁抱什么,卻意外發覺這樣的一個動作透著絲絲涼意。
日歷翻到2002年8月4日這天,墻上的掛鐘指向12點40分。兩年前的這一刻,秋天離開我,離開這套屬于她的房子。
我用顫抖的手指開始撥那串爛熟于心的號碼。電話剛接通,就聽到秋天在那邊笑。雖然看不見,但我依然能夠想像她那有些夸張的表情。她很少這樣笑的。
“秋天,可以告訴我,你回來的具體時間嗎?”秋天突然不笑了,聲音變得低沉。
“對不起,我也許就不回去了。”我把頭轉向陽臺,正好看見有片樹葉飄了進來,心底被一種叫凄美的東西緊緊揪住。
秋天說回來和說不回來,相隔不到5天。
我不想問原因,但她一定要解釋。她說:“你知道嗎?兩年前患病的其實是我,而不是你。你應該知道為什么,可是我現在已經不想再提。”
我沉默著,沉默得如同一條燈火失明的老街。
“你一直都在騙我?”我最終還是問了。
“可是,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害怕失去你,到了我這個年齡,很多東西是輸不起的。我很清楚,你當時不能知道真相,否則你會選擇離開。”秋天的聲音有些哽咽了。
我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迷迷糊糊就掛斷了電話。
轉瞬,秋天又打過來了。
她說,她告訴我準備回來的時候,正處在絕望之中,包括對生活和對愛情。她感覺自己極不情愿輸掉的一切,命運都已安排好結局。而結局是痛的。
她還說,她現在身上的病是致命的,與兩年前的不同,是她在美國染上的。
“我想你是可以想像了,兩年的獨處,女人很難一直寂寞下去。”
我有些忍無可忍,想起自己也曾寂寞著熬過了兩年時光,現在突然覺得自己很傻。這與童話無關,童話是美的,而我所堅持的日子沒有亮澤。
我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那樣無所求只有所望地過了兩年。兩年對于一個男人來說算不了什么,可是,那畢竟也是無數個分分秒秒。
我再也沒有秋天的消息。馬桶仍舊在每個深夜里冰涼著,那是惟一可以讓我拾得些許清醒的道具了。
我把秋天留在抽屜里的房產證燒了。我呆了整整5年的這套房子,注定是失去主人的命運。我走了,在最后望了望那個舊馬桶一眼之后。
在我在一位朋友那里借住下來后不久,我收到了秋天發來的電子郵件。主題:這是我最后想告訴你的!
“知道我為什么一定要讓你認為自己有病嗎?這不是屬于我的錯,這是愛情的自私。兩年的孤單終究讓人難以抵擋,我相信你的忠誠,可忠誠也是善變的,所以我只能利用你的善良,因為善良往往易于永恒。你不會讓任何一個女人受罪,特別是罪因你而起。”
我瘋了似的笑了,笑得天翻地覆,笑得眼淚直落。
我對朋友說:我還是搬出去住吧。然后就開始收拾剛剛擺放好的家當。
我也許就會在那套住了5年的小房子里,結婚生子……
我不會再去等一個人,雖然可能在夢里會有些記憶的片斷,但那畢竟只是夢。可是,如果有一天,秋天猝不及防地開門而進,然后揮揮手叫我搬出去,我該怎么辦呢?
管他呢,還管得這么多嗎?反正都已經病得不輕了。一場風花雪月的病。
只是在這之后的日子里,我大概暫時沒有勇氣去看醫生,我擔心醫生忙乎老半天后,給我的答案就是:病因不明!
或者:無可救藥!
故事完了,馬桶還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