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男孩的情人節

我上高中以后，就一個人留在這座城市。現在，當我獨自面對它的萬家燈火時，已不會覺得特別的陌生了，但當初它卻讓我感到徹骨的寒冷。

高一入學時，學校廣播室舉辦主持人大賽，我憑著一口極純正而富有磁性的男中音，順利摘桂并且入選。但美中不足的是，我身高只有1米55，臉形也有些丑陋——這嚴重地影響了同學們對我的評價，我也為此感到深深的苦惱。但好在我從事的不是電視而是電臺直播節目，所以學校“容忍”了我這一缺陷。

每天下午一放學，我就到廣播室主持我自己策劃的《青春之約》欄目，漸漸地，我的聽眾多起來。每當我的聲音在校園一響起，許多同學都會不由自主地豎起耳朵。

有人開始給我寫信了，告訴我他們生活中的故事——那些屬于青春期無可奈何而又令人激動不已的故事。然后，我就在下午6點之后的夕陽中，在話筒前，靜靜地講述那些經過精心剪輯的真實感人而又鮮活動聽的校園心情。我知道，我的嗓音跟我的形象反差太大了，所以除了播音之外我從未在任何場合露過面，平時也不動聲色，因而許多同學對我雖懷有好奇卻并不認識我。于是很自然地，我開始收到另一種信件了，通常是女孩子寫來的，要求交友，甚至還有詩意綿綿的情書，有的還向我索要照片。這讓我很自卑，雖然，我在節目中總能很好地幫助聽眾解決他們生活中遇到的類似的問題和煩惱，可這種事情一旦降臨到自己身上，我卻茫然了，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對我來說，最大的悲哀在于，這些平時連正眼都不瞧我一下的女孩，只是通過我節目里那些磁性的聲音，就為我勾勒出了一幅幅生動醉人的形象：屬于陽光、高大而帥氣的男孩。而這，正是我深深的隱痛啊。從上初中起，我就一直渴望能擁有朋友，男性的、女性的，甚至奢望能與他們（她們）有十分親密的交往，但現實每次都證明了自己的想法其實很可笑。因而我從不敢去回應那些熱烈的信件，更不敢寄什么照片。我心里再清楚不過，她們所迷戀的僅僅是一個幻想，如此而已。記得有一次，一個反復多次寫信來的女孩，忍不住跑到學校廣播室來找我，結果很傷心地離開了。第二天，我收到了她的來信：“阿童，原諒我的冒失，其實我多么希望你的形象像你的嗓音一樣優美動人啊……”對此我只有嘆氣的份兒，誰叫自己不陽光不帥氣呢？

從那以后，偶爾還有女孩子來廣播室門口等我，一看見她們，我總是裝成與己無關的樣子趕緊溜掉。有一次，一個性急的女孩追了上來問我：“哎，同學，你認識主持《青春之約》的阿童嗎？他在不在？”我頓時臉紅筋漲，腦袋“嗡”一下木了，忙做賊似地說：“他？哦，他走了！”或者干脆說“我不認識他”之類語無倫次的話應付了事。

現在想起來，整個高中一年級，我除了做節目外基本上沒有任何其他安排，實在太寂寞時，就一個人躲在教室里看書，做作業，或者悶頭一遍一遍寫小字——這幾乎是我在遇見草草之前的全部生活。

我為此苦惱極了，我始終不明白，為什么丑男孩就沒有人理睬呢。

我是在那年一個很特別的日子——情人節——遇見草草的。

我至今清楚地記得，那天下午我剛準備做節目，電話突然響了，拿起話筒來，一聽說對方是草草時，我簡直有些受寵若驚了，根本不相信草草會打電話找我。在我們學校，誰會不認識草草呢？一個從省城來小縣城借讀的時髦女孩。1米60的勻稱的身材，長著一張城里女孩的白皙而青春的臉，不斷變換的大紅色“花花公子”牌全棉無袖緊身衫和A字形線條、雪白的“歐夢妮”牌全棉長褲，使見到她的人都毫不猶豫地把她視為我們那所學校的校花。多少少男為了她而失眠、而煩惱啊。我當然也不能例外。每當我在廣播室里講述著同學們之間的溫情故事時，也多次在心底渴望著一場真正的、屬于自己的友誼。

