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楔子
好大的一場霧,慢慢浸過來,觸到身上,有種冰霜的寒冷。
前面看不清路,到處是白茫茫的一片,霧氣越來越濃,像是雪。
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回去的那條路,她想不起要去找的那個地方,到底在什么方向,只記得那里有溫暖的火光,有深深的牽掛。
好冷啊,她的腳每一步踩下去,腳下都仿佛是泥濘,用盡了力氣,也拔不出來。雪霧里隱隱出現一個越逼越近的黑影,仿佛是某種不可預知的危險,她抽出弓箭,卻怎么也拉不開那把弓,雙臂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力氣。
有人隱隱在叫著她的名字,似真似幻,可是她的腳陷在泥濘里,一動也不能動,眼睜睜地看著那黑影慢慢逼過來,冷汗浸透了身上的衣裳。
不行啊,她還有事情沒做完,似乎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心里浮現出一個模糊的影子,是他吧,她要急著去見的,就是他,可是她卻看不清他的臉。
如果,你再也離不開這片大漠,那么,我也永遠留下來。
這是誰的聲音?隱隱約約,好像就在她耳邊,又好像來自她靈魂的最深處。
弓還是拉不開,她的手臂和雙腿,都好像一點一點化成了冰,迎著她的箭鋒,有一種血腥的氣息,悄悄地潛過來。
焦灼、慌亂、期待亂糟糟地在心里蔓延,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要尋找的是誰呢,這樣渴切,卻是遍尋不獲!
這是什么地方?是她自己的夢里吧?
“風煙,風煙!”“嘭嘭”的敲門聲,夾著寧如海的大嗓門,“快點出來,要上路了!”
風煙驀然睜開眼睛,一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什么時辰了?看窗紙上已經是白花花的一片,真糟糕,怎么睡過頭了?“來了!”一邊答應一邊匆匆忙忙地穿著靴子,哎呀,這個寧師哥也真是,門板都快要被他拍散了。
就在起身的瞬間,床頭的一面銅鏡里,她烏鬢紅顏的影子一掠而過,風煙一個怔神,剛才……剛才睡著的時候,是不是做了什么夢啊?想不起夢見的是什么,只有那種苦澀壓抑的感覺,依稀還留在心口。
“馬車都套好了,你趕緊收拾一下,我和常六他們在樓下等你,順便買點吃的。”寧如海在門外又催了一遍,“快點啊。”
風煙回過神來,答應了一聲,怪不得寧師哥著急,這次出來辦的差事,可是無論如何也耽誤不得的。這些日子,一直是晝夜兼程地趕路,昨天半夜才到了祈州。大概是太累了吧,眼看著紫荊關就在前面,稍稍松了一口氣,沒想到就差點睡過了頭。
明著是運送一批木材到關外的木材商,其實風煙和寧如海是奉了上頭的命令,來給西北大軍送糧草的。一個月之前,蒙古兀良哈聯合瓦剌出兵,打進了西北邊關,不過幾十天的工夫,就連著打下了寧遠和劍門關;駐守寧遠的定遠侯朱瑛棄城而逃,劍門關的武進大將軍十六萬兵馬,也只支撐了一天都不到,就被破了城。
風煙和寧如海從京城出來這一路上,到處都是從西北逃過來的難民,川陜、直隸、河北、山東,都已經一片混亂。這次出征西北增援的十幾萬人馬,是最后一次增援的隊伍了,他們要守的,也是攔住瓦剌鐵騎的最后一道要塞——紫荊關。如果這一仗又輸了,朝廷就會依照當權的司禮監王振的主張,遷都江南,割土求和。到時候,北方的千萬里錦繡山河就會統統淪陷在瓦剌的踐踏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卷進這場災難里面。
如今掌管兵馬的,雖然是兵部尚書于謙,但把持朝政的卻是王振,一個主戰,一個主和,從開戰之初就僵持不下。王振是巴不得這一戰打敗的,從此遷都江南,挾天子以令諸侯,還借此鏟除了政敵,當真可以說是權傾朝野,一手遮天了。
風煙和寧如海就是于謙的手下,這次奉命出京來送糧餉,也是不得已。本來,糧草都是戶部的事情,可戶部尚書王驥,是王振眼前的紅人,為了爬上這個位子,他不惜認了一個太監當干爹,這種形勢下,他又怎么可能給戰事準備糧草?如果不是于謙連同大理寺少卿薛暄、戶部左侍郎張應昌幾位大人,暗地里扣下了鹽稅和銅稅,籌備出一筆應急的銀子,只怕西北大軍就要餓著肚子去打仗了。
想到這里,風煙又嘆了一口氣。時局已經這么亂,這一仗,可真的是輸不起啊。
這祈州,是關內最后一處重鎮了,離紫荊關只有兩百多里。因為戰亂,祈州以北的城鎮和村落都荒棄了,大批的難民從關外涌進來,人心惶惶,到處蔓延著血腥屠殺的恐怖傳聞,幾乎所有的商鋪都關了門。風煙他們投宿的這家客棧,大概是個老字號,勉強還維持著清淡的生意——樓上住宿,樓下吃飯,雖然東西都很簡陋,可是這種時候,能找到這么一家客棧,已經算是運氣了。
“客官,這邊坐,要吃些什么?”這邊寧如海從風煙門口出來,才下了樓,就有個跑堂的伙計出來招呼,“咱們這里的烤羊腿可是遠近聞名啊。”
寧如海看了一眼,這跑堂伙計身上的一件羊皮襖,都已經分不清是白還是灰了,一邊招呼他一邊提著只碩大的茶壺往桌上的瓷碗里斟茶,茶水濺了出來,他油膩膩的袖子往桌上一抹,就算擦了桌子。要不是實在餓了,簡直有些懷疑,這里的東西到底還能不能吃。
“常六,把大伙兒都叫過來,吃點東西再上路吧。”寧如海在桌邊坐下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卻差一點噴了出來,“這什么茶?!又苦又澀!”
“客官,聽您的口音,是打南邊過來的吧?咱這偏僻地方,可拿不出什么像樣的茶葉來。這個茶,是用茶磚燒的,不是小的夸口,祈州城里,舍得買茶磚的店也沒有幾家了——這仗一打起來啊,就連茶磚,也是買不著啦。”
寧如海見著伙計口齒伶俐,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不禁問道:“眼下這紫荊關,還出得去嗎?”
“爺,您這是要出關去做什么?我勸您不管是什么要緊事,都趕緊打回頭吧。您還不知道,過一陣子,這仗又要打起來了。前幾天才聽說,朝廷又派了十幾萬大軍過來,要跟瓦剌在紫荊關開戰了。”
“誰說要打仗?你們這店不還好好地開著嗎?”寧如海一笑,他是兵部尚書于大人的手下,自然對目前的戰事了如指掌。可眼下為了確保糧草的安全,他們一直都扮成了木材商,只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樣。
那伙計嘆了口氣,“我們這也是沒法子,祖祖輩輩都在這里,怎么能說走就走?身上也沒幾個錢,難道帶著全家大小出去要飯過日子嗎?不到逃命的時候,誰舍得走啊。再說,這一仗,也未必就打輸了。”
“是嗎?”寧如海反而意外起來,他這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痛罵朝廷如何昏庸,守邊關的兵將如何無能,瓦剌又是如何的剽悍殘暴,這還是頭一回,聽見有人對戰事抱有信心,“那你又怎么知道,這一仗就未必會輸?”
“前幾日有幾位軍爺在店里吃飯,我在旁邊,也聽見了幾句。這次這個帶兵的大元帥,跟前幾個不同,是打過不少勝仗的。”
寧如海點了點頭,這個伙計說得不錯,這次增援的大軍,是由蕭鐵笠大將軍統率的。蕭將軍原本在東南平緬亂,為了這次西北之戰,于大人特意把他調了回來;而蕭鐵笠征戰多年,一向在軍中很有威信。
“還聽說,這次的督軍也是個厲害人物,前兩年就曾經帶兵打退過兀良哈這幫蒙古韃子。他還在京里做著大官呢,叫什么,都……都什么的指揮使……”
“啪!”寧如海手里的茶碗重重地拍在桌上。他知道這伙計說的是誰,禁軍都御指揮使,楊昭。一提起這個名字他就有氣,原本楊昭貴為都御指揮使,掌管十萬禁軍,而且三年前就平定過兀良哈之亂;這次出征,大人還曾經打算請他出來帶兵的。誰知道就在這個時候,王振卻搶先舉薦了楊昭,這還不是明擺著,他眼看形勢不好,就倒向了王振那一邊。
如今朝野上下,論聲望地位,這帥印之爭,也就只有蕭鐵笠將軍才能和他相提并論。也正因為這個,大人才不得不拆了東墻補西墻,臨時把蕭將軍從東南戰場上調了回來。王振還指望利用楊昭來達到他“不戰而敗”的目的,可他畢竟還是棋差一著,在于大人和薛大人幾位重臣的竭力阻撓下,沒能得逞——蕭鐵笠掛了帥,楊昭只是出任了督軍。

這一次,他們千里迢迢來西北,除了送糧草之外,還奉了于大人的命令,要替他看住楊昭。出京之前,大人的話還在耳邊 :“這一趟出關,你們要千萬當心一個人——”這些年跟在大人身邊,從來還沒有聽過他用這種語氣提起某個人;可見楊昭不是一個好對付的角色。更何況,他身后還有王振的支持。
“怎么啦?”那伙計本來說得正在興頭上,被寧如海這一拍茶碗,嚇了一跳。
寧如海一肚子火氣發不出來,眼睛一瞪,“你這也叫客棧?咱們都餓著肚子等了半天了,還不趕緊上菜!當伙計的不懂招呼客人,倒像是懂打仗。”
“剛才明明是您先問起來的……”那伙計沒摸著頭腦,還在分辯。
“我問的是出關,誰叫你說打仗?你知不知道那個都什么的指揮使是什么人,就敢胡說八道。”寧如海越說越惱了,“那種賣國求榮的陰險小人,居然還被當成救星似的盼著,這都是什么世道啊。”
那伙計看他生氣,也不敢多說,訕訕然地走回廚房去,嘴里小聲嘀咕道:“不就是個販木頭的嘛,神氣什么……”
常六在一邊走過來,“寧大哥這是怎么了,跟一個小伙計較起真來?他哪懂得這些朝廷里的事。”
“烤羊腿,釀黃瓜——客官讓讓,上菜了!”隔了半晌,先前的伙計終于端著幾個盤子出來,板著臉,沒好氣地往桌上一放。那烤羊腿看上去的確不錯,焦黃酥脆,香氣撲鼻,大伙兒也早就餓了,聞到這香氣,一下子都圍了過來。
寧如海伸手撕下一塊,“早聽說西北有道名菜,就是這烤羊腿,今天——呃,這是什么東西?”
常六轉頭一看,他手背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只小小的黑色蜘蛛,笑著道:“寧大哥怎么了,一只小蜘蛛,也嚇得這樣?”說著就要伸手去捉。
寧如海卻大喝一聲:“不要碰!”常六呆了一下,仔細瞧過去,那蜘蛛背上有眼睛有鼻子,十分詭異,竟好像是一張人臉。
“我的手麻了。”寧如海咬著牙道,“是有毒的。”
常六和幾個手下都霍然起身,卻聽見屋角傳來一陣銀鈴兒般清脆動人的笑聲,“這只小蜘蛛總是不聽話,爬錯了地方啦,看把人家都嚇壞了。”
一個女子,笑著走過來,穿件月白的衫子,有點像漢人的衣服,又有點像關外的胡服,裙角窄窄的,似乎走路都邁不開腳。可是她走過來的姿勢,卻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舞蹈般的韻律,長發上叮叮當當地綴滿了銀飾,美麗,嬌媚,還有點說不出的邪氣。
“大家都出去,護住糧草要緊。”寧如海第一個念頭就是糧草,他答應過大人,無論如何,也要把這批糧草送到蕭將軍手上。帶來的都是訓練有素的手下,聽見命令,“呼啦啦”地一齊閃出門外,圍住了馬車。
寧如海握住了腰側的劍柄,可是轉眼之間,整條手臂都麻了,眼睜睜地看著那女子一步步走過來,竟然一分力氣也使不出來。
“叮!”空中突然傳來一聲輕響,一支黑色的小箭,流光般一劃而過,射下了那女子發髻上的一枚銀鈴,直釘入后面的墻壁上!寧如海一回頭,“風煙——”
來的正是風煙,黑色大氅,箭在弦上。門外西風獵獵,她的漆黑的長發在風里飄蕩,陽光透過門口的竹簾,淡淡地照在她臉上,卻是令人屏息的沉靜和驚艷。
“再往前一步,我這下一箭,就封你的咽喉。”風煙凝視著那女子,眉梢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冷殺氣,“不管你是什么人,我數三下,把解藥交出來。”
“那么,你這位同伴,也最多比我多活一盞茶的工夫而已。”那女子依然笑著,腳步卻停了下來。
“寧師哥若死了,我自然要你給他陪葬。”風煙眼睛都沒眨一下,“一、二——三!”
“三”字一出口,那女子向側急閃,卻聽見破空聲已至面門,大驚之下,向后疾翻;銳響又直刺胸前,轉瞬之間,前后左右,仿佛都是箭影,脫口疾呼:“解藥給你!”
“叮叮”兩聲,兩支小箭貼著她的頸側射了過去。
“身手還不錯。”風煙冷冷道,弓弦在手,一把弓,四支箭,“忘了告訴你,我這把弓,叫做四弦弓。剛才是給你一個后悔的機會,否則你現在已經躺著跟我說話了。”
“剛才不過是開一個小小的玩笑而已,姐姐何必這么生氣?”那女子居然還笑得出來,“解藥給你就是了。你放心,這只小蜘蛛樣子雖然有點嚇人,可是毒性并不烈,一粒藥丸就夠了。”
她凌空擲過來一只小藥瓶,正好拋在寧如海的面前。
“這藥如果是假的,我今天非要你賠命不可。”寧如海狠狠地盯了她一眼。
“難道我是個傻子,這種情況下還會跟你開玩笑?”那女子不屑地揚起眉,“害怕的話,解藥還給我。”
寧如海被她激得臉都青了,吞了解藥,怒道:“風煙,你讓開,我來教訓她。”
“我也忘了說一句,我這藥,是必須三天后再服另外一劑的。你若是敢動手,不妨試一試,這話是真是假。”那女子哼了一聲,“你當我袁小晚怕你不成?”
一時間,寧如海也怔在那里。
“一個大男人,空有一身蠻力氣,還要靠身邊的女人來保護……哈,憑你,也有資格在這里數落楊昭?他可勝你千百倍。”這叫做袁小晚的女子伶牙俐齒,幾句話把寧如海噎得快要吐血,“怎么,不服氣呀?反正楊昭是絕對不會躲在女人后面大呼小叫的。”
“你——認識楊昭?”風煙意外地問道。
袁小晚只是一笑,“你們又是從哪里來的?這種時候,到祈州來做木材生意,是騙小孩子的嗎?”
她到底是誰?風煙和寧如海實在摸不透她的身份。
“這里邊沒有外人,”袁小晚瞥了一下四周,幾個客人早已經被嚇跑了,“我也不瞞你們,我的確是認識楊昭,不僅認識,我還是他的屬下。”
什么?她是楊昭的人?寧如海的手立刻握住了刀柄。
袁小晚正色道:“指揮使說了,于尚書總會想法子送糧草過來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們就是為辦這件差事來的吧。我奉命在這里等你們,已經等了七天了。”
風煙一怔,“楊昭已經知道了?”雖然糧草一事,遲早他也會知道,但沒想到,會這么快。
“他不是知道,而是想到了。”袁小晚道,“我來,就是接應你們來的。”
寧如海冷冷地道 :“原來你們楊指揮使的待客之道,就是這般,暗地里用毒藥傷人,這倒是少見。”
“難道做客人的,在主人門口出言不遜,毀人名譽,就多見了?”袁小晚眼波流轉,語氣卻十分的刻薄,“若你聽見有人大罵于尚書是賣國求榮的陰險小人,難道你不想出手教訓他?”
“寧師哥,不要跟她斗嘴了。”風煙打斷了他們,“眼下護送糧餉是最要緊的,既然楊昭已經猜到咱們要來,咱們還躲什么?”
