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在漢江邊上的愛情

（一）

讀高三的時候，我暗戀上一個女生。

那是個聰明的女生，成績很好。她是從漢城來的，母親是漢城人，父親是湖北宜城人，在漢城做生意，她現(xiàn)在和奶奶一起住。模樣雖然不是很漂亮，但是笑起來的樣子很生動。她家離我們學校很近，早早的就能看到她在教室里一邊拿著書一邊口中念念有詞的樣子，她放學時走的也晚，為的是把一天的功課再溫習一遍。

不知道怎么就開始喜歡她了，或許只是因為她的笑，很極致的那種，第一次看到她的笑竟然有驚艷的感覺。我這個人話少，有些內(nèi)向，又比較懶惰，平時讀書都是遲到早退，從那時起也開始早出晚歸。那些老師們還表揚我，說些我有上進心之類的話。我在心里竊笑，其實我即便是早出晚歸，心思也沒有落在讀書二字上，我只是想多看她那么兩眼，為此居然還受到表揚，呵呵。

直到快中學畢業(yè)的時候，我也沒有勇氣和黎桑說上一句我喜歡你之類的話。

把留言冊遞給她，我的心跳得厲害，自然沒有說出什么話來，甚至于連正面看她一眼也沒有。她在我的本子上寫了兩句話，“與君初相識，猶似故人歸”。我想這兩句話的意思，想了很久也沒想清楚這究竟暗暗地包含了怎樣的深意。想這兩句話的時候，我就從最后一排桌兒向最前一排桌兒看，看她的頭發(fā)還有后背什么的。

后來，黎桑考上了大學，那所大學就在漢江的旁邊。

我自然是沒有考上，于是就連我想要隨時看她那么兩眼的愿望也被徹底的剝奪了。而那個剝奪我權(quán)力的人，不是什么別人，正是我自己。我不能失去她的消息，我要看到她，我喜歡她。

（二）

接下來的一年，是我走過的20年歲月里最勤奮的一年。

一年來，無論秋冬春夏，我都會在早晨5點半起床，5點45分準時出家門。早點就在家里吃，自己把自己喂得飽飽的。然后經(jīng)過一條并不十分漫長的青石小路，再轉(zhuǎn)一個彎就到了連接學校的馬路。這一帶的路，都是老早就修的了，兩旁的樹是年代久遠的高大梧桐。秋天的時候，西風吹過，葉子落上一地，清晨騎了腳踏車從遍地的落葉上碾過，就有粉身碎骨的呻吟傳來，心里涼涼的，這讓我更加的想念她。我常常會想起她留給我的那兩句話，“與君初相識，猶似故人歸”。想起來的時候，我的心里就暖暖的。就這樣慢慢地送走了秋天，還有冬天春天夏天。

然后我也考上了那所大學，就在漢江的旁邊。其實我可以讀更好的學校，但我卻放棄了。因為只有漢江邊上的那所大學，才有她，那個笑起來很好看的女生。

（三）

我設(shè)想過很多與她重逢的方式，比如一進校門就遇到她，她正在接新生，我們面面相對，好似山水相逢的剎那；或者在第一個星期六的傍晚，她一邊吃著漂亮紙口袋里裝的話梅，一邊踢著黃葉子走過暮色初起的校園小徑，來到男生樓下，大聲喊我的名字……

但我設(shè)想的事情基本是不會發(fā)生的，我那樣想只是因為我面對黎桑時膽子總變得很小。

其實真正的相遇非常的簡單。我等了半個月，也沒有等來她的消息，我就去她們班里找她。她見到我的時候，臉上全是驚訝的表情，她一直就不知道我也考來了這所學校，事實上就是這樣的。

（四）

我們之間原來就有層老同學的關(guān)系，交往起來自然少了許多的不便。

她帶我做許多事。植物園里有許多的樹木和花草，那里的花兒四季不敗。她帶我去那里看花，那個管理花房的老徐頭人很和藹，黎桑只叫一聲徐大爺，他臉上的皺紋就全開了，還開了溫室的門讓我們到里面看。

閱覽室的王老師也是個很好的人，黎桑到那里可以借許多本書，然后帶了我到里面去看，別的人每次只可以借一本書，看完了才能再換。我問她為什么可以拿這么多的書，她說她沒事兒的時候常來這里幫王老師借書，有時候也幫她擺擺雜志什么的。黎桑看書時很認真，一絲不茍的樣子。而我卻看不下去，我只看她，偷偷的。

