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很早就認識卓航,早到高三。那時,他上大二,是我的家庭教師。
第一次見面,在我小小的臥室。母親領著他,站在我面前:“這是新請的家教,給你補習英語。”
面前的小伙子高大英俊,比母親足足高出一個頭。他的眼神清新而憂郁,像誰呢?像梁朝偉。
好好好,我咽著口水,我頻頻點頭。念書這樣的苦差事,有梁朝偉做伴,做夢都會笑醒。
從此,在我的臥室兼書房,我與卓航耳鬢廝磨。說是耳鬢廝磨,其實隔了很遠的距離,拿《阿飛正傳》里哥哥的話講:“當我和他隔著85公分距離的時候,我愛上了他。”
卓航是極認真的人,認真到每一個讀音都與我反復計較。往往討論到一半,他就著起急來,面頰通紅,嘴巴張得大大,卻說不出話來。那時,我便敲他的腦袋問:“是不是想說我朽木不可雕?”他連忙點頭。于是,我哈哈大笑。
我常常這樣捉弄他,不知他是否發現。終于有一次,我問他:“卓航,為什么當家教,大學課程輕松到沒事可干嗎?”他沉吟著,聲音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他說:“因為家里窮,得自己賺生活費。”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現實而悲傷的一面,我覺得我不該問這個,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聲音卻繼續著:“我知道你常常捉弄我,但我收了你母親的錢,真的希望你有進步。”
2
從卓航身上,我才知道了錢的重要性。雖然我家境小康,卻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想得到的從未失望過。我惟一擔心的,只有考試。
然而卓航,卓航只有兩套替換衣服;他的眼神,總是憂郁著,偶爾發呆嘆息;看到我最新款的隨身聽,雖不說,但眼里也會有一絲羨慕閃過。我不再和他開玩笑,每次他來,總在桌上放好薯片和話梅,學習間隙就邀他一起吃。他笑笑,拒絕。
他每周兩次給我補課,氣定神閑的樣子。他博學多才,比我懂的多那么多。常常,我在夢里見到他,他牽著我的手,像一個大哥哥。
我想,我一定愛上了他。
一年的光陰過得這樣快。轉眼,我即將面臨高考。
考試前的一個禮拜,卓航最后一次給我補課。他穿的,還是那套洗白了的牛仔衣,那天他問我:“你的志愿是哪所大學?”
那一刻,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狂熱而劇烈。卓航不只關心我的功課,他還關心我的未來!而我希望我的未來和他會有交集。
“深圳大學!和你在一起。”我的舌頭沒有經過大腦,擅自加上了后面這一句。
卓航那一刻的表情,不能說是不震驚的。但他很快低下了頭。那么低,我看不見他的臉。
母親推門進來,“吱呀”一聲,我倆居然都是一顫。一盤新切好的水果放在桌上,母親退出了房門。
只是剎那間,氣氛仿佛變了一個樣,話題不能再繼續了。
3
我拼命努力學習,要和卓航上同一個大學。然而很快我失望了,第一志愿沒有錄取我。
考試分數下來的那一刻,我哭了。母親在身邊安慰我,去成都念大學不也很好嗎?那里有很多的地方小吃,有峨眉山、九寨溝,消費還低廉。
但是,那里沒有卓航呀!我心里吶喊著,淚眼模糊。那天,天氣郁悶。臥室里,我翻看卓航給我補課時用的筆記。那是個大大的粉色記事本,是初見面時卓航送給我的禮物。翻到第一頁,他的字跡龍飛鳳舞——送給小茵,祝理想實現!2000年4月23日。
2000年4月,那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卓航,卓航在哪里呢?他知不知道我落榜了?
急匆匆,我跑出家門。公車開得這樣慢,衣著單薄的人們擠在一起。前面,還在塞車。
好不容易到了深圳大學。卓航告訴過我他住6號樓,我一直一直跑,跑到那棟樓前。我的襯衣緊緊地貼著脊背,我拼命喘著氣。樓道口,一個老頭攔住我,他說:“你找誰呀?”
“我找卓航。”
“卓航,是個學生吧?放暑假,他們早走了。這樓里只有我一個人。”
4
那個夏天,一直到我離開深圳,我都沒有見到卓航。但是,我沒有忘記他,我不愿意忘記他。
大學里,我給他寫信。剛開始,是郵票信紙的那種。后來,我給他發E-MAIL。再后來,我們在QQ上聊天。
“今天的天氣很好呀!卓航,你聽過艾敬的歌嗎?《艷粉街的故事》。歌詞講一個小女孩和她的同伴在艷粉街上游戲玩樂,無憂無慮。后來,一個穿喇叭褲的大哥哥從這里走過,街道大媽拉他游街示眾。那個小女孩,一直記得那個大哥哥。你說為什么呢?”
“為什么呀?”