“不錯,如果想快點見到蕭元帥,就跟我走吧。”袁小晚道,“從紫荊關到麓川,地勢復雜,而且沒有人煙,你們要是不著急的話,摸索個三五天,大約也能找得到大營的駐地——只不過,到時候只怕就有人要餓肚子了。”
風煙躊躇了一下,這袁小晚服飾古怪,善于用毒,還自稱是楊昭的手下,不能不提防一點。可是都到了紫荊關下了,她又是一個人,還能怎樣?楊昭應該不至于這么蠢吧,做賊還要留下名號。
“既然是這樣,那么,寧師哥,咱們就陪這位袁姑娘一起上路吧,她還欠你一顆解藥呢。”風煙收起了弓箭,“小心一點也就是了。”
寧如海縱然是滿心的不愿意,也只好暫時把怨氣收斂些,還是那句話,無論如何,先要把糧草運到蕭將軍帳下才是當務之急。
中軍行營,就駐扎在紫荊關外五十里的麓川,隔著地勢險峻的鐵壁崖,與瓦剌大軍占據的劍門關遙遙對峙。這里跟關內隔著崇山峻嶺,荒無人跡,而且氣候苦寒。袁小晚其實并沒有說謊,如果寧如海和風煙一行直接從關內出來,不耽誤個三五天,還真未必找得著大營駐地。
風煙他們到營門的時候,早已經有巡兵向上報了訊,所以遠遠就看見盔甲鮮明的一隊人馬在營門候著了。
“那就是楊昭?”風煙看了一眼身邊的袁小晚,用馬鞭指了一下當先的那名將領。還不錯嘛,臉色肅穆,有幾分威風,不愧是名滿京城的都御指揮使。

袁小晚卻似笑非笑地道 :“指揮使什么身份,他怎么會在這里等著接你。那是趙舒,你們蕭大將軍的心腹,所謂五虎上將,他也算一個。”
風煙這一路上,真正受夠了這袁小晚的明嘲暗諷,當下不客氣地道:“我不知道指揮使身份那么高貴,只知道在這里,只有蕭大將軍才是三軍的統帥。都出了京城,還擺什么譜,打贏了仗才叫本事。”
袁小晚一呆,剛要開口,趙舒已經縱馬迎了上來,“各位辛苦,總算是把你們盼來了!眼下,馬上就要開戰了,大營里還沒有下鍋的米,弟兄們都快造反了。”說到這里,才看清楚寧如海身后的風煙,不禁失聲道:“怎么還有位姑娘?”
“趙將軍!”風煙向他淡淡一笑,“我是兵部尚書于大人的屬下,原本不是遣糧官。這一趟出來,其中有些緣由,這里不方便說,待會兒再解釋吧。”
寧如海也抱拳道:“在下寧如海,她是我師妹陸風煙。咱們是奉了于大人的命令來送軍糧的。”
“那戶部……”趙舒話到嘴邊,看了一眼袁小晚,又咽了回去,“且不說這些了,這千里迢迢的,兩位吃了不少苦頭吧?蕭帥每天這個時候都去練兵場,不能親自過來迎接你們,晚上再好好地給兩位接風洗塵吧。”
袁小晚在一邊道:“既然我的任務也完成了,不如就識趣些,走遠一點,免得耽誤你們聊些知心話。”也不等別人回應,一提馬韁,竟徑自馳回大營去了。
寧如海在后面恨恨地道:“看她笑里藏刀,一肚子陰謀詭計的模樣,就知道楊昭是個什么樣的貨色了。”他這一路上沒少受袁小晚的奚落,先前又被她放毒蜘蛛咬了手,如果不看她是個女人,早就動手打架了。
“莫要小看她,她是用毒的高手,也是用藥的高手。”趙舒好心地奉勸了一句。
“我已經領教過了。”寧如海打鼻子里哼了一聲,“趙將軍,這里又不是京城,十萬禁軍天高皇帝遠的,你還怕他們做什么?”
趙舒卻道:“雖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面子上,好歹也得客氣點。楊昭是督軍,手里握著權,誰也不敢把他怎樣,而且這次西征,他還帶了禁軍里最精銳的虎騎營,咱們若是鬧得劍拔弩張的,也叫蕭帥為難。”
寧如海會意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風煙卻輕輕哼了聲:“咱們十幾萬大軍,還怕他一個虎騎營不成?我倒想瞧瞧,這個楊昭到底是個什么三頭六臂的人物,他若不長眼惹到本姑娘頭上,一樣要他好看。”
“我這陸師妹,其實人是極好的,偶爾脾氣會壞一點。”寧如海看了看趙舒臉上的驚詫之色,苦笑著解釋,“但你放心,她還算知道分寸,不至于惹出什么禍來。”
趙舒釋然一笑。但他若是知道接下來的日子里,風煙到底惹了些什么禍,只怕他此刻是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的。
剛落暮時分,各營已經掌了燈。白天練了一天兵,疲憊不堪的士兵們也都閑散下來,只有負責巡邏警衛的隊伍在來回穿行。
帥營在駐地的正中,燈火通明。蕭鐵笠就在這里設了接風酒。
時間已經不早,該來的人大概都已經到齊了,遠遠的就聽見里面很熱鬧。
一進帳,果真好大的排場,幾十支松香火把燒得正旺,紅氈上擺著十七八張桌子,人都差不多坐滿了,一眼看上去,清一色的鐵甲銀盔。因為都是軍伍出身,沒有幾個是端端正正坐著的,不是在拼酒,就是在劃拳,還有的正在大嗓門地吹著牛。肉湯的香氣在四處彌漫,跟外面的寒冷肅殺比起來,這里的氣氛,實在是熱鬧得有點過火了。
最上首的虎皮椅子里,就是統帥全軍的蕭大將軍蕭鐵笠。經歷了長年的征戰,風霜的侵蝕,他臉上不笑的時候,也布滿了刀刻般的皺紋,看上去很不容易親近。相比之下,趙舒可比他親切多了。
在他們進門的一霎,帥營里的喧嘩有片刻靜止。他們畢竟是京里來的陌生人,尤其是風煙。
但風煙在這一刻,卻什么也沒顧得上留意。她從外面進來,剛一抬頭,就觸到一對深黑的眼睛,深不見底,冷冷地、遠遠地俯視著她。那種眼神,就像黑夜一樣,教人覺得微寒的迷惘——他是誰?
風煙秀氣的眉梢一挑,想不起來是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依稀見過,似曾相識。
周圍這樣嘈雜,他卻是點塵不驚。手里懶洋洋地拈著只酒杯,帶著一絲玩味的神情,是墮落,還是高高在上?是清醒,還是醉?
他到底是誰?風煙再一次在心里這樣問。
他坐的位置,緊挨著蕭帥,應該是一個重要的人物吧。可奇怪的是,不知怎么的,又跟其他人不留痕跡地隔著空隙;確切地說,是一種互相防范的氣息。
風煙突然醒悟過來。她知道了,原來是他。他就是身為禁軍都御指揮使,卻投靠奸賊王振,搖身一變成了督軍的楊昭。
這個人,這個人就是他們此行要對付的目標。心底有根絲弦“錚”地一震,風煙下意識地挺直了腰。
這小小的動作,也清清楚楚地落進了楊昭的眼里。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掠過他的唇邊,又來了一個對付他的人。其實,也早已經是意料中的事。他周圍已經到處都是戒備和敵意,再多一個又如何?
或者她跟其他人惟一的不同之處,是她的眼睛,隔著滿室喧嘩,她是用眼睛跟他說話的。片刻的對視,就已經壁壘分明。
“風煙?”寧如海覺得她有點異樣,怎么站在帳門口不走了呢?難不成是人多害羞了?這可真是難得一見,原來風煙還有怯場的時候。
被他用手肘一碰,風煙驀地回過神來,低聲道:“當心,楊昭在這里。”
“你怎么知道?”寧如海一震,這么快,就碰上面了,“在哪里?”
“來來來,寧兄弟和陸姑娘總算來了。”趙舒見他們還杵在門口,忙站起來招呼,“又不是大姑娘上花轎,怎么來得這么遲?”
寧如海抱拳笑道:“在下忙著安頓行裝,路上又有點累,所以來遲了,希望沒擾了大伙兒的酒興。”
趙舒把他拉到座位上,“今天除了蕭帥和楊督軍,你們兩個就坐了最上首,這場酒,也是蕭帥特別為你們擺的。”
蕭鐵笠也起身道:“等這批糧草,等得是望眼欲穿,總算到了。除了咱們帳里,下面各營官兵都在慶賀,難得這么高興,也不用拘禮了,都是帶兵打仗的粗人,只管稱兄道弟就是了。”
“是啊,是啊。”周圍的將領們都隨聲附和。
蕭鐵笠一向治軍嚴格,今夜也難得寬容起來。
面對這只能勝、不能敗的一戰,每個人心頭的壓力都實在太大了。這些天來為了糧草的事憂心忡忡,軍中甚至已經開始斷糧了,突然得知糧草終于運到,人人松了一口氣,一時興奮,總是難免的。戰場上形勢險惡,這一刻永遠不會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么事,此時此地的縱酒狂歡,似乎是種刻意的放縱,大伙兒都有點忘形了。
“咱們就聽蕭帥的,在這兒誰也別管什么上下,寧兄弟,陸姑娘,我先敬一碗。”趙舒仰頭先喝了一碗酒,一抹嘴,又拉著寧如海道,“都是頭一次見面,我給你們引見。蕭帥你們都見過了,這邊是韓滄韓將軍,這邊是葉知秋葉將軍,都是好兄弟,大家不要見外。”
韓滄倒一眼看得出來是行伍出身,臉色黝黑,濃眉豹眼,一雙手有小蒲扇那么大,就往寧如海肩膀上拍了下來,“寧兄弟,你放心,今后這軍營里誰敢不服你,我老韓第一個跟他算賬。”
饒是寧如海功夫了得,也被他這一拍,拍得半邊身子都歪了,還得連聲道謝 :“唔!多謝韓將軍關照……”
葉知秋原是棄文從武,所以舉止就溫和多了,只是在一邊笑著搖搖頭,“這韓滄,一喝了酒就沒輕沒重了。”
不知道是有心或是無意,在笑語喧嘩、觥籌交錯的熱鬧氣氛里,惟獨楊昭被隔了出去。貴為都御指揮使,又是督軍,他算得上是重權在握;可是在這個大營里,就連一個肯過來跟他喝杯酒的人都沒有。
說來也是,在京里他高高在上前呼后擁,又有王公公在他后面只手遮天,誰都不得不避忌他三分;可是出了關,千里迢迢,楊昭縱有天大的本事,怕也使不出來了。
“趙將軍,咱們都在這里喝酒,萬一有點什么風吹草動,來得及嗎?”風煙有點擔心,主帥、督軍、副將,連同大大小小的頭領都在這里,這行軍打仗,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個不用擔心,大營的布防很嚴密,再說瓦剌還沒摸著咱們的底細,怎么會貿然來犯?他們打劍門關也損失了些兵將,雖然元氣未傷,可總得整飭一下。眼前正隔著鐵壁崖嚴陣以待呢。”
“這一仗,咱們可是萬萬輸不起。”風煙輕嘆道,“關于是戰是和,上邊一直分歧很大,一旦紫荊關失守,這北方……”
趙舒也是明白的,“可這仗,實在是難打啊。瓦剌兵強馬壯,咱們帶來的卻都是剛從東南戰場上調回來的疲兵散將。已經連著丟了寧遠和劍門關,咱們的守軍都是一擊而潰,我看,弟兄們的士氣也不足。”
“你怎么還沒和瓦剌的兔崽子們照上面,就先嚇軟了?”旁邊的韓滄聽得冒火,“砰”的一聲,拍得桌子上的杯盤都一跳,“打就打,怕個球!”
被他這一吼,大伙兒霎時都一靜。
蕭鐵笠皺眉道:“你急什么,趙舒也不過是說說眼下的形勢,你聽見他說過一個怕字了嗎?都是帶兵的人了,還吵吵鬧鬧的,叫下邊看了,成什么話。”
韓滄有點尷尬地摸了摸腦袋,“我也不是跟他生氣,都來了這么些天了,也不見什么動靜,都快憋出病來了。蕭帥,咱們老是躲在大營里等著,也不是辦法嘛。”
“打是遲早的事,總得讓大伙兒稍作整頓。你就是個急驚風的性子,多聽聽趙舒的,還總是不服氣。打瓦剌咱們這是頭一回,不了解他們的攻防部署,這仗你要怎么打?”
韓滄嘟噥道:“本來打瓦剌就是硬碰硬,還研究那些做什么。”
風煙剛想說點什么替他打打圓場,抬頭卻瞥見楊昭那一抹心不在焉、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這種局面完全不關他的事。心頭一時有氣,忍不住道:“楊指揮使看起來是胸有成竹的模樣,不知道對這一戰,可有什么高見?”
楊昭連眼睛都沒抬一下,“打個瓦剌而已,緊張什么?他們要是打過來,就應戰;他們若是不動,那就跟他們繼續耗著。”
風煙瞪著他,幾乎氣得笑了出來。堂堂一個督軍,這就是他的“高見”?可真是教人大開眼界啊。“以前聽說過,指揮使打兀良哈、平江西匪患,仗打得如何漂亮,還道是個人物。今天才知道,原來不過如此。”風煙聲音清脆動聽,可是譏諷之意,毫不掩飾。
楊昭淡淡道:“不敢當。”他抬頭看了風煙一眼,她不屑和挑釁的神色是那么明顯,一種咄咄逼人的明艷,讓四周的燈火也為之失色。
“照楊指揮使的說法,咱們跟瓦剌耗上一年半載的,就算京里再送幾趟糧草,也怕不夠用——不過沒關系,拖不下去了,就正好撤兵,把紫荊關拱手讓給瓦剌人,咱們怕什么,可以遷都啊。”風煙盯著楊昭的臉,真是沉得住氣,她話里的嘲諷已經這么露骨,他還能若無其事!
“風煙。”寧如海輕輕一拉風煙的袖子,“少說兩句吧。”他就知道這丫頭的脾氣,不惹出點麻煩來,她就不叫陸風煙,“大人不是叮囑過,要小心行事,何必一來就得罪了他?”寧如海在風煙耳邊輕聲埋怨。
“你難道還指望跟他交朋友?”風煙不以為然地一笑,“寧師哥,我覺得咱們是什么人,來做什么,他心里早就一清二楚。”
寧如海皺眉道:“你怎么知道?”
“我……我也說不出為什么,可是從他剛才看我的眼神里,我就能感覺到。”風煙沉思著道,“我覺得他根本是洞察了咱們的計劃。既然這樣,咱們又何必遮遮掩掩?”
“那么咱們對付他,豈不是又難了一層?”寧如海低聲嘆了口氣。
“也不見得。剛才你沒聽見他說的話嗎,都說楊昭有多么厲害,我怎么就看不出來?也許是咱們自己嚇唬自己,太高估他了。”風煙道,“后面有王振的支持,他想爬上都御指揮使的位子,也不難啊。”
“你是說——他不過是虛有其名?”
“我只是覺得他在敷衍避戰。這里沒有一個人是真正敬服他的,難道你看不出來?”
“來來,喝酒!”趙舒和韓滄舉著酒杯湊過來,“你們兩個躲在一邊偷偷嘀咕什么?”
“說了個笑話而已。”風煙道,“沒什么。”
她抬頭看了一眼楊昭,他還在自斟自飲,似乎已經有了三分醉意。如果楊昭真的就是這樣一個人,那么應該不會太難對付吧?
“蕭帥,昨天我跟趙將軍、葉將軍兩位商量過,咱們打這場仗,有兩個最明顯的劣勢。”
帥營里,除了寧如海和風煙之外,還有趙舒和葉知秋。蕭鐵笠負手立在沙盤前,正在聽風煙說話。
“您也知道,戶部尚書王驥和王公公的關系,他是決不會再派糧草過來的。現在咱們大營里這些,只能應付一時,日子一久,就遠遠不夠;十幾萬大軍,每天的消耗都是個巨大的數目,咱們是拖不起的。況且軍中大部分士兵都是從東南戰場調過來,根本不適應關外的氣候,等下了雪之后,天氣更加惡劣,恐怕會有很多人病倒和凍傷。這些還都是其一。”
“其二,連續吃了好幾場敗仗,丟關棄城的,瓦剌的兇悍已經傳得人盡皆知,他們還沒有動手,就已經占了上風。咱們這邊的士氣太過低落,當務之急應該是想辦法讓大家都振作起來。”
蕭鐵笠回過頭,贊許地看了風煙一眼,“陸姑娘剛來幾天,就能把眼前的形勢看得這么透徹明白,實在難得。你剛才說的這些,也正是這一陣子我心里所想到的問題,只是一時還想不到有什么穩妥的辦法。”
風煙猶豫了片刻,“辦法……我倒有一個,只是太冒險了,怕蕭帥不會同意。”
蕭鐵笠一怔,“是嗎,那就先說來聽聽。”
“我想去打十里坡。”
“不行,”蕭鐵笠本能地反對,“把握太小了。”
風煙倒并不意外他有這樣的反應,畢竟這個計劃是擔了一些風險的,“昨夜我和寧師哥偷偷去了一趟十里坡,那里雖然是瓦剌的勢力范圍,但不是他們大營駐地,而且地勢易攻難守。瓦剌打下劍門關之后就用這里當他們的前沿戰場,如果有一天,我們在劍門關附近開戰,這個位置就變得很重要。”
她一邊說一邊在沙盤上作了一個記號,“這里就是十里坡。其實比它的位置更重要的,是我們可以從此一雪前恥,振作士氣。”
蕭鐵笠緩緩道:“你準備怎么打?”