魚塘兩旁有許多垂柳，還有一處建了青石的臺子。她帶我到臺子那里去看魚，許多的小紅魚在水里游來游去。有人在魚塘邊大聲的說話，它們就潛到水底，不出來了。

她還帶我去琴房練琴，教我一首曲子，是肖邦的《小夜曲》，反反復復的教，可我就是練不好，盡管她說那是我們期末考試的曲子，可我的心思全沒在這管風琴上，彈來彈去只有一個調(diào)，鬼子進村，呵呵。

我說：“你費了這么多力氣，我就請你吃頓飯吧。”

“行啊，但是地方得我來選。”她笑了笑說。

她笑起來的樣子一點也沒變，很生動，眼睛嘴巴鼻子眉毛都在笑。

學校旁邊有家小吃店，只賣一種餅，蔥花餅。做法很特別，先把蔥切碎，直接摻到面里邊，鹽溶在水里，和好面一并烙，烙出來的餅味道鮮美，滿是蔥花的香氣。

餅店旁邊是一家餛飩店，只賣餛飩，一碗10個。皮比紙薄，餡是水餡，咬到嘴里那就是個香字。

我們這頓飯下來總共吃了不到5塊錢，而且吃得很好。可我總覺得過意不去，才吃了這么點錢。她卻對我說：“這家餅店有二百年的歷史了，那家餛飩店也是。我們不單是吃了一頓飯，更是品嘗了一次歷史文化呢！”我笑了笑，表示贊同。

（五）

星期六的傍晚，我們一起逛街。從學校出來，一直向東走，路過一條步行街，有些賣水果的小販，我買了5個蘋果，5塊錢。她看我也不和小販講價，就在旁邊笑。

“是不是我買的貴了？”我問她。

“不貴，不貴。”她邊說邊笑意更濃了。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50米遠就到了漢江。

我想到一首詞就念了出來，“君住漢江頭，我住漢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漢江水。”

“錯了，是長江。”黎桑又笑了。

我朝著她笑，只是笑。

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一定是想到漢江有兩條的事了。

“有關(guān)河流，哪一條是你記憶最深刻的呢？”我岔開話題。

她頓了頓，整理了一下心情才說：“我家鄉(xiāng)也有一條漢江，小時候有個教語文的女老師說過，把自己的愿望寫到紙上，裝在瓶子里沿河飄流，如果能飄到海里去，你的愿望就會實現(xiàn)。于是我在漢江里許下了我的第一個愿望。”

“什么愿望？”

“上大學，在一條漢江旁邊的大學里讀書。”

“雖然我不相信這些，但還是要恭喜你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我取了蘋果，“給你的。”

“你先別吃，給我3個。”

我拿了3個蘋果給黎桑。只見她把一個蘋果拋起來，在第一個落下來之前又把第二個拋起來，然后一只手接住落下來的第一個，另一只手拋起第三個，緊接著接住第二個，另一只手再拋起第一個……

邊拋她邊笑著說：“你的蘋果買得這么貴，就這么吃了不是太可惜了嗎？”

“我也試試。”看她玩得如此開心，又如此簡單，我也來了興致。

她把3個蘋果接到手里，卻只給我兩個。“你先用一只手拋接兩只蘋果，如果行那就差不多了。”

一會兒，我就把這兩只蘋果摔得鼻青臉腫了。

“以后再好好練吧，你還早著呢。”她勉強說完，然后笑到直不起腰來。

我們一人吃了一個蘋果，我耍的那兩個就丟到漢江里喂魚了，還剩下一個，帶回學校。她把剩下的這個藏到花園里，花園里的小路旁邊是一排排整齊的冬青，生長的很茂盛，她把蘋果放到冬青里，說好晚上再來吃。

晚上再來的時候，我把蘋果取出來，讓她在這兒等著，我跑去洗凈，再跑回來，把蘋果交到她手上。

“你不吃嗎？”她問。

“如果所有的食物都沒有了，只有這一個蘋果，我一樣留給你吃。”有些話總是要說的，我在心里安慰自己，盡管我臉上有些燒。

教學樓里的喧嘩遠遠的傳過來，越發(fā)襯托出這里的寂靜。她就靜靜地站在我旁邊，沒有吃那個蘋果，也沒有說什么話。我看不清她的臉，遠遠射來的燈光有些昏暗。

（六）

后來，黎桑開始有意的避開我，她不再和我單獨約會。被拒絕的滋味有一刻甚至是絕望的，心情沮喪到了極點，天的藍色好像都看不到了，抬起頭來總是灰蒙蒙的一片。

有時候，我是很執(zhí)拗的，這執(zhí)拗當然包括一個人孤單的守候生命里無望的愛情。

我用最笨的方式，整天泡在閱覽室里，我相信我總能遇到黎桑。

走進閱覽室的門，我就知道她來了。即便是她背朝外坐在門右側(cè)的那排桌子旁邊，我也只用了眼角的余光就認出她來。

我從她身后走過去，坐到左側(cè)那排桌子旁邊，也是背朝著外。打開書，很長時間都在看目錄，看了差不多有10遍，只知道看的是目錄，文章的題目是什么卻一篇也沒有記憶。