記得那天下午，我一直激動不已，在節目結束時，我破天荒地為自己播放了一首歌曲，就是臺灣著名丑星趙傳演唱的《我很丑，可是我很溫柔》，聽著那如傾訴般憂傷的旋律在耳邊響起，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直到現在，我都無法解釋自己哪來的膽量去見草草。

但我的確去了，而且還是在情人節，一個本該與情人相會的日子。按照約好的時間和地點，在文曲路的“藍房子”咖啡屋，我見到了曾經無數次仰望過的草草。草草渾身散發著令人心醉的活力，她一直溫柔地對我微笑著，我從她的眼中始終沒有看到一絲一毫的對我在聲音和外形上的強烈反差所顯露的驚異之色。這令我非常感動，想人家大城市來的人就是不同凡俗，不會以貌取人。我們從我做的節目《青春之約》聊起，話題越來越多，感覺得出來，草草對我的節目非常熟悉，也非常喜歡。漸漸地，氣氛變得越來越融洽、和諧，溫馨無比。當初心里的一絲羞澀、一絲緊張不知不覺間早已煙消云散了。我心里正感到從未有過的幸福和甜蜜，耳旁又傳來她輕柔的話語：“實在沒有想到能夠見到你啊，而且是在這樣的日子里。”說完，草草深情地望著我，好似要用她的溫柔將我淹沒。

我得意得差點暈死了。但還是掙扎著說出了心中的疑問：“別的女孩都不理我，為什么你要反其道而行之呢？”草草一下笑了：“其實大家心里都很崇拜你啊，我也是，難道你看不出來？”這句話極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使我高興得一時什么都忘了。聽著“藍房子”里舒緩的外國樂曲，看著草草那融入柔光中的明媚的笑臉，我心醉了。更加大膽地直視著她那雙大眼睛，心中無法抑制地漾起夢境一般不可言說的感覺來。

夜漸漸深了，草草抬腕看看表，起身準備告辭。我們一起走到大街上，看到到處都是手拿玫瑰花相依相擁的情人。我有點不好意思，便把頭低了下去。突然，草草一下靠近我，在我耳邊大聲說：“阿童，這樣的情人節多浪漫呀，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我一聽懵了，不知所措。就在我極力想做出反應的時候，我隱約聽到有人在不遠處發出轟笑聲來。

等我徹底清醒過來時，草草已消失在遠遠的街角，像一個藍色的精靈。“難道，這就是我期待已久的愛情？”一路上，我都在回味著草草臨別時的話語，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從那以后，我和草草開始了比較頻繁的交往。教室、走廊、菁菁校園里，到處都晃動著我們嬉笑歡鬧的身影，感覺得到，同學們對我們的交往都羨慕得要死，他們紛紛開我的玩笑，說我交了桃花運。我當然也很興奮，人逢喜事精神爽嘛！漸漸地，我的性格變得開朗起來，也喜歡跟大家交往了。有好幾次，在廣播室里，我甚至得意洋洋地對草草說：“是不是因為我太優秀了，你才肯跟我交朋友的？”每當這時，草草總是搖搖頭，同時眼里閃動著一種很狡黠但又很可愛的目光。有時，草草會嗔怪地指著我實在不好看的臉膛，恨恨地嘆息說：“我交的朋友里就數你這個歪瓜裂棗最丑了。”說完還故意表現出一副很委屈的樣子來。我先還十分擔心，接著就不以為意了。因為我馬上又會聽到她自我安慰似地說：“不過呀，這個歪瓜可真是甜啊。”

就在草草和我的友誼濃得快要突破中學生許可的界線時，一個意外的發現，猝然將我打倒在地。那是暑假后的一個黃昏，我有事去草草的教室找她。草草不在，臨桌一個男同學很客氣地叫我等一等，并讓我坐在了草草的位置上。