“具體的部署還沒想好,可如果是晚上輕騎出營,趁夜奔襲十里坡的話,勝算很大——瓦剌在那里的布防還算松懈,現在兩邊都在屯兵備戰,他們絕對想不到,我們會在那里主動出擊。”
“讓我考慮一下。”蕭鐵笠終于點了點頭,又道,“對了,趙舒,你去虎騎營一趟,把這件事向楊督軍稟報一聲,看他怎么說。”
趙舒不禁蹙起了眉頭,“蕭帥,有這個必要嗎?”
“他是督軍,自然有督軍的權力,而且咱們也得試探一下他的態度。”
“他還能如何?多半就是敷衍兩句。”風煙不以為然。
“如果他真的坐視不理,也許反而還好些,只怕……”蕭鐵笠停住了話頭,楊昭是王振那邊的人是沒錯,他當這個督軍,也是為了跟他作對來的。可是他還摸不透楊昭的心思,他到底打算做什么?他是想拖延?避戰?還是挑起內訌?
“趙將軍,我和你一起去。”風煙叫住了趙舒,“出京之前,我們大人也曾經囑咐我要盯緊楊昭,正好趁此機會,去摸摸虎騎營的底。”
虎騎營是禁軍之中威名赫赫的一支精銳騎兵,這次楊昭把他們也調到了西北戰場,想必也知道蕭鐵笠、趙舒、韓滄這些將領,都與他勢同水火,若沒有自己的勢力,只怕在軍中寸步難行。
他們的營地在大營的南邊,雖然近得只隔一條小路,南北兩邊卻各自為政,互不相干。南邊是楊昭的人,他們本是從禁軍出來的,就連蕭鐵笠,他們也未必放在眼里 ;北邊卻是跟隨蕭鐵笠出生入死多年的部下,自然對王振、楊昭之流視若仇敵。若不是兩邊的主將都有嚴令,南北營之間只怕是早已經打了起來。
在這種情形之下,風煙和趙舒他們被攔在虎騎營外面,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趙舒脾氣雖好,此刻也著惱了:“咱們奉了蕭帥的令,過來商議軍務,楊督軍居然不肯見,架子未免也擺得太大了。”
“沒有蕭帥的令牌,誰也不得擅闖虎騎營。”對方的守門衛兵完全沒有退步的意思。

“咱們闖進去又怎樣了?”
“龜兒子,狗仗人勢……”趙舒身邊帶來的幾個隨扈都按捺不住,紛紛吵嚷了起來。
眼看雙方就要起沖突,一個嬌脆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啊喲,這不是陸姐姐嗎,真是稀客。”
風煙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又是袁小晚!她明明心里不懷好意,可見了面又叫得這么親熱,表面上的功夫一等一,風煙對她,實在是一點好感都沒有。
“袁姑娘。”守門的士兵對她倒像是十分尊敬,立刻分開兩邊,為她閃出一條通道來。
這袁小晚仍然是那身打扮,環佩叮當的,不過多圍了一件銀狐小坎肩,柔媚入骨,“你們怎么也不睜大眼睛瞧一瞧,這位陸姑娘,可是京里派來的遣糧官,連蕭帥也待她如座上賓,前天還聽說在帥營里特意擺了接風宴;除了指揮使,咱們就連喝杯酒的份兒都沒有。要是得罪了她,你們可要小心些……”
“廢話少說。”風煙打斷了她,這袁小晚似乎總是話里帶刺,教人聽了心里不舒服,“我們找的是楊昭,不是你。”
“好大的口氣啊。”袁小晚又笑了,“你要見指揮使,他就得來見你?縱然是蕭帥,只怕也沒這個能耐。”
風煙忍不住回敬道 :“楊指揮使自然沒把我們放在眼里,但若來的是司禮監王公公,只怕這會兒工夫,指揮使已經鞋子都來不及穿地迎出來了。”
“你——”袁小晚真的有點被激怒了,剛要還口,卻又想起了什么,到了唇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只是冷冷地一笑,“原來陸姑娘功夫不錯,嘴皮子也很厲害。但我是好心來帶你們進去的,用不著一見面就吵架吧?”
“袁姑娘,這就讓他們進去嗎?”旁邊一個守門的士兵忿忿地問。
袁小晚道 :“客人上門了,咱們總不能一直攔著,若是指揮使知道了,只怕不高興。再說,也難得那邊居然還有什么‘軍務’要來跟咱們商量,萬一給耽擱了,留下這個話柄,以后人家還不知道又要說什么難聽的了。”
“是!”守門的士兵齊聲答應,退了下去。
終于進了虎騎營,四周十分整肅,看得出來平時是經過嚴格訓練的。但還沒到督軍大帳的門口,就聽見那邊笑語沸騰,鼓聲喧天,十分熱鬧。風煙不禁好奇,“那邊鬧些什么?”
“正在舉行摔跤比賽。”袁小晚居然這樣回答。
“摔、跤、比、賽?!”風煙和趙舒面面相覷。馬上要開戰了,全軍上下都如臨大敵,繃得緊緊的,蕭帥更下令加緊練兵,小心備戰。這楊昭,居然帶著他的手下在這里搞什么摔跤比賽!聽這聲音,玩得還正歡呢。
“是啊,有興趣的話,一起來看看?”袁小晚悠閑地道,“正好,指揮使也在摔跤場上。”說著順手一指,“瞧見了沒有,就在那邊。”
那——是楊昭?
風煙真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有問題。這么冷的天,她裹著厚厚的披風還是難以抵御關外如刀的寒風,這摔跤場上的一大群人,卻連軍衣都脫了,滿頭還冒著熱氣。有四個字形容這場面正好,就是熱火朝天。
站在看臺上面,正親自給他們擊鼓的,就是都御指揮使,堂堂的禁軍統帥,楊昭?!看他的樣子,剛才大概還下場了,戰袍盔甲也都扔在一旁,一襲黑衣,還仿佛汗涔涔的。
風煙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什么亂七八糟的!哪有一點行軍打仗的樣子?難道什么叫軍紀,什么叫將威,他都壓根兒不管嗎?還是這虎騎營里原本就是不分上下地玩做一堆?
袁小晚過去,縱身躍上看臺,跟他說了幾句什么,又抬手向風煙、趙舒這邊指了指。楊昭回過頭,看了一眼,把鼓槌交給身邊的隨從,又有人給他披上軍衣。他連扣子都沒系,就這么往椅子上一坐,隨隨便便地一招手,“叫他們過來。”
這什么態度啊?風煙再次挑起了眉毛,他在喚狗嗎?就只差沒丟根狗骨頭過來了。
“小晚說,你們是奉了蕭鐵笠的命令來找我商量‘軍務’的?”楊昭坐在看臺上,對著下面的風煙,帶點嘲弄地一笑。全軍上下,恐怕也只有他一個,敢把“蕭鐵笠”這三個字,這樣隨隨便便地掛在嘴上。
“不是跟你商量,是來告訴你。”風煙不客氣地道,“我們決定今天晚上就去打十里坡。”
楊昭微微一怔,那一絲嘲弄之意慢慢隱去,像是要再確認一下他所聽到的,“今天晚上?”
“沒錯。”風煙道,“蕭帥已經同意了。”
“他——同意了?”楊昭的手指輕輕叩著椅子上的扶手,“這么說,這原本不是他的意思。是誰提議的?你,還是趙舒?”
風煙冷冷道:“這個就不勞煩楊督軍費心了。你只要帶著你的虎騎營,在這里摔摔跤,打打鼓,玩得盡興就好了。”
“原來你還知道我是個督軍。”楊昭被她這樣譏諷了一番,卻也不生氣。
“我知不知道,有分別嗎?”
楊昭沉默了一會兒,“那么我現在就告訴你,打十里坡的事,蕭鐵笠如何安排,我管不著,也不想管,因為我反對。”
“反對?!”風煙不禁提高了聲音,“你甚至還不知道我們去打十里坡的理由,以及如何部署,居然就說反對?”他這是擺明了存心跟蕭帥過不去嘛。
楊昭笑了,漫不經心,“我需要知道那么多嗎?我說的話你聽清楚,不行。”
風煙忍著氣,“反對也總該有個理由吧。”
“太冒險了。”他只答了這么一句。
“不想冒險的話,你又何必到這里來?”風煙道,“在京城里呆著,喝喝茶,遛遛鳥,豈不是更舒服。又或者,所謂都御指揮使,就是這樣靠著別人流血流汗打回來的?”
“什么?!”周圍虎騎營的人都被這句話激怒了,靠得最近的一個,伸手就來抓風煙的肩膀,“你敢污蔑指揮使!”
風煙也不閃,待他的手指剛剛扣上肩頭,閃電般抬肘,擊他軟肋,右腳勾住他腳踝向后疾掃——“撲通”一聲,又高又壯的一個武將,已經被她撂倒在地。
“虎騎營的人,原來就是這么厲害。”風煙看著狼狽不堪,摔倒在自己腳下的人,嫣然笑道,“真是領教了。”
那人本來就是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想不到風煙一個弱女子,出手會這么快又這么狠,當著楊昭和同營伙伴的面前,被摔得這么狼狽,哪里受得了,爬起來就要動手,卻被楊昭喝住:“還不退開點!”
“指揮使,她……”
那人還要分辯,楊昭已經站起身,“還嫌不夠給我丟臉?”
“真要打,我哪會輸給她,剛才是沒提防,才教她占了便宜!”
“你先動的手,還說你沒提防?我看沒提防的應該是她吧。”楊昭不以為然地一哂,“怎么,你還打算跟一個女人在這摔跤場上動手?真虧你想得出。”
風煙剛要說話,趙舒在后面拉了她一把,“他們人多,真要動手,勢必吃虧。再說蕭帥還等著咱們回去復命呢。”
也不等風煙回答,拉著她就往外走。
風煙和趙舒走遠了,看臺上的袁小晚朝剛才被摔的那人眨了眨眼睛,“佟將軍,吃虧了吧?還敢不敢吹牛了?這個丫頭的身手,我在去接她的路上就領教過了。”
楊昭回過頭,“少說兩句吧,你當是看戲是不是?”
袁小晚道:“這個陸風煙也不知道是打哪兒冒出來的,沒想到咱們到了關外,這場戲反而是越來越熱鬧了。”
“我帶你出來,可不是看熱鬧來的。”楊昭臉色微微一沉,“交代你去辦的事情,你辦得怎么樣了?”
袁小晚沒敢再嬉笑,“正在辦,這一兩天就差不多了。糧草庫那么大,還得防著被人看見。指揮使,你是不是太小心了,那邊真的……”
“你只要把事情辦得穩當點就行了,別問那么多。”楊昭沒讓她說下去。
“唔。”袁小晚瞧了瞧他的臉色,“陸風煙這個丫頭,脾氣大得很,當著你的面都敢這樣說話,你就這么放他們走了?”
“不然要怎樣,把她抓過來一刀砍了?她是于謙的人。”
“可她這么一走,弄不好的話,晚上真的就帶著人偷襲十里坡去了。”袁小晚提醒了一句。
楊昭看著風煙的背影消失在大營外,淡定地道:“那也沒什么不好。”
“可是……”袁小晚有點糊涂了,“剛才你明明還攔著不準去。”
楊昭溫和地打斷她的好奇:“明天你就明白了。不早了,叫大伙兒都回去休息吧,比賽的事,明天再繼續。”

袁小晚張了張口,卻欲言又止。楊昭的脾氣,她是知道的,眼下這件事他已經不想再談論下去了。
另一邊,趙舒和風煙已經出了虎騎營。
趙舒后悔不迭,“早知道是這樣,就不該來見楊昭,他這一阻撓,咱們還怎么出兵?”
風煙道:“他不過是膽小怕事,咱們若是聽了他的話,乖乖在營里躲著不敢出去,那才是笑話。依我看,咱們不理他也就是了。”
“那可不成。”趙舒道,“他手里有兵符,咱們要是公然抗命,被他捉到了把柄,只怕不肯善罷甘休。萬一他再參蕭帥一本,事情反而鬧大,京城里還不夠亂嗎?王振又該逮到機會興風作浪了。”
“所以咱們不能張揚啊!”風煙想了想,“本來我是打算在各營選拔一些身手最好的,既然楊昭反對,咱們也不能跟他翻臉,那就暗地里進行,把葉將軍也拉過來,找咱們這邊可靠的人馬,悄悄出營。”
“這……不太好吧,”趙舒覺得不妥,“要是走漏了風聲,傳到楊昭耳朵里,就麻煩了。”
“那就看咱們的保密功夫夠不夠好,準備的速度夠不夠快。”風煙道,“再說咱們要是能打下十里坡,就是頭功一件,諒他也不敢怎樣。上面不是還有蕭帥壓著嗎,你怕他什么?”
“那,就依你說的。”趙舒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橫下了心,“就今天晚上。”
在這種局勢下,實在是太需要一個勝利的消息了。更何況,如果真的打下了十里坡,不但可以挫一挫瓦剌的銳氣,還一并滅了楊昭的威風,該有多么大快人心啊。
凌晨時分,天色剛剛從黑暗里透出一絲淡淡的青色。
大營門前,突然傳來密雨般的馬蹄聲和一陣陣欣喜若狂的歡呼:“打了勝仗啦!瓦剌人被咱們趕出了十里坡啦——”
這沸揚喧鬧從營外一路傳進了營里,喊的人從十個變成了百個,又從百個變成了千個,到最后整座大營都被卷入了這歡騰的浪潮里。
睡夢里突然聽見這樣驚人的消息,幾乎所有人都從營帳里涌了出來。
“是哪一營的人去打了十里坡?”有人在嘈雜聲中扯著嗓子問,“怎么這兩天一點消息都沒聽到?”
“是啊,該不會是南邊的人搶在前面,先去打了一仗吧?”
“誰說的!他們在京里養尊處優慣了,要說打仗,還得看咱們的。”有人大聲反駁,“你沒聽見外面喊嗎,是趙將軍和葉將軍他們!”
周圍一片附和聲:“沒錯,好像他們都快到營門了……”
勝利來得這么突然,突然得讓人有點不敢置信。只一夜間,三千騎兵,就一擊得手!
原本十里坡在戰略上并非必爭之地,更遠遠不如劍門關和紫荊關那么重要,所以瓦剌的防備才會這樣松懈,而且這一次是突襲,規模不大,并沒有打擊到他們的主力。但是,自從瓦剌聯合兀良哈打入西北邊疆,就只有一個接一個慘敗的消息,哪怕這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勝利,在此時此刻,也稱得上是彌足珍貴。
就連一向沉穩的蕭鐵笠,也不禁喜形于色,親自帶人從帥營里迎了出來,“全營掌燈,準備鞭炮和酒菜,咱們要好好犒賞打了勝仗回來的弟兄們!”
回營的隊伍已經到了營外,葉知秋和寧如海率領的一撥人馬在前面,他們是從右側打上了十里坡的;而趙舒和風煙他們因為要清理戰場,清點傷亡情況,所以耽誤了一陣子,落在了后面。
趙舒在疾馳的馬上,意氣風發地大聲談笑著:“追了半天也沒追上老葉他們,看來他們是急著回去報功去了!這一仗,打得可真利落,咱們摸到十里坡的時候,那幫瓦剌人還在被窩里呢。尤其是從茅廁里逮到的那個,驚得連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了……”
風煙在他旁邊不遠,接口道:“這下子,看看楊昭還有什么好神氣的?”
“只怕他現在已經聽到消息了吧?臉色一定不好看。還有老韓,咱們出營的時候把他給撇下了,要是他知道咱們這么快打下了十里坡,一定氣得半死,瞧他怎么埋怨我吧。”趙舒正在說著,突然一愣神,“風煙,你看那邊,是不是虎騎營的人?”