側(cè)過頭，偷偷地看黎桑。

她的頭壓得很低，幾乎埋到書里，身子筆直，一動也不動。

恍惚間又想起中學時的那些日子，我坐最后一排桌，她坐最前一排桌，我從后面看她的頭發(fā)，還有她的后背，然后她去上了大學，從我的視線里消失。

再一次側(cè)過頭，偷偷地看黎桑，她不在了。

王老師的聲音傳過來，“丫頭，今天怎么這么早就走了？”

沒有聽到她的聲音，只有腳步聲越走越遠。

我追出來，黎桑走得很快，可還是被我追到了。

我問她：“黎桑，你愛我嗎？”

她說：“我不會愛你。”

我只是那樣地看著她，笑了笑。

在她毅然離去的背影里，我的心逐漸冰冷，然后碎成片。

（七）

我決意做一個散淡的人，過我無所事事的讀書生涯，心里卻時常充滿黯然的憂傷。

我仍舊去閱覽室，一個人讀那些風花雪月的文字，明知道她不會再來。

心里的憂傷如同情花的毒，偶爾讀到動情處便會發(fā)作。后來學會用筆來傾訴，寫下一分，心里的痛便淡卻一分。到心里感覺不到痛的時候，柜子里有了厚厚的幾摞雜志，那上面都有我的名字。

（八）

時間過得很快，她畢業(yè)了。

畢業(yè)生離校的日子，宿舍里很亂，有人在哭泣，有人擠在一張床上說話，有人提前離開了，床鋪上一片狼藉。

我推門進來，一句話也沒說，就把黎桑拎了出來，她沒有掙扎。

放開她，我問：“黎桑，你愛過我嗎？”那時我才明白，其實我一直很不爭氣地愛著她。許久以來，心已經(jīng)痛到麻木，我以為我的心不會再痛了，沒想到在又一次將要失去她的時候，我的心蘇醒過來，痛到徹頭徹尾。

“我不會愛你，因為我不是一個愛過就算的人。”

我看到有亮光在她的眼角一閃而過，那是淚珠兒在燈光里滑落的痕跡。

黎桑從我的生活里徹底地消失了，她走了，去了漢城。

（九）

轉(zhuǎn)眼我也到了畢業(yè)的時候，留在中文系，教寫作這門課。

我的生活安逸無聊，每個星期只是去階梯教室里上5節(jié)課。

3年時間，我?guī)缀跻呀?jīng)忘了黎桑，我想這時我是真的死心了。

我有了一個女朋友，也是留校的。其實她追我很久了，只因為我的文字讓她感動到一塌糊涂。既然不能和黎桑在一起，那就找個愛我的人結(jié)婚算了，我開始張羅結(jié)婚的事。

文學社組織一次春游，在星期六。他們?nèi)宕蔚匮遥冶静幌肴サ模€有結(jié)婚的事得張羅，但卻拗不過他們，也就去了。地點就在漢江的下游，出城有10里左右的樣子。兩岸有桃花，正是踏青的好時節(jié)。二年級的幾個同學突然大聲地叫我，他們把我拉到漢江邊上一個拐彎的地方，有人在那里撿到一個擱淺的暗色小玻璃瓶子，從里面發(fā)現(xiàn)一張紙條，紙已經(jīng)舊了，字卻依然清晰，我看到了我的名字，還有一些字跡清秀的句子：“張彥，但愿你永遠也別看到，其實你也不可能看到了。如果你看到了，我就不會安心的過完下半生了。我愛你啊，我怎么會不愛你呢？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就喜歡你了——與君初相識，猶似故人歸。我只是很后悔為什么沒有早些遇到你，我轉(zhuǎn)學之前就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他很愛我，家里人給我轉(zhuǎn)學，也是因為這件事。對不起，我真的不是一個愛過就算的人，就讓我的心留下來吧，為愛飄流。”在字的旁邊，有一顆紅色的心，印在另一顆藍色圓珠筆畫的心上。

同學們鼓起掌來，我在孩子們的掌聲里笑了，“這是誰的惡作劇啊！”我說。轉(zhuǎn)身，卻有不知為誰而落的淚，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