于是，在草草的桌肚里，我看到了那個墨綠色封面的好看的日記本。雖然，偷看別人的日記是一種可恥的行為，但我覺得草草不是別人，就忍不住翻開來。看到其中的一行文字時，我的心一下抽緊了：“……要是能在情人節這個特別的日子里弄出些笑料，看看那些想入非非的大傻瓜的傻樣兒，會是什么滋味呢……”我的目光迅速掠過那些文字，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鐵錘砸得我昏頭轉向。原來，我只是驕傲的草草與幾個無聊女生打賭的實驗品：草草只要敢在情人節的午夜里當面對我說喜歡我，就算是贏了，賭碼竟是一套高級的“花花公子”牌全棉無袖襯衫！

我想起情人節的那天晚上，草草在“藍房子”門口說喜歡我時，不遠處爆發的轟笑聲，一下什么都明白了。那天晚上，草草不過是在用我這個“道具”演戲給別人看，而我，只不過是人家解悶和取樂的一個大傻瓜而已！

站在草草的書桌前，我拿著那本日記，突然放縱地大笑起來。抬起頭，草草正站在教室門口怯怯地看著我，然后，我聽到了道歉似的解釋：“對不起，阿童，我本來早就想告訴你了，只是，你知道那畢竟是相隔大半年前的一場游戲啊，而我，現在對你是真真實實的……”

我立即打斷了草草的話，沖著她一陣咆哮：“你住口！你滾開！誰還相信你說的這些鬼話！你這個害人的女巫婆！”說完，我踢開桌凳，逃一樣地跑出了草草的教室，任憑她在身后傷心地追趕著，呼喚著。

這之后的日子，大家可想而知，除了上課，我幾乎都躲在廣播室里，走路也把頭埋得很低，不想看見任何人。我就像一只受了傷的北極熊，恨不能在寒冷的日子里也有冬眠的本事。幾個月以后，我漸漸變得麻木了，不去想任何事情，甚至覺得一切都變得十分遙遠，不可企及。我就這樣一天天挨著日子，過到哪里算哪里。

轉眼，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情人節，這天，我正在廣播室做節目，突然間想起了去年的情人節，想起了見到草草時的情景，心里深深的傷痕猛然間又被撕開，奇怪的是，在傷痛之余，我的心里竟升起了一種比任何時候都強烈無比的感覺——又是這樣的日子了，草草，你在哪里啊？驀然間，我發現自己其實并沒有忘記草草，最初的傷害、時間的阻隔，始終都沒有削弱我在乎她的心啊。

離《青春之約》的直播還有幾分鐘了，門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我靜靜地走過去，打開，卻不見人。而門下躺著一封皺巴巴的信，展開一閱，我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阿童，我想再多的解釋都是徒勞的，你過去常在節目里說，人與人之間的友誼是講緣分的，遇上了，就應該加倍地珍惜。如果，去年的情人節你不接我的電話，或者沒有勇氣去赴約，也許，什么都不會發生了。可是，你接了，又去了。我想，這就是我們的緣分吧……我一直在等待這個時刻。不知道今年的情人節，對我們而言，是一種徹底的完結呢，還是一個嶄新的開始？我現在正在教室里，收聽你的節目。（這一年以來，我幾乎每天不落地收聽著你的節目。）再過幾天，我就要走了，爸爸要我回重慶參加高考，并且已經為我聯系好了學校。可是我不想走啊，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留下來的理由……”

讀完信，我的眼前又一幕一幕閃過和草草在一起的情景，心里涌起了一種更加難以割舍的真情。于是，我迅速坐到話筒前，毫不猶豫地放棄了預先的安排。對著話筒，我以從未有過的深情對聽眾說：“同學們，在今天這樣一個特別的日子里，我要給大家講述一個發生在我身邊的真實故事，題目就叫：《丑男孩的情人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