風煙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過去,也不禁意外,“是楊昭?他好快的消息。咱們還沒進營門,他們已經在這里等著了。”
“是來看熱鬧的,還是興師問罪來的?”趙舒皺起了眉頭。
風煙冷冷一笑,“我倒想瞧一瞧,他還有什么花招使出來。”
隔了幾丈遠,兩邊人馬遙相對峙。
天色初亮,楊昭遠遠看著風煙的黑色大氅在風里飛揚。她的眼睛那么明亮,那么驕傲,連一絲懼色都沒有,帶點挑釁地盯著他。邊關的霜天號角,千里蒼涼之中,她那一抹瀲滟,仿佛有種動人心魄的力量。
“就連楊督軍都出來迎接咱們了,真教人受寵若驚。”風煙緩緩縱馬走近他,“有什么指教?”
楊昭微微一笑,“知道你們打下了十里坡,特意在這里等著恭喜你的。”
“是嗎?”風煙反而有點意外,怎么,他不是來找茬的?這倒希奇了,無論出于哪一種目的,他都絕不會為了這次勝利的消息而高興,不是嗎?
“既然楊督軍不怪罪我們擅自行動,那么多謝,請讓開些,蕭帥還在營里等著我們回去復命。”風煙不愿意在這里跟他浪費時間,再不回去,蕭帥該著急了吧。
“陸風煙!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跟誰說話?”楊昭身邊的一個副將幾乎從馬上跳了起來,“打了指甲大小的一個勝仗,眼睛就長到頭頂上去了!我佟大川騎馬打仗的時候,你還不會走路呢。”
“那么就打一場勝仗來給大家看看,虎騎營到底是不是縮頭的烏龜?”風煙認出來他就是昨天被自己摔倒在摔跤場上的那一個,忍不住笑了,“原來是你,難怪這么大的火氣。怎么樣,牙齒沒跌掉兩顆吧?今天風大,說話要小心。”
佟大川漲紅了臉,“你要不是個女人,老子今天……”
“女人又怎樣?”風煙臉色一沉,“你要是想動手,我陸風煙奉陪!別以為后面有楊昭給你撐腰,就沒人敢教訓你了。”
“你,你……”佟大川氣得結舌,從來還沒有人敢當面這樣出言不遜,她陸風煙算個什么東西,就連位高權重的王振也不得不給楊昭三分面子,憑她,就敢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以下犯上,目中無人,當真以為虎騎營里都是些窩囊廢嗎?
“啷”一聲,虎騎營的刀鋒已經出鞘!
他們用的是大刀,薄而亮,寒光炫目,肅殺之氣,迫人眉睫。
“你們要干什么?”趙舒大喝道,“誰敢動手,咱們就跟他拼了。指揮使,這就是你一大早在營外攔住咱們的目的嗎?要興師問罪的話,便直說好了,何必打著什么迎接、恭喜的幌子。”
佟大川也叫了起來:“指揮使,饒他們不得!三番兩次當面挑釁,尤其是這個姓陸的丫頭,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他越說越激動,“咱們虎騎營的人,什么時候受過這樣的窩囊氣?指揮使,你再縱容他們,這以后弟兄們還怎么抬頭見人哪?”
楊昭一直沒說話,他知道,上至蕭鐵笠,下至軍頭伙夫,這西北大軍里,多少人在暗暗怨恨他,只要踏出虎騎營駐地,隨處都是敵視的眼睛。可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敢這樣,大庭廣眾之下,指著鼻子數落他。也怨不得手下的兄弟們按捺不住,對他們來說,還有什么比統帥受辱更加難堪的事情呢?
“放下刀。”久久的沉默之后,楊昭的聲音從清冷寂靜中響起,只有短短三個字,可是字字千鈞。
“指揮使!”佟大川和其他幾個將領都忍不住叫了起來。
“我叫你們放下刀。”楊昭又說了一遍,曙光里,他的臉色平靜如水,可曾經統領千軍萬馬的那種霸氣,卻逼人而來。就連風煙,也不禁為之一震!
“今天我是來迎接你們的。所以,剛才的事情,我不追究。”楊昭微微蹙眉,壓了壓火氣,此刻不是生氣的時候,“但剛才那些話,我不想聽見第二次。陸風煙,你要是想挑起虎騎營和趙將軍的沖突,就再多說幾句試一試。”
風煙怔了一怔,他的警告,不是沒有分量的。這不是她和楊昭兩個人的事,在這樣的局面下,一場激烈的沖突對誰都沒有好處。而楊昭此時此刻的這種冷峻,跟前兩次見他完全不同。在接風的酒宴上,他酒意微醺,在摔跤場上,他閑散不羈 ;可是此刻,他只說了兩句話,就壓住了陣腳,虎騎營的人固然不敢再妄動,就連趙舒的部下也都停止了鼓噪。

這個楊昭,他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的按兵畏戰,到底是因為膽怯,還是因為別有用心?這片刻之間,風煙突然意識到,自己面對的,可能是一個絕不簡單的敵人。要小心啊,不能再沖動浮躁了,當心中了他的圈套。
“這次夜襲十里坡,一戰而勝,實在是士氣大振,可喜可賀。”蕭鐵笠的聲音在帥營里回蕩,“趙舒、葉知秋、寧如海、陸風煙,都是咱們西北大軍的頭號功臣!”
下面的歡呼和掌聲四起,帳中的將領和擠在帳外看熱鬧的衛兵們爆發出一陣喧嚷,有人興高采烈地道:“這回得讓趙將軍和葉將軍好好說一說打這一仗的經過!”
葉知秋搖著手道:“我沒什么好說的,不過是聽軍令行事,倒是陸姑娘,大鬧虎騎營,還設法瞞過了楊督軍,功勞不小,還大快人心呢。”
趙舒也笑道:“是啊,大伙兒沒瞧見那場面,平常佟大川神氣活現的,被陸姑娘這么一摔一絆,那個狼狽勁兒……哈哈,這個勝仗,打得真是過癮!既痛打了瓦剌狗,又滅了楊昭的威風。”
“趙舒!”蕭鐵笠沉聲喝止他,“這是軍營,你怎敢對楊督軍這樣不敬。”
“但他也配做咱們的督軍嗎?”趙舒不服氣地分辯道,“出兵之前他就攔著不準打十里坡,甚至連咱們的理由和部署都不聽一聽,有這樣處理軍務的嗎?而且還帶著虎騎營的人辦什么摔跤比賽,咱們全軍上下都在戒備狀態,他卻縱容屬下游樂喧鬧,這又是什么道理?”
葉知秋也道:“是啊,這次回來慶功,他又托詞不肯來。”
“他怎么有臉來喝慶功酒啊?”底下有人哄笑,“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反正楊昭也不在,大家趁機羞辱他幾句,也是常情。
蕭鐵笠沉吟道:“我倒覺得楊昭的反應不尋常。連王公公那樣老謀深算的人,也把督軍的重任交給他,可見不是好對付的。只是我還摸不透,他到底打著什么主意。”
“管他呢!”韓滄不耐煩地道,“咱們喝的是慶功酒,口口聲聲楊昭長、楊昭短,未免太倒人胃口了。”
“是啊,大伙兒先干了這杯酒再說。”寧如海也提議,“難得打了一個勝仗,今天晚上,不醉不歸!”
“好——”一片歡笑沸騰里,帳外突然傳來尖利的警號聲,刺人耳膜。
“什么人吹警號?”蕭鐵笠一驚,“外面出了什么事?”
一個負責巡邏守衛的士兵從帳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驚慌失措,“報告蕭帥,起火了、起火了!快點去救火吧!”
蕭鐵笠急道:“哪里起火了?”難道,是瓦剌為了一雪十里坡之恥,派人來夜襲大營嗎?
那士兵帶著哭腔道:“是堆存糧草的糧草庫——”
“什么?!”這回不止是蕭鐵笠,在座的所有人都大驚失色,糧草庫著火了?!一時間誰還顧得多說,紛紛直奔帳外,糧草可是大軍的命根子啊,沒了糧草,就連三天都撐不下去,這仗還怎么打?
還沒到糧草庫,已經看見火光熊熊,濃煙沖天!
四周的大小兵將們正在驚慌失措地四處提水救火,可是火勢太大,又都是糧草,本來就是遇火即燃,加上關外天干物燥,這火已經燒得這么猛烈,哪里還撲得滅?
風煙眼看著千辛萬苦從關內運送過來的糧草就這么付之一炬,幾乎連肺都要炸開了,一把拽過身邊一個看管糧庫的守兵,“怎么會著火的?說啊,怎么會著火的!”
“我也不曉得……”那守兵嚇壞了,“下午,下午還好好的,吃晚飯的時候,韓將軍還帶人親自來巡查過,不知道怎么回事,剛才突然聽到聲響,我們過來就看見著火了……”
“就算你們守衛不周,也不至于一下子就燒得這么厲害,這火是從糧倉的什么地方燒起來的?”風煙厲聲問。
“到處、到處都著了。”那守兵哆哆嗦嗦地道,“整個糧庫好像一下子就掉進火海里頭,救都來不及救。”
風煙一呆,“到處都著了?”如果是有人不小心引起了火災,怎么會到處都著了?而且這里是糧草庫重地,守衛森嚴,一般人也是進不來的。若非有人精心策劃,故意縱火,決不可能出現這種局面,“那么,從韓將軍巡查之后,到出事之前,都有什么人進過糧草庫?”風煙放緩了語氣,這個守兵已經嚇得語無倫次了,再逼他也沒有用。
“有……哦,對了,虎騎營的袁小晚姑娘,曾經帶人過來取糧草。”
“袁小晚?”風煙有點詫異,“她又不是伙夫,取什么糧草?”
“他們虎騎營那邊的飲食一向都是他們自行打理的,所以每隔幾日,他們都會派些人來取糧食和馬匹用的草料。”那守兵四處看了看,又小聲道:“督軍防著咱們呢,那邊的三餐也都不跟大營一起。”
風煙冷冷哼了一聲,虧得楊昭還算有點自知之明,要是跟大營的官兵們在一起,只怕是沒人愿意給虎騎營的人準備伙食的。
“而且,今天好像袁小晚他們在糧庫里呆的時間又特別長。”那守兵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
“是嗎?”風煙不禁起疑,莫非是袁小晚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腳?大營上下,誰有這樣的膽量和動機來燒糧草庫呢,大概也就只有她了。確切一點說,是那個背后指使她的人——楊昭。
想不到,他竟然心急到這個地步,連這樣下三濫的手段都使得出來!夜襲十里坡的勝利,讓他害怕了嗎?還是,在營外的那場沖突,教他懷恨在心?
風煙在這一刻只覺得憤怒和懊悔一齊涌上心頭,早知道他居心不良,早知道他手段陰險,怎么就沒有好好地防范和阻止他呢?
“還傻站著做什么,趕快救火去呀!”寧如海趕到她身邊,氣急敗壞地道:“風煙,糧草都快燒沒了,你還站在這兒發呆!”
“已經燒了,我還能怎樣?”風煙一回頭,烈焰沖天,仿佛映紅了她的雙眼。“我去找他算賬!”
“誰啊?”寧如海一呆。
“楊昭!”風煙已經向虎騎營的方向飛奔而去。
“哎!風煙!”寧如海叫不住她,只好一路跟著追過去,“慢一點風煙,你把話說清楚,楊昭怎么了?”
虎騎營,大概是整個大營里,惟一沒有陷入慌亂的地方。
營外的衛兵剛剛來得及看清一道黑影,風煙已經沖到了面前,一驚之下,脫口道:“站住!什么人敢擅闖虎騎營?!”
“啪”的一聲,風煙的長鞭已經抽在了他臉上,“糧草著了火,你還像個沒事人一樣站在這里看熱鬧,我這是替蕭帥教訓你!”
這守兵還沒等叫出痛來,風煙已經疾風般卷了進去,直闖督軍主帳。
“哎,有人——”
他剛喊了半句,又有個黑影迎面一擊,“閃遠一點!”追上來的是寧如海,一拳把那守兵打得飛出了兩步遠,也直追著風煙闖了進去。
從營門到督軍的大帳,一路上風煙長鞭到處,人仰馬翻。守衛的士兵固然善戰,可是禁不起陸風煙和寧如海這樣的高手,加上他們來勢太快,來不及阻攔,轉眼工夫,風煙已經闖到了楊昭帳前!
隔了三步遠,風煙的長鞭已經掃了出去,卷住大帳的門氈,“嘶”的一聲,竟把整條門氈給攔腰扯了下來,“楊昭,你出來!”
“當當”兩聲,侍衛的大刀左右迎頭砍下,卻被風煙的長鞭抽中,這一鞭的來勢疾而狠,侍衛一時握刀不住,手中的大刀竟隨著長鞭蕩飛了出去!
“誰敢再攔,就別怪我不客氣。”風煙一鞭在手,“難道你們沒聽見,糧草庫已經著了火?我要見楊昭。”
號角聲中,虎騎營的人,已經潮水般向這邊涌了過來,刀槍如林,迅速合成一個包圍圈。
連風煙也不禁一驚,好快的速度!果然不愧是虎騎營,這么短的時間,就已經集結過來了。
大帳里燈火通明,桌上還有一壺酒,看起來,他還蠻悠閑的嘛。糧草都被燒光了,他還能這樣沉得住氣!
寧如海和風煙已經被團團圍住,無數刀槍密密麻麻的,一重重指著這兩個不速之客。
“又是你!”佟大川一眼認出風煙,忍不住怒上心頭,“前兩次的賬還沒跟你算,你又闖進來找死?”
“你閉嘴。”風煙打斷了他,“我找的是楊昭。”
寧如海急道 :“你這是做什么,風煙,你瘋了不成嗎?”他就知道,這個丫頭要闖禍,拉都拉不住,這下子可倒好,連他自己都陷了進來。這樣的情形,吃虧只怕是吃定了。

座上的楊昭,清俊沉默。
因為是在自己的營帳里,又都半夜了,他沒穿盔甲,連軍衣都只是隨便地披在身上。他一只手還拿著酒杯,停在唇邊。看樣子風煙來得實在太突然,他連一點防備都沒有。換做是別人,此刻早已經惱了,楊昭卻只是嘆了一口氣。放下酒杯,他臉上掠過一絲苦笑,“你還真是纏上我了。”
風煙劈頭就問 :“外面的人都在救火,你這里卻沒有一個人去幫忙,這是為什么?”
楊昭一只手扣好領口的扣子,緩緩起身,踱了兩步,“沒有我的命令,出了天大的事,他們也只能原地待命。”
“那么,你又在做什么?”風煙氣極,“他們等你的命令?說得好,你是督軍,外面的糧草都快要燒光了,居然還在這里喝酒作樂,你怎么坐得住啊?”
“這是我的軍帳,我為什么坐不住。”楊昭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我倒是奇怪,你不去救火,跑到我這里來做什么?三更半夜的,一個姑娘家,不怕不方便嗎?”
“想不到,除了膽小、陰險、助紂為虐之外,你還有一樣,無恥!”風煙幾乎想打爛他臉上那絲玩味的笑意。
“不敢當。“楊昭的眉梢震了一下,“還是頭一次聽見有人這么抬舉我的。”
“比起你做的那些事情來,我說的已經是客氣了。”風煙盯著他,一個人剛剛做了這樣卑鄙的事情,怎么還可以一派坦然?他難道就連一絲愧疚和心虛都沒有嗎?
“不知道陸姑娘指的是什么?”楊昭雖然是問話,語氣里卻連一絲詢問之意都沒有。
“我說的是什么,你心里明白。今天起火之前,袁小晚去過糧草庫,這件事,你是知道的,對不對?”
楊昭一怔,怎么,小晚被她盯上了嗎?“就算她去過,又能說明什么?”他不動聲色,“你的意思該不會是說,糧草庫起火的事,是跟袁小晚有關吧。”
風煙道:“不只是有關。我想,這把火根本就是你叫她去放的。”
她一語既出,滿座皆驚!一時間帳內帳外,鴉雀無聲。
“陸姑娘,你知不知道,你現在說的是什么?”楊昭的臉色也不禁一沉,“你是于謙手下的人吧,就連他,也未必有這個膽量這樣跟我說話。你擅闖軍營,作亂鬧事,又以下犯上,我要是現在治你的罪,蕭鐵笠也保不住你。”
風煙唇邊掠過一絲笑,“若是怕你,就不來了。楊指揮使位高權重,可是也高不過王公公吧?我連王公公都沒怕過,又怎么會怕他身邊的一條狗。”
什么?!
