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票

非典前單位派我回老家四川出差，了解電影市場行情。在與省電影公司同行聊天時，才得知當年曾經風光萬分的電影院現在已是王大娘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全四川，除個別經濟發展較好的地方外，絕大多數縣城里的電影院都已關張，人員失業散伙，房子挪做它用。那一刻，竟有一絲悵惆襲上心頭，同時，心里也恨恨地：哈哈！電影院，你也有今天？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期，故鄉小城的那個電影院交織著我的恨與愛。在那個封閉、清貧、禁欲的年代，電視尚未進入尋常巷陌，舞廳、歌廳在中國大陸還是一片空白，隱隱約約被見聞廣博的人告訴說那種地方是資產階級的少爺、小姐們墮落的去處，迪吧？酒吧？沒聽說過。那時候，人們的生活過得真的是既單調又壓抑，只有電影還多少能夠點燃心底的些許火花。

當年，國產電影翻來覆去也就那么幾部，像八個樣板戲、《南征北戰》、《地道戰》、《地雷戰》、《奇襲》、《偵察兵》、《三進山城》這些“革命”片、戰爭片，人們在看完N遍后仍會津津樂道。當某一天，《三笑》、《流浪者》、《追捕》這樣在今天看來并不算最精彩的，但卻能使當時的人們了解一點外面的世界的外埠影片突然出現在老百姓面前時，現在的年輕人絕對想像不出那是一個什么景象。什么叫做群情鼎沸、趨之若鶩、萬人空巷？我在那會兒就理解了。仿佛世上所有人都擠在電影院里，那些情節會是相當長一段時間里人們的談資。喂！你想不到我母親《三笑》看了多少遍吧？跟你說，23遍。有一場才剛剛兩笑就讓我那抱著正在發燒的弟弟怒火萬丈的爹拖出了電影院。

嗚呼！電影少，好看的電影更少，好看的外國電影更是少之又少。那么，票呢？唉！難買，比登天還難啊！這可是我的親身體會。

那兩年，我父親被打倒在地還未爬起來，母親忙著干革命工作，正積極向組織上表明改造地主出身的決心，姐姐是個女孩兒，哥哥身體瘦弱，弟弟還在拖鼻涕，雖然處在困難時期，但做夢的權力還未被剝奪，全家都是電影迷。我當時十一二歲，毛孩兒一個，正是不知憂愁的年齡，哪里熱鬧愛朝哪里竄，電影院放新片子了就像過年一樣令我興奮，我自告奮勇地承擔起了買票的重任，殊不知，這卻給我留下了一次永生忘懷的記憶。

記得是《追捕》頭一回到我們縣放映。之前，一些在省城成都以及宜賓這些大城市里看過的人把《追捕》吹得神乎其神，說杜丘硬得可以，比唐國強“叫嘰”多了去了；真由美人漂亮衣服穿得更美；那里邊的音樂叫電子樂，鏘哩咣啷地，聽著讓人心里發顫；小日本城市修得那才叫“牛B”，房子高得像山，街上還架著橋，錘子！小烏龜殼比人還多；情節就更甭提了，緊張得叫人心都懸到嗓子眼了，真是好看、過癮！這幫人一吹，把全城人的心都吊了起來，整日晃悠晃悠地，天天都在打聽《追捕》啥子時候來。

來了，終于來了。星期六，電影院貼出布告，從下周一早上8：30開始放《追捕》，每天7場，連放3天，明天下午2：00賣票。星期六晚上，我就向母親嚷嚷著要到了票錢，以我多次失算換來的經驗，明天買票的人絕對少不了，去遲了肯定沒戲。晚看一天本來沒什么，可我們縣城的人有一個特別令人厭惡的毛病，就是看完之后嘴憋不住，他會像一只蒼蠅一樣，在你耳邊嗡嗡個不停，生怕漏掉每一個細節，讓你痛苦萬分，他卻趾高氣揚，這種糗事我已遇到過不知多少次了。我發誓，絕不讓這樣的悲劇再次重演。

星期天早上8：00，我三下五除二吃完早飯，就攥著母親給的票錢叫上兩個鄰居小伙伴直奔電影院，心里直樂，老子這次肯定買上最好的票了，十七八排還不隨我挑來隨我選？！

跑到電影院門口一看，就放了心，不出自己所料，惟一的售票窗前只有5個人。我與伙伴搬來幾塊磚頭，坐在隊伍里，興高采烈地玩起了“打彈子”。沒多久，我回頭一看，隊伍已經長了幾十米，排隊的都是男人，只有我們仨最小，大家都安安靜靜地，有的還睡眼惺忪，有的看著報紙，有的哥兒幾個擺著龍門陣，站的站，坐的坐，不少人還把家里的小馬扎也搬來了。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就到了12點鐘，在四川，吃飯不用愁，賣小吃的早就做好了準備，面攤、水粉攤就擺在隊伍邊上，旦旦面、雞湯面、燃面、酸辣粉、肥腸粉、素水粉一毛錢一碗，隨便選，隨便要，現吃現做。吃飯之間，買票的人陡地增加了許多，隊伍已經甩出去足足400多米，我心里暗自慶幸，很是為自己的英明決策而洋洋自得。

下午1：45，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賣票的阿姨迤邐著從隊伍前走進了售票室，大家立即緊張起來，報紙收好了，龍門陣也不擺了，都打起精神靜靜地等待著。

2：00整，售票窗口終于打開了，我把錢捏得緊緊的，惟恐一不小心錢會飛走。就在這時，不知從哪里猛地竄出幾個彪形大漢，直奔窗口而去，根本不理會眾人的呵斥，生生地擠開了我前面的幾個人。人群頓時騷動起來，所有人都吵著罵著大聲吼著撲上前來，如潮水一般涌向售票窗口。我的兩個小伙伴只在一瞬間就被撞了出去，滾翻在地，好一會兒才站起來，驚恐地看著這群瘋狂的男人，然后就高聲叫著我的名字，叫我出去。這時的我已是身不由己，欲罷不能，像一只粽子被死死地裹在了人群之中。人們用力地推搡著、拉拽著，我隨著人潮一會兒前一會兒后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很快我的鞋子被擠掉了，衣服被扯破了，最令我恐懼的是我的腳踩不到地了，我被人群擠上了半空，緊緊地貼在大人們的身上，不久，就開始窒息，從短促直到幾乎無法呼吸，覺得胸腔快被擠破了，腸子也要被擠出來了，一股熱浪從兩腿之間升起，我被嚇得尿了褲子，想要尖叫，卻發不出聲音，漸漸地，我已處于半昏迷的狀態，那一刻，我感到了死神的來臨，時間對我來講就像停止了一樣……直到過了比最難考的考試還要漫長的時間，我才從擠亂了隊形的人叢中掉了下來，像一只爛蝦，更像一堆爛泥癱倒在地。

當人群散去，票也早已賣完。我呆呆地望著掛著“票已售完”的售票窗口，過了很久很久，才不顧羞恥地扯開喉嚨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