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嫁到我家時,我還在讀高中。因為我是住校,很少回家,即使偶爾回家一次,也沒有同嫂子有較多的接觸,更談不上有多深的交流。街坊鄰里都說嫂子聰明能干,為人寬厚善良,說我大哥娶了一個賢惠漂亮的好媳婦。
我卻不以為然,因為在娶嫂子的時候,我親眼見到她娘家為難我家的情景。大哥與嫂子結婚前一個月,嫂子的父親非要大哥交去5000元彩禮不可,我家里本來就窮,父親去世得早,母親艱難地維持這個家,為大哥和我讀書已殫精竭慮,家里根本就擠不出多少油水來。為湊足那筆錢,母親低三下四地四處求借,遭人白眼,好不容易才湊到3000元,對方不依,放出話若交不出錢,這個婚就結不成。母親急得病倒,不得不將她出嫁時她母親給她的一只傳了幾代人的金手鐲當出去,才娶進了這個媳婦。為此,我對嫂子心存芥蒂,認為她視財如命,貪得無厭。
在家鄉農村,彩禮被看作姑娘的身價,從舊時沿襲到現在,越抬越高。盡管哥嫂是中學同學,又帶有自由戀愛的成分,也未能擺脫這個丑陋的世俗。彩禮一般是女方用于置辦嫁妝,可是嫂子嫁到我家,卻沒有值錢的嫁妝,只有幾床廉價的棉被。
嫂子到我家后,倒是很勤快,里里外外都由她一手料理,而且跟母親相處融洽。我每次回家,她都主動接近我,探問我學習和學校生活上的問題,而我總是愛理不理的,沒有什么話跟她說。想起母親為了娶她進門忍辱負重、焦心成疾的樣子,我就從心底里反感她。但嫂子似乎并不與我計較,總是和顏悅色地問這問那,末了還給我一些錢,囑咐我注意身體,保證營養。
暑假回家,聽說家里買了一輛農用車,大哥和嫂子跑起了運輸。我很疑惑,家里哪來的錢買車?我問母親,母親說:“你只管讀書好了,家里的事就別瞎操心。”我問大哥,大哥說:“借錢買的,你嫂子會開車,我就托人到信用社貸了幾萬元給她買了一輛,不行嗎?”
買車沒有什么不好的,我只是覺得母親和大哥太遷就嫂子了,她想怎樣玩就怎樣玩,要是玩虧了,我們家不是雪上加霜嗎?而且,老賬未還完,又添新賬,大哥這一輩子夠受的了。
母親有風濕病,身體越來越差,哥嫂成天外出,家務活都由母親做,我心里很是不平。但看見嫂子晚上回家又是給母親拿藥,又是做熱敷,對母親關照得十分周到,婆媳倆睡覺前還要嘰嘰呱呱嘮一會兒家常,我就無可指責了。我又懷疑嫂子對母親這般殷勤,一定有什么目的,她是一個有心計的人,是不是還想從母親身上再弄出一只金手鐲金簪子什么的來?或許想騙取母親的信任,早日奪取母親的權力,獨自當家。
其實,家里的大事小事早就是嫂子掌管了,開學時我找母親拿錢,母親推給嫂子,說:“家里的錢都在嫂子那里,她會給你的。”我上高三用的錢多,嫂子會按時足額地給我送到學校,而且還買來新衣新鞋和營養滋補品,鼓勵我好好復習,學有成就。
我考上大學的那年暑假,嫂子駕車出了事。車不僅撞傷了人,還翻到坡下,大哥和嫂子都受了傷,車輛和貨物都報了廢。醫療費、賠償費和各種損失費要承擔10多萬元。母親為此急倒在床,我們家陷入絕境。
在我欲哭無淚,一籌莫展時,嫂子的娘家人來了。嫂子她爸忙前忙后,獨自出面解決事故的善后事宜,他安排好這一切后找到我,說:“目前有兩件事最重要,一是為你哥嫂治傷母親治病,二是你上大學。錢我會想辦法的,你不用考慮。”置身如此境地,我決意不上大學了,自己掙錢來承擔這一切,我心里認為嫂子爸是虛情假意。
臨近上學,嫂子可以依靠拐杖下床站立了。她把我叫到病房商量上大學的事,我沒好氣地說:“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還商量什么,我不讀書了。”嫂子驚訝地看著我,眼里溢出淚花,溫和地說:“好妹妹,我知道你很難過,天災人禍是由不得人的,但不管怎樣,嫂子一定保證你上大學。我已經跟我爸說好了,你上大學的錢他已經給你準備好了。”我執意不再上學,狠狠地說:“我不愿意接受別人的施舍。”嫂子又氣又急又委屈,她含著淚,幾乎是哭著說:“就算嫂子有錯,你也該上大學,我求你了。”一直沒發言的大哥這時一瘸一瘸地走過來,“啪”地給我臉上一巴掌,吼道:“真是恨鐵不成鋼,好心沒好報!”