在QQ上我一向長篇大論,熱情似火;卓航卻總是這樣,簡潔,又不溫不火,就像當初給我講課一樣。
“因為她愛那個大哥哥,就像我愛你。”一字一句,我打上這段話。手心沁出細細的汗,粘在鍵盤上,澀澀的。
然后,我的無名指,輕輕地,輕輕地敲在回車鍵上。“啪”,清脆的聲音。
卓航的頭像是一只小狗,亮亮的,有著滑稽的表情,仿佛一直在笑。我也微笑著。
很久很久,藍色的字出現在聊天板。卓航說:“就像你說的,我是你的大哥哥,你是我的小妹妹。”
我屏住氣,緊張地看著電腦屏幕,直到看到:“而且,我一無所有,我們怎么會在一起呢?”終于,“哇”地一聲,我哭出來。
5
我還是愛去機房。那里人多,遇到不懂的電腦問題,我就俯過身問旁邊的人。他們會細細地為我解答,這讓我想起卓航。
我們不再在QQ上聊天。他只是給我發信,一封又一封。有時候,我幾天沒上網,信箱里就會有很多未讀郵件,密密麻麻的,讓人以為染了病毒。
他的郵件,我從不打開看。我只是將它們放到回收站里。老鄉昕藝問:“你什么時候才會把它們打開呢?”
我說,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卓航的信里,應該寫滿對我的安慰和抱歉。他會說,沒想到會這樣,沒想到你會愛上我。但你太小太年輕,這樣的愛會持續多久呢?所以你很快就會忘掉,所以你該以學業為重。
第一個愛上的人,給我寫這樣的信,我怎么會看呢?
守在學校里,一草一木都是我曾和他談起的。所以,我和同學到各地旅游,我們乘火車,之后坐長途大客。有一次,我拿出一個學年的積蓄,買飛機票回家。
窗外是大團大團的云朵啊,我在云朵里穿行。昕藝笑著,那樣開心。她俯在我的耳邊:“這是我第一次乘飛機。”“是嗎?我也是啊!”我笑著,然后,淚慢慢流下來。我想起卓航。他說他一無所有,所以,不能戀愛。我不同樣一無所有嗎?我可以用一年的積蓄乘一次飛機,他難道就不能用一年的時間愛我嗎?
卓航,我擁有的并不比你多。但我們都年輕,有一雙靈巧的手,你為什么不能愛我呢?
6
再見到卓航,是他畢業時。
7月,深圳大學,正在舉行隆重的畢業儀式。昕藝問我去不去。我說,去。然后,我就看到了卓航。
其實就算昕藝不約我,我也會去那里。我希望見到卓航。我記得那棟樓,高高的;我也記得傳達室老頭的頭發是白的,胡子也是白的。很久以前,他攔住我:“卓航,是學生吧?所有的學生都走了。”
那是一個大合唱,在大學的禮堂。卓航站在第二排。那首歌叫《蘭花草》,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會唱這首歌,這是一首老歌吧:“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種在窗臺下,盼望花開早……”
卓航站在人群中,嘴巴開合。他依稀還是從前的樣子,高大瘦削,眼神里有一些憂郁。他唱得那么投入。那一刻,我突然想哭。他曾經給我寫了那么多信,但是現在,他還記得我嗎?
然后,他們謝幕,熱熱鬧鬧地下臺。后邊,還有別的節目,相聲、小品、音樂劇、詩朗誦。但是卓航,再沒有上來過。
7
回到家,我打開電腦。從回收站里,一封封,我將卓航的信調出來。我這才發現原來信已經堆積了那么多,塞滿了整個桌面。
按照時間順序,我一一打開、閱讀。
不出我所料,卓航在安慰我。我笑著,繼續往下看。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一封。
小茵:
今天我到了沈陽,我們在這里的飛機制造廠實習。聽人說艷粉街就在沈陽鐵西區,我去了。
那里很漂亮。寬闊的馬路,高高的白楊樹,還有很多明亮的商店和情態各異的酒吧。慕名到這里玩的人很多。
街口的老漢告訴我:“從前,艷粉街不是這樣。很臟很窮,就像艾敬唱的那樣,有長滿苔蘚的青石板。但是,很快就發展起來了。”
我想到我們。或許,我錯了。現在我一無所有,不等于以后一無所有。就算永遠一無所有,也要像艾敬在艷粉街時一樣,快樂地生活,做自己喜歡的事。
其實,我是愛你的。從你說要考深圳大學,和我在一起開始……
再也看不下去了。我哭了,淚水爬滿臉頰。后面還有許許多多封信,我不看了。電腦沒有關,就讓它這樣開著吧。
像很久以前那樣,我跑向深圳大學。
我跑得比公車快,跑得比出租車快,因為他們會堵車,會遇到紅燈。但我沒有,我可以一直一直往下跑。
我又到了第6號學生宿舍。門口那個老頭迎過來,他詫異地看我,仿佛能記起我是誰。他問:“你找……?”
我說:“找卓航。”
“他在201寢。馬上就要離校了,你快上去吧!”
給老頭一個明亮燦爛的笑,我沖進了樓。
我的心跳“撲撲”地,仿佛會從胸口蹦出來。我的腳重重地踏在樓道上,它們引導我到201寢。
那里,有我的愛情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