四周的鴉雀無聲里,爆發出一陣騷動,像是一滴冷水滴進了沸油鍋,立刻沸騰生煙!
寧如海只覺得腦門一陣暈。嘈雜的聲浪里,聽不出是多少人在吵嚷,吃驚的、憤怒的、不敢置信的,一下子迎面淹了過來。無數刀鋒和槍尖,幾乎同時指上了他的臉。如果不是虎騎營的軍紀如鐵,不敢妄動,只怕此刻他已經變成了一只馬蜂窩了。這個陸風煙哪——寧如海真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剛才怎么就沒攔住她?這下子可好,指著楊昭的鼻子,罵他是王振身邊的一條狗!只怕楊昭這輩子還是頭一遭,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罵得這樣狗血淋頭。只要他一句話,今兒晚上,風煙的腦袋可就保不住了。
無數人的眼睛在這一瞬間都集中在楊昭的身上,楊昭卻抬眼看著刀槍叢里的風煙。
“我連王公公都沒怕過,又怎么會怕他身邊的一條狗。”清脆爽辣,宛若一記耳光,當眾摑在他臉上。
殺了她?不殺她?這個瞬間,楊昭竟有一絲把持不住的動搖。他知道風煙是于謙的手下,其實她三番五次的冷嘲熱諷,他可以不用忍,但是都忍了,為的就是不想和于謙為敵,給大家都留個余地。他清楚,于謙在防他,這個寧如海和陸風煙,明著是來送糧草,暗地里卻是奉命監視他。
本來,睜只眼閉只眼,只要面子上還過得去,也就罷了;他什么樣的風浪沒見過,被這樣一個丫頭頂撞幾句,又怎么會放在心上。這趟西北邊關,他既然來了,自然早有準備。蕭鐵笠和趙舒他們幾個的猜忌冷淡,都是意料之中,可是這個陸風煙……她實在是叫人忍無可忍。
她從來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愛憎嗎?她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刀鋒的寒光,映著她的眉睫,只要握刀的手稍微有一絲顫抖,就會劃破她細嫩的臉龐,可是她的眸子,寒星般的晶瑩明亮,迎著他審視的目光,連半分退意都沒有。
風煙也在看著楊昭。像楊昭這樣的一個人,他怎么竟甘心在王振身邊當條走狗啊?!
她感覺得到,他眼里一閃而過的殺氣,陰鷙而犀利。四周的刀槍如林,都沒有他這一抬眼之間的凌厲叫人心驚。可這殺氣也是一現即隱,怎么,他不想出這口氣了嗎?還是在顧忌蕭帥?不知道為什么,她從第一眼看見他的那一刻起,就覺得他捉摸不透。
“楊督軍,刀下留人啊!”一個熟悉的粗嗓門從營外一路嚷了進來,是韓滄,還有趙舒和蕭鐵笠也都趕到了,敢情他們兩個是搬救兵去了。
楊昭的眼光從風煙臉上移開,淡淡一笑,他們來得還真是時候,“給蕭帥讓條路。”他揮了揮手,“除了當值的護衛,其他人都下去。”
“下……去?”雖然是心有不甘,面面相覷,但里三層外三層、群情激昂的虎騎營屬下還是不得不聽命行事,如潮水一般迅速四散,各自回營地守望。
“陸姑娘,你也太莽撞了些!”蕭鐵笠疾步入內,面沉如水,“怎么竟敢闖虎騎營,還不趕緊向楊督軍賠個不是。”他語氣雖然嚴厲,但卻是為了維護風煙而來——風煙所闖下的禍,又豈是道歉就能彌補的?
“蕭帥,難得大駕親臨虎騎營,沒能出門迎接,是我失禮了。”楊昭趕緊岔開話題。蕭鐵笠雖然是好意,卻未免太不了解這位陸姑娘的脾氣了,她豈是肯低頭道歉的人?只怕一個按捺不住,又有什么驚人之語沖口而出,到時候,不治她的罪,都下不了臺了。
可話一出口,連楊昭自己也下意識地一怔,他護著陸風煙做什么?
“這個……楊督軍,不知道能不能從輕處治陸姑娘的闖營之罪?”蕭鐵笠有點躊躇,楊昭若是不買賬,兩方立刻就會陷入僵持之中。但這個情又不得不求,眼下也就只有他的話才有分量,否則,風煙和寧如海只怕是出不了虎騎營了。
“好說。既然蕭帥親自來了,我自然尊重蕭帥的意思。”楊昭緩緩地踱了兩步,又一回身,“陸風煙的誹謗之過,我可以不計較;但她擅闖虎騎營,還傷了幾個弟兄,這條罪不能不治。否則,今天這個闖一次,明天又換那個闖一次,這中軍大營不成了京城里的雜耍班子,只剩下給人看熱鬧的份兒嗎?”
蕭鐵笠也不禁點了點頭,同是領兵打仗出身,他自然知道維護軍紀的重要性。況且楊昭這番話,既給了他面子,又留了風煙的退路,他也就只有點頭的份兒了。“那么楊督軍打算如何罰她這條罪?”
“四十軍棍吧。”楊昭轉身,在椅子上坐下,“這已經算是從輕發落了,蕭帥覺得如何?”
蕭鐵笠不禁沉吟。說起來,以風煙的過失,罰個四十軍棍的確是手下留情了,但,一旦真的罰下來,虎騎營的人早就憋了一肚子氣,只苦于沒地方發泄,別說四十軍棍,就是二十個,也就要了風煙的命。
“楊督軍,你別難為陸師妹。”寧如海眼看不妙,慌忙開口,“我們雖然在軍中,可并不是三軍的編制,陸師妹她不懂軍營的規矩,要罰便罰我好了,這四十軍棍我來領。”
“寧……”
風煙剛要說話,已經被寧如海狠狠地瞪了一眼,“還敢說話!看你闖的禍,驚動了多少人。”
楊昭一怔,看不出來,這個寧如海倒還有這份膽量。這樣拼命維護風煙,恐怕不只是師兄妹這么簡單吧。“我罰也罰了,蕭帥,你看著辦吧。”他站起身來,“已經很晚了,剛才又鬧了半宿,寧如海和陸風煙都是于尚書的人,還是蕭帥帶回去教訓,比較合適。”
“帶回去?”這下子韓滄和趙舒都喜出望外了,要是把人帶回去,打個幾十軍棍,那不就是做做樣子,跟撓癢癢似的?
蕭鐵笠心中一動。這楊昭在耍什么把戲?他這明明就是不想置寧如海和陸風煙于死地。軍中有軍中的規矩,不懲治他們是不行的,所以,他就想出這么個明懲暗縱的法子。可他這么做,又是圖什么呢?

“蕭帥,人我已經交給你了,下一次再有人闖進虎騎營鬧事,就不會這么好說話了。”楊昭冷冷地道,“這種事,可一不可再。從現在起,若發現闖營傷人的,一律當場格殺,決不寬赦。”
“是!”眾護衛齊聲響亮地答應,聲震夜空。
韓滄和趙舒不禁對視了一眼,謝天謝地,這回風煙總算稀里糊涂地躲過了一劫。以后可真得把這丫頭看好了,楊昭的話已經擱在那里,她要是再惹出什么是非的話,只怕蕭帥都沒法插手了。
夜深了。
今天晚上,風特別大,似乎整個營帳都在搖晃。若不是樁子打得結實,恐怕此刻已經被風掀翻了。為了防火,營地各處都不生火、不點燈,顯得比平時清冷許多。
風煙在帳子里來回地踱步。都三天了,寧師哥已經趕回京城去跟大人報信,大概已經出了河北了吧?軍中上下,已經開始限制配糧了,眼看就快要餓肚子;為了節省體力,這兩天的操練都停了下來,各營人心惶惶,說什么的都有。
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啊。
天氣這么惡劣,弄不好這一陣子就會下雪,到時候天寒地凍,馬無草,兵無糧,連餓帶凍,哪還有戰斗力來對付剽悍嗜血的瓦剌大軍?
若不是那該死的楊昭,事情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風煙恨恨地一跺腳。
這個漆黑的夜晚,除了呼嘯的風聲,四處一片死寂,不如趁夜再探虎騎營,也許可以逮到個巡守的衛兵,換了他的衣帽,混進他們大營里去,也未可知。就算不行,再溜回來也就是了。
風煙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竟會這么順利。
她摸到虎騎營的時候,就覺得不對勁,整個營區就好像空了一樣,除了幾隊巡兵之外,連一個人影都不見。
她本來就是一身好輕功,這樣松懈的設防,對她而言簡直就是形同虛設。幾個起落之間,已經悄無聲息地潛進了虎騎營的后圍。
不會是陷阱吧?等著她來自投羅網?風煙不禁起疑,按照以往她對虎騎營和楊昭的了解,這樣的情形實在太不尋常了。
他們的人呢?都藏到哪里去了?
思量間,已經接近了楊昭的大帳。往常在門口守著的那兩隊護衛也不見蹤影,只有兩個值夜的衛兵守在那里。帳中隱約透出燈光,大概楊昭還在里面。
這樣的機會,簡直是百年難得一遇——動手?不動手?風煙的呼吸有點急促,手心漸漸沁出汗來。
這真是奇怪,以往無論遇到什么樣的危險,她似乎從沒有這樣緊張過。并不是怕死,而是眼前的情形實在詭異。這一擊又是必須成功不可,錯過這一次,怕是再也等不到下一個機會了。
悄然伏身,潛行到帳門旁邊,風煙貼近右邊那名護衛身后,一手勒緊他的咽喉,以免他出聲,另一手反轉匕首猛擊他后頸,只一眨眼工夫,就打暈了一個。
另一名護衛剛聽見一絲動靜,還沒來得及轉身,風煙已經搶上一步,只一招就制住了他,輕輕放倒。
從營帳的縫隙里望進去,里面果然是楊昭。
他在做什么?好像……在寫字?
桌上鋪了宣紙,這樣的夜,這么大的風,這樣混亂的戰局,他不去研究對敵之策,卻在這里練起書法來了。風煙實在是不明白,楊昭的腦子里,到底裝了些什么。
已經寫好的一幅字,正搭在虎皮椅子上晾著墨跡。風煙一眼瞧過去,原來是這么一句 :“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字字鐵劃銀鉤,力透紙背。從上面半干的墨跡來看,應該是剛剛才寫出來的。
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
想不到,楊昭居然還寫得這么一筆好字!只不過,這樣的一句話,讓他寫出來,豈不諷刺。
風煙握緊了手里的弓弦,慢慢抽箭,上弦,開弓——鋒利的簇尖,對準了楊昭的眉心。
楊昭的眉心微微蹙起,似在凝神端量筆下的字,又似在想著別的什么心事。
他有著一對很好看的眉毛。濃黑而英挺,有劍的銳氣,教人一見難忘。
風煙突然覺得心底有根絲弦,輕輕一震,帶來裂帛般的一絲驚動,讓拉弓的手指也不禁一跳。這支箭,就要射穿他的額頭,而這張臉,從此就毀了。
不知怎么的,風煙的手竟不自覺地移了下去,箭鋒的一點寒光,重新對準了楊昭的胸口。
屏息靜氣,弓弦漸漸拉滿。風煙咬緊了牙關,手一松,終于射出了這一箭!
暗夜里一絲銳氣破空的輕響,黑色小箭宛如與夜色融為一體,直飛楊昭心口!
電光火石間,一道耀目的銀亮“錚”的一聲,自楊昭右手下斜竄出來,在他胸前不到一掌的距離,堪堪迎上勁疾的箭矢,“叮!”火星一濺,箭的去勢太快,被擊飛的瞬間如流星般閃過。
沒留一絲喘息的空間,風煙的第二支箭已經出手!準確地說,是四支箭,分別襲向楊昭的咽喉、心口和左右兩側,把上下左右的退路同時封死!這正是這把四弦弓的必殺技,當初袁小晚那樣的身手,若不是風煙手下留情,也險些傷在箭下,更何況是毫無防范、措手不及的楊昭?
“來人!”楊昭一聲斷喝,身形如電般疾轉,左手在桌上一抄,兩支飽蘸濃墨的毛筆凌空躍起,一溜墨點如花飛散,筆箭相擊,竟如金鐵交擊,鏗然一響。如非親眼所見,風煙實在無法相信,這疾電驚雷般的箭勢,連石板都禁不起這一箭的力量,卻被兩支小小的毛筆當空攔了下來!
幾乎與此同時,楊昭右手起處,那耀目的銀光乍現,當胸一箭應聲斷裂;而襲向他咽喉的那一道黑色箭影,隨著他身形的疾轉,正剛剛擦著他的耳側掠過,箭尾帶起的疾風,掃起了他鬢邊的一屢發絲,倏地飄揚起來。
這四箭,和楊昭這一閃、一抄、一擊,幾乎是在眨眼間同時發生的,風煙的心,也在這一剎那沉了下去!原來楊昭的功夫,更勝袁小晚百倍。想必剛才他右手里的那道寒光,就是傳聞中他從不離身的那把袖底刀,薄如紙而亮如鏡,以犀利和辛辣聞名的那把“驚夜斬”!
果然是百聞不如一見。
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風煙這兩輪暗襲都落了空,心中明白,良機已失。他已經警覺,縱然再跟他纏斗幾招,也絕不是他的對手。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風煙暗暗一跺腳,正預備抽身而退,帳內卻襲出一股疾風,直涌至風煙的面門!風煙疾退,腰身向后一翻,閃得雖快,卻仍然一陣窒息——罡勁的力道,像是一塊沉重的石板壓著她的臉,呼地掠了過去。
連著打了兩個旋,好不容易穩住身子,風煙定神看時,才發現襲來的原來是一件黑色的大氅,可能是楊昭隨手從身邊抄起來的。就連一件衣服,在他手上,也成了傷人的武器?反擊得好快!
剎那之間,風煙翻身躍起,向后急撤。就在她起身的同時,右臂一麻,如同被火烙了一下,差點從半空里跌了下來。幸好她躲得及時,只要慢上半分,只怕被刺中的就不是右臂,而是咽喉了。
一番交戰,已經驚動了不遠處巡邏的衛兵,風煙在疾退的一瞥之間,已經看見有人向這邊奔來,更有警報的號角響了起來,嗚嗚聲在夜風里刺耳地劃過。糟糕!
倉促間風煙來不及分辨回營的方向,只是全力飛奔。在這種情勢下,一旦被困在虎騎營里,就死定了。弄不好,還會連累蕭鐵笠和于謙等人,她的身份是決不能讓楊昭發現的,否則,他很有可能就把行刺的罪名扣在了于大人的頭上。
“捉刺客!”
“快圍起來——往那邊跑了!”
警號、鑼聲、叫喊,雜沓地向風煙的方向追來。
風聲在耳邊呼呼掠過,關外的寒風拍在臉上,像針刺一般,又痛又麻。右臂也開始劇痛起來,風煙知道,鮮血正在滲透袖子,如果不趕快止血,體力就會迅速透支,而遺留下來的血跡滴在地上,也會成為他們追蹤的線索。
眼前出現了一處亮光,在暗夜里尤其觸目。風煙突然想起,前面就是大營和虎騎營共用的一處靶場,前幾天趙舒還帶她來過。那靶場前面掛著的兩串燈籠,還是趙舒親手掛上去的呢。
靈機一動,這里不就是一個現成的藏身之處嗎?
風煙的身子凌空一折,疾如星火,柔若游魚,足尖在靶場圍墻上一點,已經翻進了墻內。
“你們帶人往那邊追,你,帶人跟我進去搜!”
靶場外傳來一陣喧嚷,那個聲音還很耳熟……風煙忍不住在心里哀嘆了一聲,還真是冤家路窄啊!不就是那個三番五次被她教訓過的佟大川?
要是被他逮個正著,他肯放過這次報仇的機會才怪。
一邊脫下夜行衣,匆匆撕下衣襟把右臂上的傷包扎了一下,一邊在心里暗暗后悔,如果早知道楊昭的功夫這么好,就不會這么莽撞了。這行刺不成,卻把自己給陷了進來,真正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好在穿得厚,外面還有披風,血跡并不明顯,幾乎看不出來她已經受了傷。
“喂,站住!”
剛要找個隱蔽點的地方躲一躲,風煙身后就傳來一聲大喝:“哪一營的?!”
“我是哪一營,關你什么事?”風煙轉過頭,果然沒錯,正是佟大川。
佟大川看清楚風煙的臉,不由得差點跳了起來,“又是你!這三更半夜,你鬼鬼祟祟地躲在靶場里做什么?”