我回到家想了一夜,越來越覺得從小疼愛我的大哥結了婚就變了,現在偏向嫂子了。我決定外出打工,不讀書也不能呆在家里受他們的氣。當我收拾好行李要出門時,母親抓過一瓶農藥擰開蓋子,說:“要是你不上這個學,我今天就死給你看。”我奪過母親的農藥瓶扔掉,母女倆抱在一起哭了起來。
在母親的逼迫下,我懷揣嫂子給我的8000元錢走進了大學校門。哥嫂為了不增添家里的債務,在我走之后就提前出了院。雖然保險公司理賠了相應的損失,家里還是負了一大筆債。然而,嫂子每月仍是如期給我寄來生活費,大哥和嫂子康復后,又做起了蔬菜生意。我知道這個買賣很辛苦,收入也微薄,為了還債和供我讀書,他倆早出晚歸,勤儉節約,苦干苦熬,我用的錢都是哥嫂的血汗錢。一年后,嫂子來信說,她和大哥不再做蔬菜買賣了,已在鎮上開了鋪面,搞上了汽車維修和配件經營 。
在我上大學的第二年,母親病逝。母親知道自己不行了,叫嫂子通知我回來,她說有話要跟我說。我火速趕回家守了母親兩天兩夜,母親在臨終前一天神志清醒地告訴我:“孩子,媽知道你對嫂子一直有些誤會,其實啊,她是一個百里挑一的好媳婦,好嫂子。你不知道,那5000元彩禮,她爸既沒有拿去辦陪嫁,也沒有留給自己,而是暗地里交給了你嫂子,嫂子又悄悄地還給了我,說要留給家里最困難的時候用。那次出車禍,家里到了緊要關頭,我要拿出那筆錢給你做學費,你嫂子不許動錢,求她爸給你籌錢救了急,她說那筆錢要留給你辦嫁妝。家里出了這么多事,屢經難關,你嫂子還把錢給你留著。”母親叫我從她的枕頭下取出一個布包,她艱難地打開,從里面拿出一張折皺的存單,顫抖著遞到我手中。我悲愧交加,抱住母親大聲痛哭。
母親還斷斷續續地告訴我,那輛車是嫂子她爸心疼女兒,背著嫂子的哥嫂悄悄地給她買的陪嫁,這件事一直沒有幾個人知道,怕暴露給她娘家的哥嫂后,她嫂子耍潑鬧事。還有家里的欠債、我的學費及后來開修配門市,都是嫂子的父親傾囊資助的。母親將這些事說給我后,如釋重負,然后對我留下她最后的叮囑:“媽去后,嫂子就是你媽,我把你交給她,媽就放心得下了。你要好好對待嫂子,她是你的大恩人……”
人在大樹的庇護下,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只有經歷磨難,沐浴風雨,才知世事滄桑,情為何物。我在嫂子這棵大樹下活了這么多年,還渾然不覺這棵樹為我遮擋了多少風霜雨雪。我不知恩情,反而還嫌棄這棵樹丑,礙眼。我為我的無知和自私羞愧得無地自容。而我親親的嫂子,她絲毫不會與無知的小妹計較什么,她像一只春蠶,默默地勞作、奉獻,肩扛起一個母親對兒女那樣的慈愛與責任,供我完成學習,為我奔波職業,操勞婚姻大事,教我如何做人,教我如何工作和生活。
待到我該出嫁的時候,嫂子的眼角已布上了魚尾紋。幾年來,嫂子臥薪嘗膽,苦心經營,把我們家操持得紅紅火火,家業富實。她已為這個家操心忙碌得清瘦而憔悴。她不僅親手給我置辦了豐厚的嫁妝,還在城里為我買了寬敞的新房,卻不花我一分錢。我結婚的前夜,嫂子來到我的房里,慎重地交給我一個紅綢包,我小心地打開,一只古色古香的金手鐲躍然眼前!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母親的那只鐲子。嫂子含笑說:“媽將它當出去不幾天,我就去贖了回來,媽說要等到今天才能交給你。這只手鐲是傳家飾物,傳女不傳媳,你要好好珍藏。”觸物生情,我的眼淚模糊了雙眼,眼前的金鐲子一會兒幻化成母親的面容,一會幻化成嫂子的面容,都是那般慈祥、親和、善良。我手捧鐲子,跪倒在地,從心腔里迸出一聲久違的呼喚:“媽——”便泣不成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