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女性,我一向是追求第二眼美麗。總是想那女子,想她身上的味道勝過她的容顏,想她善良品德勝過她妖嬈身材。朋友多以為我怪,我也自認如此。
我是孤傲的,所以朋友不多,但偏偏討女孩子的喜歡,每遇如此,我只是冷冷的回絕。
大學畢業,我分配到一座北方城市。單位宿舍里的人要么結婚,要么和女友在外同居,只有我和寥寥幾人散落在一座孤獨的三層小樓里。生活單調乏味,任何蛛絲馬跡都逃不過住客敏感的神經。雪蘭也不例外。
雪蘭長得清秀,潔凈,是打掃宿舍的衛生員。每天重復著一樣的工作,早晨清掃樓道,然后拖洗,再清理衛生間,到中午時候,拖著一筐垃圾,送到半里外的垃圾站,下午便坐在宿舍門口把風,惟一特別的是她常常拿著一本書,有閑便翻來看看。
大概一年的時間,我從沒正眼看過雪蘭。只是聽說,她高中輟學,家里有一個老母親,一個小兒麻痹的妹妹,生活就靠雪蘭每月幾百塊的工資和母親糊紙盒賺錢度日。那時我正準備考研,聽說了,從沒放在心里,什么事情似乎與我沒有關系,一概不管。
入秋的一天,我回到宿舍,突然被雪蘭叫住。她拿著書,指著上面的一句問我。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書,書是破舊的大學外語教材,許是誰丟到樓道里不要的。我輕聲地回答了她,轉頭便回了寢室。這是我與她的第一次接觸。一個充滿了求知的渴望,一個逃離似的不屑。自從雪蘭第一次問我開始,整個秋天,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十幾次。依舊一個充滿了求知的渴望,一個逃離似的不屑。
北方深秋的寒冷我常常無法忍受,樓里又添了新人,又有人走了,只有我是泛黃的老膠片,一成不變。每年在新生的議論里,都會聽到他們談起雪蘭,談起她的家庭,她的身世。偶爾有人問起我,我只是笑笑,從不回答。
一個周末的中午,雪蘭拿著一小瓶面打的糨糊和一些廢報紙裁成的紙條,敲開了我的寢室。她說,糊上窗戶會暖和一些。我沒有回話,不過晚上確實暖和了許多,而這并沒有讓我感動,反而有些反感,任何親近都打不破我舊有的習慣——一個人照顧自己。
每次經過樓口,我都變得迅速起來,生怕她的攔阻,開始躲避和厭惡。她許是感覺到我的不尋常,因為好久她都沒有再拿書站在我的面前。最近的一次還是在剛入冬的早上,她抱著一團東西塞給我,是帶著體溫的熱包子。我只是看了一眼,便悄悄的扔到單位的垃圾桶里。
這一直持續到農歷年后。農歷年回家,我已經有兩個年頭沒有回去了,父母甚是想念。大年初三,家里來了一位女客。母親知道我的脾氣,并未與我介紹,但從母親曖昧的眼神中,我知道,這一定是給我介紹的女友。父母躲到另外一個房間,我和她簡簡單單地聊了幾句,她的家境很好,或者說我們門當戶對。如果這樣能夠結束單身生活,我也毫無怨言。第二眼女人,等了好久,我已經沒有什么興趣和耐心了。
在家里的幾天,總是有一點點東西放不下,或許是習慣了北方的生活,還是有什么人我在牽掛,思前想后沒有理由。臨回單位的時候,母親再次提出我調轉單位的事,我搖搖頭,讓母親不要操心,并告訴她,今年考研感覺不錯,調轉工作的事先放一放。
沒有過完十五,我便回到了單位。下火車,一個趔趄,褲子刮在了車擋板上,厚毛褲留下了一個大大的裂洞。早晨起來,覺得甚是疲勞,還有些瑟瑟發冷,回到寢室,只喝了一口水,就窩在了被里。
雪蘭發現我的門未鎖進來查看,她的工作一向這樣認真。
看到我偎在被里,猜到我是南北氣候不適,感冒。馬上從收發室取來藥,給我倒了熱水,送我服下,又給我加了層被,四周狠狠地掖了掖。晚上她又過來,依舊送我服藥,不知從哪里弄來了姜湯,湯很熱,她吹了吹,喂我喝下,姜湯可以發汗,去冷寒。看著她無言,離家這些年,第一次有些感動。
第二天一早上醒來,又看到雪蘭。
“你的毛褲破了洞,我昨晚帶回家給你補好了。這里天冷,毛褲壞了不擋風的。”雪蘭一邊幫我疊衣服一邊不急不緩地說。我看到她臉上掛著微笑,讓人覺得燦爛,明朗。
“雪蘭,謝謝你。”
“謝什么,你是我的老師,幫了我那么多。家里沒有黑毛線,只好用藍色代替了,反正穿在里面也不會有人看到。”
除了顏色不同,毛線的質量不甚好外,毛褲補得很結實,看起來很漂亮。沒過幾天,我痊愈上班了,家鄉的女友也趕過來,帶來了好些東西。幾乎同時,在單位里寡言的我,成了最大的焦點。我不知道他們議論什么,他們的眼神上下游走在我和女友的身旁。
兩年來,我都是默默的人,好像認識很多人,又與誰都陌生。我一下子不能適應關注,開始批評女友時髦的穿戴,阻止她來單位招搖。女友顯然很受傷,我并不在乎她的感受。草草送她回了老家,才靜了心,出了一口長氣。
回到宿舍,聽到有人議論,說雪蘭在把門的時候睡著了,凍傷一條腿,后來又聽說她每晚都幫母親糊紙盒到深夜,她母親病情加重……突然感覺好像好久沒有見到雪蘭。
一年后。
我又回到學校讀書了,晚上常常做夢,我終于明白,我心里的那一點點割舍不下的東西。寒假我回到了北方,卻再也找不到雪蘭。但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年的冬天,雪蘭太累了,看著大門,睡著了,凍傷了左腳腳骨,沒錢醫治,左腿潰爛。后來我知道,她左腿的毛褲,拆掉了一半,這穿了半條毛褲的左腿凍傷了,那是一條深藍色的毛褲。
很多年過去了,我雖然已經結婚了,但我一直保存著一條毛褲,在破洞的地方,恰好織補著深藍色的毛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