風煙揚起頭,“這靶場又不是你家的,我憑什么就來不得?本姑娘偏偏喜歡三更半夜來練箭,你要怎樣?”
“頭兒,不用跟她廢話,她肯定就是剛才的刺客!”一個佟大川的手下,氣哼哼地道,“前兩次她大鬧虎騎營,心里就沒存著什么好主意。”
佟大川聽了這話,正中下懷,“沒錯,她連指揮使都敢罵,還有什么不敢做的?再說這里隔虎騎營又這么近……”
早知道他們是有仇必報,現在逮到機會,豈有錯過之理?風煙偷偷在心里叫了一聲苦,嘴上卻依然不肯示弱,“難道你們虎騎營的規矩,附近的靶場晚上都不準有人來練箭?”
周圍的人聲已經越來越嘈雜,大概是越來越多的人已經向這邊圍攏過來了。
佟大川盯了風煙片刻,十分狐疑地道:“你在練箭?”
“不練箭,難道在靶場等著你們來大呼小叫的嗎?若知道會遇見你們,就算用轎子抬,我也不肯來的。”
“頭兒,不用跟她嗦了,把她帶回去,給指揮使一審就知道了。”先前那名手下又在聒噪。
“這個……”佟大川剛要說話,外面卻傳來一聲喊:“指揮使到——”
“指揮使來了!”佟大川和一群手下立刻兩邊閃開肅立,一個個屏息靜氣,剛才的跋扈頓時一掃而光。
風煙不禁垂下了頭。運氣不會真的這么差吧?
她的眼睛先看見,被閃出來的一條通道上,緩緩踏進來的一雙黑色軍靴,再往上,是鑲了一道紅色滾邊的戰袍一角,在風里獵獵飄蕩。
幾乎沒勇氣再往上瞧了,單看這身服色,就知道是楊昭。
別人不清楚,難道楊昭心里也會不清楚?落到他手上,今晚是插翅也難逃了。自己的性命反而事小,怕的是,讓楊昭和王振抓到自己陣前行刺的把柄,因此而連累了寧師哥和于大人他們。
佟大川搶著報告:“指揮使,我們搜到這里的時候,就發現這個陸風煙在靶場——說是練箭,這三更半夜練的哪門子箭啊?”
楊昭道:“陸姑娘,你有什么解釋?”
聲音很平靜,一絲火氣也沒有。這怎么可能,難道他還沒有發現,行刺的人就是她?
風煙片刻之間,心念數轉。
硬拼,是一定沖不出去的,挾持楊昭?勝算極低。聽他的語氣,還未必馬上就能肯定,她與今晚的刺客就是同一人。或許蒙混一下,還有僥幸過關的希望。
“是,我在練箭。”風煙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說。
“可是從你站的地方,到那排靶子,未免也太遠了。”楊昭的聲音里,甚至多了一絲揶揄。他什么意思?
黑色的軍靴又往前踏了兩步,停在風煙面前一尺處。風煙驀然抬頭,不自覺往后一退,她并不是害怕,只是一種本能的緊張和防范,近在咫尺,四目相對,她眼里那一絲心虛,幾乎是無處遁形。
“就是!”佟大川在旁邊鼓噪著,“這么遠,怎么可能站在這里練箭,憑你那點兒力氣,根本連靶心都射不中。”
風煙仍然看著楊昭,不能再低頭,低頭就輸了。“如果,我能射中靶心,又如何?”
楊昭微微一笑,一字字地道:那么今夜之事,與你無關。”
風煙不禁喜出望外,“當真?”
“我說過的話,從來一言九鼎。”楊昭一抬手,“弓箭。”
旁邊的隨從立刻遞上了弓箭,風煙看了一眼,弓是好弓,如果在往常,用這樣的弓,在這樣的距離下,射中箭靶,她敢說有九成把握。可是現如今,一只手臂受了傷,力道和準頭難免大打折扣。
掉轉身,正對箭靶,搭箭開弓——
風煙突然覺得右臂的傷處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弓弦拉到八分滿,就再也使不上力氣,從肩到臂都好像不是自己的,剛才匆忙包扎的傷口,一定是用力過度崩裂了。
一滴冷汗,沿著她秀氣的眉梢滴下。
楊昭沉默地看著風煙的側臉,她的臉色,是一種失血的蒼白,額上有冷汗。以前的神氣和驕傲,仿佛都化成了一種無助的倔強。可是縱然到了這個時候,她的美麗仍然不減。
她是不愿低頭求饒,還是不屑?
從走進靶場看見她那一刻起,他就已經知道,在帳外襲擊他的,就是風煙——就連她這么做的理由,他都可以猜得出來,是為了糧草的事吧。
從開始到現在,這么多回了,如果他想要為難她,早就有機會。可是,他不能啊。
風煙覺得箭尖的鋒芒漸漸有些顫抖。右手已經開始脫力了,再不射出這一箭,只怕就會完全失去了準頭,但若就這樣射了出去,箭絕對到不了靶心,就會中途力竭墜地。
一時之間,進退兩難!
“虎騎營的弓箭,你用不慣?”身后傳來楊昭的聲音。
風煙還來不及回話,忽然之間,一只手從后面過來,握住了她拉弦的右手,而另一只手,扶住了她的弓胎。
一種陌生的溫暖,突然把她包圍了起來。風煙幾乎傻住了,感覺得到這只手幫她慢慢拉開了弓弦,直到滿弦。箭鋒和靶心的對峙,穩如山岳。
“射。”耳邊傳來低低的一聲,幾乎輕不可聞,風煙本能地松了手。
箭如流星,“咚”的一聲,直入靶心!
“好箭!”幾個虎騎營的士兵一時忘形,脫口而出。
這是怎么回事?風煙幾乎不敢置信地盯著那支沒入箭靶,簇尾還在輕輕震顫的箭。這真的是從她手里射出去的嗎?那個在她身后的人,又是誰?!
“回去好好包扎一下,不要再鬧了。”耳側傳來低低的一句,仿佛帶著輕輕一嘆,還有一絲他呼吸的溫暖氣息。
風煙沒有勇氣回頭。這一刻,她整個人都變成了木雕,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太混亂,太意外,太震驚——她已經手足無措!
是楊昭。他明明知道她就是那個暗殺他的人!既然如此,他為什么還要給她機會,放她走?
“聽說陸姑娘箭術鞭法雙絕,果然不假。”楊昭收回了手,抽身退后兩步。他的聲音還是那么平靜,好像剛才的一切,根本就從來沒有發生過。
風煙只好維持緘默。在這樣的情形下,還能說什么?
楊昭走向靶場門口,“既然已經射中了,剛才就算是一場誤會。”
“指揮使!她——”佟大川還欲分辯。楊昭已經打斷了他,“回營吧。”
“是。”聽命已經成了習慣,佟大川反射性地答應了一聲,可又不甘心地轉頭看了風煙一眼,剛才那一箭是她的本事,還是運氣?
虎騎營的人,來得快,去得也快,一轉眼工夫,偌大一座靶場,只剩下風煙一個人站在中央。剛才的燈籠火把紛紛去得遠了,人聲已漸不可聞,風煙才驀然回過神來。
冷汗浸透了背后的衣衫,手腳都已經酸軟。
可是剛才的那一幕,到現在還在她心頭震動。楊昭的手,扶住了弓弦的那一瞬間,那種暖意和堅實穩定的力量,隔了重衣,還仍然感覺得那么真切而分明。
風煙扶住了受傷的那只手臂,一片混亂。夜探虎騎營,竟然如此輕易地摸到楊昭帳前,他們的人都哪里去了?行刺、失手、受傷、逃逸,這一連串的事情,都在片刻之間發生,最摸不透的,還是楊昭的態度。
他為什么要這樣做?此刻要殺她,不正是一個天賜良機嗎?難道他又有什么計謀,欲擒而故縱。可是區區一個陸風煙,有什么利用價值,值得他這樣煞費苦心?
寒風呼嘯而過,風煙這才覺得冷。只有那只被楊昭握過的右手,如被火燙,到現在還仿佛是灼熱的。
“風煙,風煙!”
寧如海的叫喊,從帳外二三十米就已經開始響了起來,生怕別人都不知道他回來了似的,一路疾風般沖進了風煙的營帳,“風煙,我回來了!”
正坐在案前,一只手托著下巴出神的風煙,幾乎被驚著了,“誰?”
寧如海一臉興奮,“除了我,還有誰敢跟你這么大呼小叫的。怎么一個人呆在帳子里?我剛才滿營轉了一個遍,就是沒見你的影子。”
風煙起身給他倒了一杯茶,“看你這一身土,累壞了吧。”
“不累,看見你就不累了。”寧如海解下包袱佩劍,坐了下來,“風煙,這趟回京,我真是放心不下,生怕你留在這邊,再惹出什么禍來,得罪了楊昭那狗東西……”
“寧師哥!”風煙眉頭一皺,“我這不是還好好的嗎?”
寧如海笑道:“好好,我不說了。剛才回營的時候,看見營外的駐防又增加了一倍,覺得奇怪,問了門口的衛兵才知道,說前些日子,大營里出了不少事。”
風煙嘆了一口氣,“是啊,簡直是雞飛狗跳。”
寧如海端起茶,一飲而盡,歇了口氣,又急著追問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風煙道:“先是十七日夜里,虎騎營那邊嚷嚷著有刺客,然后隔天晚上,有一股瓦剌的騎兵過來趁夜偷襲大營,可是在營外就被咱們這邊的埋伏給截住了。緊接著,這兩天各營都有失蹤的人,其中把總以上就有三個,尸體都是在營外發現的,可能是瓦剌人干的……但他們又是怎么出營又落了單呢?”
寧如海道:“會不會是因為糧草被燒了,怕打敗仗,所以才往營外逃的?”
“那倒也有可能。”風煙點了點頭,“說到糧草,最不可思議的事情在后面。恐怕你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來。”
寧如海奇道:“會有這樣的事?風煙,這趟回京,大人還說要找川陜總督就近調度糧草,但他也是王振那邊的人,又怎么肯掉過頭來,幫咱們的忙?”
風煙在桌邊站住了,“寧師哥,聽了你可別跳起來——那批被燒掉的糧草,又自己回來了!”
“什么?!”寧如海果然“噌”地跳了起來,兩只眼睛瞪得銅鈴兒一般,“這怎么可能!咱們都是眼睜睜地看著糧草庫被燒了呀。”
風煙蹙眉道:“誰說不是。可當時,被燒的是糧草庫沒錯,卻不是糧草。”
“糧草就堆放在糧草庫里,這還不是一回事嗎?”
“前幾天凌晨,原來糧草庫被燒的廢墟被人挖開了,下面居然有一個地窖,堆的都是糧草。大伙兒都傻了眼,誰也說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風煙在他對面坐下,“寧師哥,你想一想,這些莫名其妙的突發事件,像不像是有人在暗中操縱著?燒了糧草庫,緊接著瓦剌就來偷襲大營,就好像他們知道咱們這邊已經亂成一團似的。奇怪的是,咱們這邊好像也算準了他們會來摸黑偷襲大營,還在營外設好了埋伏!”
“殲滅了瓦剌的偷襲,糧草又從天而降地回來了……怪事接二連三地層出不窮,這到底是為什么?還有,那幾個人的失蹤,和這一連串事情同時發生,會不會其中有什么關聯?”
“等一下,等一下!”寧如海頭大如斗地擺擺手,“你說得我頭都暈了!這樣想,可怎么想得出來?我看還是去見見蕭帥,問他有什么看法。”
風煙嘆了口氣,“我早就問過了,可蕭帥也被蒙在鼓里。就連瓦剌偷襲大營那一天,是誰在營外攔截他們的,都還不知道。”
寧如海只剩下瞠目結舌的份兒——難道這世上,真的有“鬼使神差”這回事?
風煙沉吟了一下,猶豫著道:“依我看,倒還有一個可能……就是虎騎營。別的事情還不好說,就是設下陷阱等著瓦剌來自投羅網這件事,大營中沒有人參與過,除了他們,還能有誰?難道是瓦剌自己打自己?”
“不可能!”寧如海斷然道,“弄不好,來偷襲的瓦剌騎兵,就是楊昭引來的。他這個人,陰險狡猾,不能上了他的當。”
“但是……”風煙想起那天自己行刺楊昭的夜里,虎騎營幾乎變成了一座空營——他們的人呢?是不是在大營外設伏去了?
可是這個疑問,她又不能說出口。那一夜的事情,不能讓寧師哥知道。他若知道她趁他不在,一個人去行刺楊昭,一定又是百般數落。
“如果是有人要幫咱們,何必藏頭露尾,鬼鬼祟祟?”寧如海起身道,“既然這樣遮遮掩掩,不敢公開,就必定有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風煙,咱們要小心提防。”
風煙怔怔地看著他,是這樣嗎?這個戰場,怎會變得這樣撲朔迷離!還沒有正式開戰,已經山雨欲來風滿樓了。而楊昭……不知道為什么,風煙卻突然覺得,這一切的一切,都和楊昭有著某種不可知的聯系。他的心思,她半分也猜不透,可是她卻已經開始動搖——所有的事情,是否都像表面上看來那么絕對?而楊昭,到底又隱藏著什么樣的秘密呢?
一個投靠了奸賊王振,按兵畏戰,甚至不惜燒掉了糧草庫的人,他怎么可能寫得出“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這樣快意恩仇的兩句話!
不只是因為楊昭三番五次的手下留情,她真的有種直覺——真正的楊昭,和她以前所聽到的,以前所看到的,以前想象中的那個楊昭,不是同一個人。
關外寒冬,難得有一個風寧日麗的天氣。
前兩日的風沙剛過,這天氣又開始變得陰沉,云層低壓壓的,已經中午了,可太陽還沒見著,到處是一片黯沉的昏黃色。
風煙坐在水井邊,用吊桶往上提水。沒出關之前,從來不知道,關外的井里,會有這么多的沙子。每桶水打上來,都得先放上半天,等沙子沉淀下去,否則是沒法喝的。
“陸風煙。”身后有人毫不客氣,連名帶姓地叫了一聲。風煙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袁小晚,人還沒有到,已經聽見她身上環佩的叮當聲。
“打水這種事情,還要你自己來嗎?”袁小晚把水桶放在一邊,閑閑地道。
“你不是也自己來的?”風煙仍然沒有回頭。
袁小晚一笑,“可是,我這手腳上,可沒帶著傷啊。”
風煙的手不禁停了一下。她是什么意思?難道那天晚上的事情,她都知道了?
袁小晚在井邊坐了下來,從袖子里拿出一柄小小的木梳,梳理著鬢邊被風吹亂的發絲,“你不用緊張,其實,你的心思我知道。再說,連指揮使都不追究了,我還能把你怎么樣呢?”
風煙淡淡地道:“既然是這樣,你又何必來找我。”
“我是想提醒你一聲,不要輕易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東西。”
風煙不語。依她往常的脾氣,早已經把袁小晚噎回去了,但此時此刻,她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心亂,“既然這么說,就證明你知道什么,對嗎?這些日子,種種怪事,你是知道內情的?”
袁小晚看著她,嘆了一口氣,“沒錯,我知道一些。可是,如果我說了出來,你會相信嗎?以前,在你打完十里坡回來之后,指揮使曾經去營外迎候過你和趙將軍、葉將軍他們,那個時候,本來是想解釋的,可是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風煙一震,“你是說……”
“陸姑娘,陸姑娘!”話還沒說完,遠遠的就聽見有人大喊。
風煙一抬頭,看見寧如海手下的常六正飛快地跑過來,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地道:“寧大哥叫你快點過去,有急事要出營!”
“出了什么事?”風煙迎了上去,“是不是打起來了?”
常六道:“聽說,是咱們派出去的探子兵,在黃沙鎮遇見瓦剌的騎兵,沖突起來了!還說黃沙鎮的老百姓都快被瓦剌騎兵給搶光、殺光了……”
“什么?!”風煙和袁小晚同時一驚!這瓦剌也太猖狂了,竟敢在這個時候洗劫離大軍駐地不到四十里的黃沙鎮?!
“陸……”袁小晚還來不及叫出口,風煙已經匆匆往大營奔去,只留下她一個人呆呆地站在井邊。這可怎么辦?指揮使一大早就出營巡視布防,還沒有回來,出了這樣的事,要跟誰去稟報呢?
瓦剌騎兵血洗黃沙鎮的消息,迅速傳遍了軍營上下。
趙舒、韓滄、葉知秋等將領一齊向蕭帥請戰,急撥精銳營一萬騎兵,由趙舒和葉知秋率部奔襲黃沙鎮。
寧如海和風煙是自告奮勇隨同出發的,這一萬鐵騎,疾馳出營,卷起的煙塵滾滾數丈!
