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蔬菜的本土派,如果推選業內老大,韭菜大有希望勝出。其優勢有三:資格老;地位尊;再有呢,就是經常為文人所念叨,知名度很高。
2000多年前,韭菜已然十分風光。《詩經#8226;豳風#8226;七月》有過報道:“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根據袁梅先生的譯文,其意思是,“二月初,大清早,羊羔嫩韭祭寢廟。”《儀禮#8226;少牢饋食禮》中也規定,卿大夫在祭奠祖先時,必得備好“韭菹”即腌韭菜。似乎缺了這玩兒意,老祖宗們吃起豬呀羊呀這些個供品,就會覺得寡淡。《詩經》中開列的蔬菜很是不少,有蕨菜、薇菜、蘿卜、蔓菁、蔞蒿、薺菜、荇菜……但是,能像韭菜一樣擔當祭祀重任的,不多。
歷代詩人對韭菜也多有表揚。杜甫寫過“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蘇軾寫過“斷覺東風料峭寒,青蒿黃韭試春盤”。東坡先生所說的“試春盤”,為古代食俗。晉代《風土記》對此有過交待:“正元日俗人拜壽,上五辛盤。五辛者,以發五臟之氣也。”五辛盤因盤中裝有五種辛辣蔬菜而得名。此五辛,有人說是蔥、姜、蒜、韭和辣芥,也有的說是大蒜、小蒜、韭菜、蕓苔和胡荽。不管哪個版本,韭菜都在其中。到了唐代,人們對五辛盤進行重組,搭建新班子,增加了蘿卜、生菜之類的溫和派,并以薄餅包而食之,這就是春盤,即現在的春餅。
古人在一年開始時要吃五辛,是認為經過一個冬天五臟中積攢了許多濁氣,要借辛辣之物驅除之,搞搞體內大掃除。不過,這一理論并非人人遵行,像佛門弟子便要禁絕五辛。據說吃了這些東西,就會被餓鬼所糾纏,難成正果。世上是否有餓鬼存在姑且不論,但這一禁令確有其深遠考慮。因為韭菜還有別名,為起陽草或壯陽草,據說乃天然之“偉哥”。清修之士被“偉”之后,萬一難以自持犯了淫戒,于己于人都是大大的不妥。因此,必須早做預案,杜漸防微。
凡夫俗子看問題則沒有那么深刻,因此很少將起陽草與子孫繁衍之大計聯系起來,只是當菜吃。韭之一大特征,就是有一股強烈濃濁的味道,喜之者謂之香,厭之者謂之臭。明代美食家李漁則屬折衷派,他在《閑情偶寄》中說:“蔥、蒜、韭三物,菜味之至重者也。……予待三物有差。蒜則永禁弗食;蔥雖弗食,然亦聽作調和;韭則禁其終而不禁其始,芽之初發,非特不臭,且具清香,是其孩提之心之未變也。”多數文人也持同一觀點,因此在表揚韭菜時,才會突出芽之初發時的春韭,而非逢韭必吹。
韭之極品為冬韭,即數九寒天在暖房中精心培育的嬌寶寶。因其成本過高,過去只能作為最高當局的特供。漢代京城已有溫室韭菜,《漢書#8226;循吏傳》有明確記載:“太官園種冬生蔥韭菜茹,覆以屋廡,晝夜然蘊火,待溫氣乃生。”當時有一個讀書人出身的大臣叫召信臣,以為這些東西“皆不時之物,有傷于人,不宜以奉供養”,奏請皇上裁撤。也許是“有傷于人”這一點打動了“當食者”,此奏竟獲批準,實行之后,“省費歲數千萬”。如果條件合適,文人也不光會寫表揚稿。
到了西晉,皇家溫室似乎仍告闕如。當時的全國首富石崇與王愷比闊氣時,在大冬天端出了韭菜醬,讓王愷大丟面子。王愷是晉武帝司馬炎的舅父,為了支持老舅和石崇斗富,司馬炎還贊助他許多宮中寶物,但是冬天遇到韭菜醬,王愷仍然傻了眼。后來查明,石崇的韭菜醬,不過是韭菜根與麥苗的混合物,假冒產品而已,屬工商局重點打擊對象。直到北朝末期,冬韭才重現宮廷。北齊武成帝高湛的后宮嬪妃,“衣皆珠玉,一女歲費萬金,寒月盡食韭芽。”如此一來,皇上嬪妃的伙食有了新提高,只是那數千萬的歲費恐怕是省不下了。好在當時沒有審計署。
清代冬韭仍為珍物。康熙時柴桑所著《燕京雜記》云:“冬月時有韭黃,地窖火炕所成也。其色黃,故名。其價亦不賤。”韭菜的表揚稿盡管不少,但傳世詩作中,卻難見關于冬韭美味的描述。因為這類稀罕物絕非窮酸文人所能問津,嘴里吃它不著,筆下自然也就寫它不好。
不過,韭黃在露地也可植種,因此春回大地,萬物萌生之時,韭黃便成了一般人家的愛物,其味道比起蒜黃來,要多幾分清香,少一點辛辣。韭黃炒雞蛋,韭黃肉絲,都是美味,也可用來包餃子,蒸包子。梁實秋先生早年間在青島吃過一次水餃,此后一直念念不忘,“餃子奇小,長僅寸許,餡子卻是黃魚韭黃,湯是清澈而濃的雞湯,表面上還漂著少許雞油。大家已經酒足菜飽,禁不住誘惑,還是給吃得精光,連連叫好。”這等精致吃食,宮中抑或有之,但老大們吃得多了,也就沒了感覺。
因此不會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