“報趙將軍,督軍有令,即刻返營!”高舉鮮紅令旗的先鋒官在疾馳中突然揮旗停軍,掉轉馬頭,向壓陣的趙舒和寧如海、風煙這邊奔過來。
趙舒一聽就急了,“爺爺的,這當口楊昭又出來搗鬼!”
話音未落,先鋒官已經馳到跟前,“趙將軍,過不去了,督軍在前面攔著,說這就叫咱們停下!”
“前邊葉將軍怎么說?”趙舒怒道,“他也聽楊昭的?我去看看,今兒就是天王老子來了,咱也不能就這么回營!”寧如海和風煙對視一眼,也縱馬緊跟上去。
隊列的最前首,葉知秋正在和楊昭據理力爭,“不是我有心違抗督軍的命令,這四十里外的黃沙鎮,正有成百上千的老百姓被瓦剌人屠殺,他們可都是手無寸鐵啊!咱們十幾萬大軍駐扎在這里,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血流成河,不管不問嗎?這還算是人嗎?”
楊昭是出營巡視駐防的,身邊只帶了幾個隨從,事出突然,他也是匆匆追上來的。
“一萬騎兵倉猝出營,前邊軍情如何,誰勘察過?”楊昭臉色鐵沉,“關外戰場,騎兵就是咱們大軍的命根子,蕭帥未免太大方了,一揮手就把騎兵主力派了出來!萬一出事,后邊的仗要怎么打?”
“那督軍的意思是……”葉知秋的臉色也不好看,只是盡量按捺著焦躁。
“留下五千人馬,原地待命,再撥出兩千趕往黃沙鎮,另外三千隨后在黃沙鎮外十里駐馬觀望,以備支援。”楊昭斬釘截鐵地道,“斷不能一萬騎兵都貿貿然闖了去。”
“才兩千?”趙舒正好此刻趕到,“楊督軍,兩千人夠做什么,咱們這是去殺敵,不是去看戲!”
楊昭道:“若當真是小股瓦剌騎兵,兩千人就足夠把他們趕出去了。未經勘察,莽撞應敵,趙將軍,這些年你帶兵就是這么帶的嗎?”
趙舒真有點急了,“等你勘察完了,黃沙鎮還有活人剩下嗎?瓦剌殺了咱們多少人,這回撞在了咱們刀口上,還不打他一個痛快!”
“趙舒!”楊昭厲聲道,“你這是去救人,不是去打仗!”
“隨便你怎么說都成,反正我是奉了蕭帥的命令,帶一萬精兵出來的。督軍若是不同意,不妨先去找蕭帥商量!”趙舒也豁了出去,“這一仗我非打不可!出了事,我擔著。要殺要剮都只憑督軍一句話!”
“你——”楊昭縱然有天大本事,一時也無計可施,咬了咬牙,轉頭向葉知秋道:“你們是奉了蕭帥的命令,我攔不住。可這一去,千萬不能大意,一萬騎兵,出了什么閃失,咱們的元氣可就傷了。你是打了十年仗的大將,知道這當中的厲害,也要跟著趙舒胡來?”
葉知秋不禁一陣猶豫。
寧如海氣不過,插話道:“領兵打仗,最忌陣前猶疑,葉將軍,楊昭是什么人,難道你不清楚嗎?那次去打十里坡,他也是攔著不準去,可結果如何?你總不能在這種節骨眼上,讓趙將軍一個人去拼命,大伙兒都作壁上觀吧!”
葉知秋臉一紅,“我何時說不去了?”
楊昭已經無話可說。他明白,此時此刻,已是百口莫辯,因為根本沒有一個人肯相信他的話。
風煙在馬上靜靜地看著他,從來沒見過楊昭臉上有這么焦慮的神色。
楊昭一回頭,正好和她的目光碰個正著,風煙就像被燙著了似的,立刻轉開了臉。
不是她不相信他說的這番話,而是,她不愿意相信,也不能相信!難道因為他放過她一次,就抹煞他是敵人的事實?
“得罪了,楊督軍!”趙舒在馬上一抱拳,“弟兄們,要痛打瓦剌的隨我來!駕——”他竟一馬當先,疾馳了出去!葉知秋尷尬地看了看楊昭,欲言又止,終于搖了搖頭,縱馬跟上。
后面的騎兵都是殺敵心切,哪有不肯去的道理?鐵蹄聲如暴風驟雨般響起,煙塵翻滾,一時間,一萬騎兵,都如箭一般直沖黃沙鎮而去!
風煙也掉轉了馬頭,在跟上隊伍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瞧了楊昭一眼——漫天風沙里,驚鴻一瞥,楊昭眼里掠過的是苦澀,風煙眼里的卻是不忍。
為什么她竟然會覺得不忍心?他的驕傲跋扈,被踏在這滾滾的鐵蹄下,她應該覺得解氣,應該拊掌稱慶不是嗎?他的難堪,欲蓋彌彰。堂堂一個都御指揮使,一個督軍,就這樣被晾在一邊,幾乎沒有人多瞧他一眼,這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事情啊。如果放在從前,她應該乘機嘲笑他幾句才是,為什么,在這一刻,她居然會覺得心頭隱隱壓上了一層難過?!
天色將暗,寒風凜冽,千里的黃沙荒涼肅殺。
孤零零坐落在邊關外的黃沙鎮,在劍門關失守之前,也曾經是一處邊民聚居的熱鬧地方,每逢初一,關外的皮貨商、游牧部族的人就會帶著他們的毛皮牲口,酥油乳酪,到這里的市集上換取漢人的布匹糧食、鹽茶酒水。人口最多的時候,黃沙鎮不下萬余人。
但自從瓦剌入侵,寧遠和劍門關相繼失守,這里已經是十室九空,只要能走的,都攜家帶口地往南逃難去了,剩下的只是些老弱婦孺,提心吊膽地過日子。
此時此刻,這曾經喧鬧繁華的邊關重鎮,卻只剩下一片可怕的死寂。墻傾屋頹,燃燒未盡的梁柱冒著濃煙,路邊到處是散落的缸盆瓦罐的碎片,血色殷然。
黃沙鎮,竟赫然成了一座死城!
在這里,四處是死人和血腥,觸目驚心。風沙像鞭子一樣抽打在每個人的臉上心上,趙舒、葉知秋、寧如海和風煙,后面的大隊騎兵,佇立在鎮口,都是心如刀割。
又來遲了。
“來人!”趙舒一聲大吼,“去看看,還有沒有活的。其他人,跟我去追!”看四處還余燼未盡,瓦剌的騎兵雖然撤得迅速,但想必還沒有走遠,追上去也許還能來得及截住他們。
“報趙將軍,往西四五里,發現瓦剌騎兵隊的蹤跡!”一個探子兵快馬來報,“咱們趕快追上去吧!”
“走!”還沒等那探子兵話音落地,趙舒的坐騎已經躥了出去,“殺光這幫畜生!”
仇恨和憤怒,燒紅了大伙兒的眼睛,橫刀躍馬地飛奔趕來,卻要這么垂頭喪氣地回去,誰也不甘心啊。一時間人急馬亂,爭先恐后,呼啦啦地一齊涌出鎮口,徑直向西追去。
往西四五里,就是鐵壁崖,光禿禿的一座石山,寸草不生,地形卻很險峻。過山的路崎嶇不平,鋪滿了碎石和沙礫,還有叢生的荊棘,十分難走。到了狹窄處,人行尚且不易,更何況是大隊的騎兵。
“下馬,都下馬!”趙舒不禁有點心浮氣躁,這眼看就要追上了,卻偏偏遇到這種見鬼的山路。
“快快,下馬。”后面的人紛紛從馬上跳下來,路窄,人多,馬亂,又都心急如焚,拼命往前沖,亂紛紛地把路口塞了個嚴實。
葉知秋見這陣勢,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向趙舒道:“還追嗎?鐵壁崖這個地方險得有點邪,臨行前楊督軍說的也不是全沒道理……”
“老葉,都到了這里了,你想打退堂鼓嗎?”趙舒一瞪眼,“什么時候你也變得跟楊昭似的,怕死怕成這副沒出息的樣子!”
風煙抬頭看了看天色,時候不早了,陽光已經開始西斜,坡上的山石間,忽然有亮光一閃。那是什么?風煙一怔。趙舒和葉知秋正在爭論楊昭的話,風煙來不及細聽,又有一絲反光閃動——突然之間,她猛地反應過來,那是利器迎著落日的反光啊!
糟了!風煙心里驀然一寒,“趙將軍!山上有埋伏,快退!”她扯開喉嚨拼命喊了起來,可是周圍人喊馬嘶,太過混亂,前面的人根本聽不到。
“轟”的一聲悶響突然從后面傳來,風煙急回頭看時,只見一片煙塵彌漫,石塊瓦礫四射飛散!來不及了。濃重刺鼻的硝煙味直沖過來,是火藥,他們用火藥炸毀了退路。
怎么會這樣?!
爆炸聲響驚了馬,加上四射的山石傷了四周不少人,一時間隊伍后面人仰馬翻,驚呼四起。
山坡上嘯聲一片,大批瓦剌的兵馬潮水般層層涌出,箭如雨下!前面的人馬閃避不及,幾乎被覆蓋在密集如飛蝗的箭雨之下,血光四濺,立刻就倒下了一片。
前面是埋伏,瓦剌的重兵和弓箭迅速壓了下來;后面是山石崩塌的崎嶇山路,退路已絕。片刻之間,一萬騎兵盡數陷入了瓦剌的包圍之中!
后路是沒有了,只有往前沖開一條血路,突圍出去,才有生機。風煙縱身上馬,大聲道:“大伙兒都別慌,咱們一起往前沖,去跟趙將軍他們會合!”
混亂中的隊伍已經被瓦剌的伏兵隔斷成幾截,形成了前后數個大大小小的包圍圈,風煙四周的人馬聽見她的呼聲,紛紛開始往這邊聚攏,向前突圍。
風煙雖然出身江湖,這些年也免不了常常動手,可是真正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身陷數不清的刀槍箭矢之中,血肉之軀成片成片地倒下,這樣慘烈,這樣殘酷,還是第一次體驗。那次夜襲十里坡,畢竟是一次小面積的戰役,憑的又是一個“快”字,瓦剌那邊措手不及,幾乎是輕易取勝,跟眼下這樣的局面,完全是兩回事。
風煙一馬當先,手里的長鞭飛舞,箭來擋箭,槍來奪槍,轉瞬之間,已經有十幾個瓦剌兵的頸子被她的長鞭卷中。長鞭像是一條靈蛇般倏忽來去,方丈之內,漫天都是她的鞭影。
有風煙打頭陣,后面的人馬也陷入苦戰,很快就沖開了第一道包圍,但更多的敵兵又一齊向這邊蜂擁而至,仿佛鐵桶一般愈箍愈緊。兩邊的人已經招架不住,跟不上的人轉眼之間就被敵軍的斧鉞淹沒!跟得上的,也是死傷慘重,勉強支撐。再這樣下去,不出片刻,總會力竭。難道這一萬精銳的騎兵,就要覆沒在瓦剌的陷阱當中?!這精銳營騎兵是軍中主力,西北戰事,以騎兵為首,萬一真的覆沒在這里,后果不堪設想啊!
這邊正在混戰之中左沖右突,前面谷口卻突然傳來了一片驚天動地的吶喊聲——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瓦剌鐵桶似的包圍圈,突然潰散開來。
風煙一個分神,足踝處傳來一陣劇痛,是被一個瓦剌兵的大刀砍傷了。好在她反應敏捷,反手一鞭,將那瓦剌兵連人帶刀卷出數尺開外,跌了個頭破血流。
前面出了什么事?
看情形,似乎瓦剌的陣后有人突襲。本來是瓦剌包圍趙舒、葉知秋的兵馬,此刻卻驟然生變,反而是瓦剌的伏兵陷入了一個前后夾擊、腹背受敵的窘境。
亂軍之中,飄出了一面錦繡戰旗,迎風而展——紅色鑲滾,黑底繡金,正中以金絲繡著一頭凜然如生的猛虎,正在仰頭傲嘯!這面旗——這面旗,風煙是再熟悉不過的,這就是日日夜夜飄揚在虎騎營上空的那面大旗啊。
原來是虎騎營?是楊昭趕到了!
風煙心頭一熱,一股辛辣的暖流,自心底直沖上眼窩。太過突然了,幾乎分不清是震驚還是喜悅。這面戰旗,是虎騎營的徽征,一直被她暗自痛恨著;可在這一刻,血腥的廝殺里,危急的關頭,竟親切得讓她差點掉下淚來。
“楊督軍來了!”周圍的人爆發出一陣驚嘆和歡呼。只怕這“楊督軍”三個字,從來沒有被他們這樣響亮地喊出來過。
“沖啊……”援兵已經趕到,瓦剌的陣腳立刻亂了。這邊的士氣為之大振,人人知道有了生機,都是奮勇向前,局勢陡然一變。
虎騎營的人馬,是跟隨楊昭征戰多年的一支勁旅。沒上戰場之前,風煙只知道他們嚴格整肅,軍紀如鐵;可今天到了真刀真槍、血流成河的戰場上,才見識到他們的戰斗力有多么可怕。他們自敵后直插入包圍,如同一道利斧,迅猛不可當,瓦剌騎兵素以強悍善戰聞名,此時竟如波濤般向兩邊紛紛散開,眼看著虎騎營勢如破竹,閃電般沖入戰陣核心。
戰鼓聲震天,千軍萬馬的混戰里,風煙卻一眼就看見虎騎營中楊昭的身影。
在刀斧如林血雨紛飛之中,他的驚夜斬,仿佛變成了一柄魔刀,迅疾如風雷,連周圍的氣流都被激得震蕩起來。破空的刀光起處,觸及的敵兵人仰馬翻!他黑色的戰衣因為疾馳而揚起,鐵蹄過處,無人敢擋;一人、一馬、一刀,似乎已經融為一體,疾卷而至,直劈開了一條血路。刀鋒劃過的流光在他身邊盤旋,銳氣呼嘯,瓦剌的刀槍劍戟,莫說是抵擋,根本連逃都逃不及。
風煙知道他的功夫不弱,但此刻還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好一個“上馬擊狂胡”啊!
虎騎營的來勢,銳猛無匹,幾乎是片刻之間就沖垮了瓦剌騎兵的陣營,趙舒和風煙這邊的壓力陡然一輕,由內向外沖出來,和葉知秋、寧如海他們會合到一起。
“風煙!你沒事吧?”寧如海沖出重圍,第一件事就是往風煙這邊奔過來。激戰之中,人人身上臉上都帶著血,他是生怕風煙有個什么閃失。
那邊趙舒卻和葉知秋動起手來,趙舒正在嚷嚷著:“你閃一邊去,讓我再殺他們幾個!”
“你給我回來!”葉知秋攔著他不放,“好不容易帶大伙兒殺出來,你還要回去送死嗎?”
“怕死還打什么仗?”趙舒扯著喉嚨大叫,“兄弟們死了多少,就要瓦剌給咱們賠多少!”
“趙舒!”一聲斷喝,震住了纏斗在一起的趙舒和葉知秋,原來是楊昭趕到了,“你鬧夠了沒有?!”
“弟兄們都死的死,傷的傷,我能跟沒事人一樣回營去跟蕭帥復命嗎?”趙舒的聲音里,簡直都快帶出了一絲哭腔,“我怎么還有臉回去……”
“啪!”楊昭的馬鞭迎頭揮下,趙舒臉上頓時多了一道殷紅的鞭痕。
“督軍——”“楊昭!”葉知秋、寧如海和風煙齊聲驚呼,他不是想臨陣處置了趙舒吧?臨行之前,他攔趙舒沒攔住,必定是憋了一肚子火氣要治他罪的,可現在不是時候啊!
“我這一鞭,是替蕭鐵笠教訓你。”楊昭厲聲道,“你趙舒是帶兵的大將,蕭帥信得過你,才把這一萬騎兵交到你手上,要你好好地帶著他們,殺敵制勝。可這強敵當前,你卻絲毫也不想想,怎么保全這一萬兄弟的性命,怎么把他們給蕭帥帶回大營,只顧著在這里要死要活地胡鬧!”
幾句話,說得趙舒啞口無言,傻在原地。
“這是在戰場上,你是一個將軍,不是街上流氓地痞!”楊昭緩和了一下語氣,“時時刻刻,你都得記著,你手下還有成千上萬的人在等著你的命令。”
趙舒小聲道:“但今日臨行之前,如果聽督軍一句,就不會……”
楊昭揮了揮手,“這件事不是你一個人的錯,蕭帥和我,都有責任。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咱們必須馬上撤回大營,瓦剌的強援就快到了。”他環視了一下周圍苦戰半日,已經筋疲力盡的人馬,“這里是鐵壁崖,距離瓦剌駐軍大營很近,而且咱們手下的人已經傷數過半,馬也乏了,招架不住一場惡戰。所以,此刻不能戀戰,要想打,以后還怕沒有機會嗎?”
“那么以督軍的意思,咱們現在就撤嗎?”問話的是葉知秋。
楊昭略一沉吟,“剛才瓦剌的騎兵只是被沖散了,元氣還在,而且還占著地勢之便,我們不能和他們硬碰。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讓受了傷的人都能安全地返回大營。趙將軍,你立刻清點一下人數,稍作休整,包扎止血,現在天馬上就要黑了,等晚上再悄悄出去。葉將軍,你挑選一部分沒受傷的人手,加上虎騎營,給他們斷后掩護。”
“是!”趙舒和葉知秋異口同聲地答應。
楊昭抬頭看了看烏云低壓的天色,眉頭一皺,“看這天色,馬上就要下雪。咱們得找個避風的地方,讓弟兄們歇口氣。”
“那我這就叫人點起火來!”趙舒扭頭走到一個參將身邊,“劉進,你趕緊帶幾個人,去多生幾堆火。這天黑,再下了雪,別讓大伙兒挨凍。”
“趙舒!”楊昭喊住了他,“你給我回來。”
又怎么了?趙舒不禁疑惑,“督軍又覺得哪里不妥?”
楊昭下了馬,“天也暗了,你看瓦剌那邊,為什么不生火?”
“他們……”趙舒語塞,這算什么問題,瓦剌那邊怎樣,他怎么會知道!
“因為他們不想成了咱們的箭靶子。”楊昭看了他一眼,“現在兩邊都在暗處,誰也摸不準對方的位置和情形,可只要一起了火,立刻就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語氣里,多了一絲調侃之意,“你要是生怕他們不知道,就盡管生火去。”
“啊喲!”趙舒恍然大悟,不禁驚出一身冷汗。真虧楊昭還有心思調侃他,剛才若有半點疏忽大意,立刻就又要出事!
“讓大家聚過來,就地休息。等休整之后,就撤回大營。”楊昭也累了,脫下披風往地上一鋪,背靠山壁,坐了下來。他今天一早出去巡視,緊接著又來追趙舒和葉知秋,這一整天,幾乎是滴水未進,一刻也沒歇過,實在是乏了。
“指揮使,喝口水。”一邊的佟大川拿著羊皮水囊遞了過來,他一天跟在楊昭身邊,自然知道楊昭的辛苦。
楊昭看了一眼旁邊的寧如海和風煙,他們兩個也是唇干舌燥,“先給他們吧。”
佟大川自然是不愿給,卻也不敢說什么,氣哼哼地把水囊往風煙那邊擲了過去。風煙一把接住,又遞給寧如海,“你先來。”
寧如海卻冷冷道:“人家給得不情愿,咱們不喝也罷。”
佟大川不禁惱了,“我說你還真不識好歹,緊趕慢趕地來救你們,你倒不領情?”
“你們的水,我可不敢喝。”寧如海道,“當初那個袁小晚,一見面就使出毒蜘蛛這樣的下三濫手段,誰知道你這水里有什么?”
“你……”佟大川剛要發火,楊昭已經疲倦地揮了揮手,“大川,不用爭了,坐下。”
佟大川咬牙道:“指揮使,自從出了關,咱們虎騎營的弟兄就看夠了他們的白眼。這個陸風煙,三番五次地當面給你難堪;還有這個寧如海,他如果不是侮辱指揮使,小晚姑娘會動手教訓他么?咱們這出生入死地來救他們,他們卻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楊昭閉起眼睛,往背后巖壁上一靠,淡淡地一笑,“別說了,沒有用。”
激戰過后,他身上臉上又是血,又是汗,還有滿面的風塵;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這淡淡一笑,半帶苦澀,半帶自嘲,卻是說不出的教人心動。
風煙心里“怦”的一聲,仿佛就連周圍的空氣,也輕輕地為之一震。
她的眼睛在楊昭臉上停留了片刻。不得不承認,楊昭實在英俊。他合著眼,從額頭到鼻梁再到下巴,這條線挺拔如雕刻;縱然是在這樣的血污、沙塵和汗跡之下,他的溫朗和英秀仍然不減分毫。
因為事情來得突然,她到現在才想起——楊昭怎么會來呢?
如果他真的是奉了王振之命,來按兵避戰的,又何必親自冒險來這里救他們回營呢?站在他的立場上,完全可以袖手旁觀啊。而如果他不是王振的人,又為什么阻止夜襲十里坡,又火燒糧草庫?這中間,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風煙,你在想什么?”寧如海推了她一下,“下雪了,你過來避避風。”
下雪了?風煙回過神來。
果真,風稍偃,滿空零零落落地飄下雪來。現在是什么時節,關外就已經開始有雪了!風煙童心忽起,伸手接了一片雪花,驚嘆道:“這關外的雪花怎么都特別大?”
“這雪會越來越大的。”楊昭接了一句,“只怕一夜都停不了。”他曾經在關外打過仗,自然知道這關外風雪的厲害。
“那咱們留在這里,大伙兒的體力就怕是撐不住了,又冷又餓,連傷帶凍的。”風煙擔憂起來,一入夜,寒氣刺骨,再多待上幾個時辰,就會有人凍僵了。
楊昭站起身,看了看周圍的傷兵也都包扎休息得差不多了,一招手把趙舒和葉知秋叫了過來:“葉將軍,你帶五百人,往西去,現在天色暗,伸手不見五指,瓦剌那邊就算發現什么動靜,也不敢輕舉妄動。但這樣一來,他們會錯以為咱們開始往西邊突圍,所以會把兵力向西部署。
“趙將軍,你現在開始整軍待發,佟大川已經去清理東面的路口,順便查探那邊的情況。等他回來復命之后,如果沒有意外,你就帶精銳營的人突破東邊的防線沖出去。只要東邊一亂,瓦剌的人馬就會立刻發現上當,必定大舉向這邊阻截,反而給西邊的葉將軍留下可乘之機,可以徑直出谷。”
趙舒插了一句:“那萬一瓦剌追過來,咱們的人還來不及全部撤出鐵壁崖,該如何是好?”
楊昭一笑,“放心,他們來回折騰,動作絕沒有那么快,再說還有我帶虎騎營給你們斷后。”
“那怎么成?”趙舒道,“咱們都走了,你們豈不是危險?”
楊昭拍了拍他的肩,“我們自然是且戰且退,不會耽誤很久。你只管回去就是了,怎么說我也是個督軍,你還想再抗命一回嗎?”
風煙在旁邊道:“那我留下來,幫楊昭斷后。”
“不行!”這下子,楊昭、寧如海和趙舒三個人異口同聲,一齊反對。寧如海自然是怕風煙留下會有危險,趙舒是不愿意撇下風煙,而楊昭呢,他又是為什么?
“你——看不起我?”風煙睨了楊昭一眼,他壓根兒就沒把她放在眼里,不是嗎?
楊昭卻沒有心情在這里跟她斗嘴,只簡單地道:“你回去。”看不起她?他哪敢。別的都還好說,她要留下,斷不可以。現在鐵壁崖的敵兵仍然數倍于己,待會兒只怕還要有場惡戰,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風煙留在這里。
“風煙,別爭了,快點回去。”這次,寧如海倒是難得地跟楊昭保持一致,“沒時間了,這邊也不缺你一個。”
參將劉進過來,向楊昭拜倒,“稟督軍,五百騎兵已經整軍完畢,葉將軍即刻出發。”
“好。”楊昭點點頭,“吩咐下去,各營按部署齊集,由趙將軍帶領,全部上馬,盡量不要留下一個傷兵。還有,嚴禁出聲。”
命令傳了下去,各營人馬都迅速整裝、上馬、歸隊,除了戰馬的幾聲輕嘶和刀槍偶爾碰擊的細微響動,幾乎聽不到別的聲音。每個人都十分明白眼前的局勢,他們是必須安全突圍出去的,已經折損了將近三成的人馬,剩下的,再也損失不起了。
風煙也清楚,這種事態之下,服從就是最好的支持。楊昭不能分心,也沒有時間再討論這些了。“寧師哥,就聽你的,我們走。”她抬腳走向旁邊的戰馬,腳踝的刀傷一陣刺痛,讓她忍不住輕輕跛了一下。
剛剛拉住韁繩,就聽見楊昭在身后突然叫住了她:“等一等!”
他又要怎樣?風煙蹙起眉頭,都已經聽了他的命令,要跟趙舒他們一起撤退了,他還有什么意見?!不情愿地停住,回過頭,卻見楊昭從戰袍上撕下一截衣襟,“坐下。”
風煙一頭霧水,這又是怎么一回事?
楊昭有點不耐煩了,“叫你坐下,愣著做什么!”
“就算你是督軍,也不見得叫我站著,我就得站著,你叫我坐下,我就得坐下……”風煙脫口而出,他以為他是誰啊?莫名其妙。
楊昭忍不住咬了咬牙,疾步過來,一把攔腰抱起風煙,把她扔在旁邊的巖石上,粗魯地道:“你能不能聽話一回?自己腿上有傷,不知道嗎?連靴子都破成這樣,一會兒頂風冒雪,還有幾十里路要趕,你不想要這條腿了,是不是?!”他一邊教訓她,一邊用剛才撕下來的那條衣襟,把她受傷的足踝連同被鮮血浸透、已經破爛的靴筒一起,匆匆地包扎起來。
風煙都傻住了,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是。
意外,驚愕,惱怒,還有一種難言的羞澀,和悄然涌起的一股暖流,錯綜復雜地交纏在一起,簡直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督軍,路口已經清理好了,何時出發?”佟大川正好匆匆奔過來,大聲回報,卻恰巧替風煙解了圍。
“趙舒。”楊昭折回身,把趙舒叫了過來,“從這里到東邊路口,只有一炷香的腳程,你記住兩個字:一是快,二是靜。這六千多個弟兄就交給你,要當心。”
趙舒本來并不是個毛躁的人,只是因為先前對楊昭的成見太深,又被黃沙鎮的屠城慘狀沖昏了頭,才會失去常態。此刻重任在肩,也沉下氣來,“督軍放心,我們一定安全返回大營。”
“好。”楊昭點點頭,“趕快走吧。大川,你去傳令虎騎營準備,掩護趙將軍他們撤退。”
“是!”佟大川和趙舒領命而去,風煙和寧如海隨后跟上。
風雪已經急了起來,打在臉上,冷得有點麻木。風煙忍著回頭的沖動,就這樣一走了之?把楊昭他們留在鐵壁崖支撐危局?這是他的命令,她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反駁,可是,心里卻怎么都踏實不下來——他們能擺脫瓦剌的圍剿,平安地回去嗎?應該不會出什么事吧?
她這是怎么了,竟然替楊昭的安危擔心起來!
一句“要當心”,卡在喉嚨口,說不出來。這未免太滑稽了吧,不久之前她還恨不得置他于死地。風煙從來沒有對一個人有過這樣復雜的感覺——希望他死,可又怕他死;明知他是王振的黨羽,可又身不由己地相信他;一見面就忍不住頂撞譏諷他,好像他越是難堪,她越是解恨,可又見不得他的尊嚴被別人踐踏!
“袁小晚!袁姑娘!”
天剛亮,風煙已經出現在袁小晚帳外。
雪還在下,風已經小多了,她幾乎是一下馬,就直接沖過來的。回營這一路上,她心里糾纏的都是一句話:楊昭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
昨日出營之前,在井邊,袁小晚欲言又止,可能她才是惟一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吧!
帳簾一掀,袁小晚幾乎是立刻就出來了,身上的衣服整整齊齊,沒有半絲凌亂。這風雪之夜,剛近凌晨,她是起得早,還是根本就沒睡?
“是你!”袁小晚的驚喜,出乎風煙意料,“你回來了!”
看見她,有那么高興嗎?風煙愕然,看上去,袁小晚比她還要心急,臉色憔悴,氣色也差,那以往的嬌俏全都沒了。她這是一夜沒睡吧?
果然,接下來袁小晚連珠炮般地追問:“指揮使不是和你們在一起嗎?怎么一個晚上都沒回來!你們遇上瓦剌的人馬了,是不是——他人呢?”
風煙沉默了一下,“他……大概也快回來了吧。我們在鐵壁崖遇到瓦剌的伏擊,楊昭說讓精銳營的騎兵先撤回大營,他和虎騎營斷后掩護。”
“什么?”袁小晚呆住了,“你們,就這么回來了?”
“這是楊昭的命令。”風煙有點慚愧。
袁小晚一反常態地激動起來,“他的命令?陸姑娘,原來你們也有聽他命令的時候啊?自從隨軍出了關,快兩個月了,上到蕭鐵笠蕭元帥,下到趙舒、韓滄、葉知秋,甚至一個算不出幾級幾品的小小把總,都從來沒有聽從過這個督軍的命令!昨天你們出兵黃沙鎮的時候,他追到營門外都攔不住,當時若有一個人肯聽他的話,又怎么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風煙想要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
“算了,說這些都已經沒用了。”袁小晚的眼圈都紅了,“你們自然是巴不得他帶人去援救,更巴不得他干脆就把命丟在鐵壁崖;反正他是你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不是這樣嗎,陸姑娘?那天到虎騎營行刺的不是你嗎?”
“是楊昭說的?”風煙沒有否認。
袁小晚冷笑道:“他沒提過。但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這句話,我也想送給你。”風煙看著她,“火燒糧草庫的事,也和你有關吧。”
“不錯。”袁小晚居然面不改色,“是和我有關,而且是指揮使要我做的。”
她承認了?!風煙心里重重地一沉!
潛意識里,她希望聽到的,并不是這樣的答案啊。她多么希望,這件事,跟楊昭、袁小晚沒有一點關系,只不過是她誤會,是她的懷疑錯了。
“可是,火不是我放的。”袁小晚接著又補了一句。“如果是我放的火,被燒掉的糧草,就絕對不會再出現了。雖然我們一直看彼此不順眼,但是陸風煙,你覺得我是一個連放把火都放不好的人嗎?”
風煙眉梢一揚,“這話怎么說?”
“我知道,你和寧如海一向自詡為正道中人,忠君愛國、疾惡如仇,但并非所有的事情,都像你看到的一樣黑白分明。你來找我,是想知道,指揮使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吧?”
風煙沒說話,是啊,她這一路疾馳趕回大營,扔下馬鞭就直奔袁小晚這里,說穿了,就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楊昭是個什么樣的人。
而袁小晚的話,她本不應該相信,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聽一聽,除了眾人對楊昭的各種指責之外,還有沒有別的說法?
“本來我不想說這些,因為我并不喜歡你,而且,指揮使也一向不準我們插手他的事。所謂日久見人心,我以前總是以為,只要時間長了,各種謠言都會不攻自破,何必去越描越黑。”袁小晚輕輕一嘆,“但是現在看起來,我實在太天真了。”
“謠言?”風煙有點懷疑,這滿城風雨,怎會都是謠言!
“人盡皆知,楊昭本是禁軍都御指揮使,憑王公公的一句話,就搖身變成了西北大軍的督軍。”袁小晚緩緩地道,“但你有沒有想過,以王振的心機,他若要用楊昭,又怎么會張揚到人盡皆知的地步?而以都御指揮使的地位,楊昭的軍功,加上王公公的推薦,這主帥的位子,又怎么可能落到了蕭鐵笠的頭上!”
“你的意思……”風煙一怔,說得是,難道這里別有隱情?
“陸姑娘,這話要從頭說起,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袁小晚接著道,“當初,劍門關失守,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于大人主戰,王公公主和,兩黨相爭的焦點就集中在一句話上:再打下去,結果如何?
“這一仗勝敗攸關,當時于大人就曾經來找過我們指揮使,希望他能夠帶兵出征,力挽狂瀾。但于大人想不到的是,這件事被王振那邊的探子得知,他豈肯讓指揮使來打這場仗?所以出人意料,他竟然在圣前舉薦楊昭掛帥——當時舉座皆驚,又何止于大人一個大失所望。
“政局混亂,人人自危,都當楊昭是王振的人,多少人一擁而上地巴結他,又有多少人背地里罵他為虎作倀?當時,指揮使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是和王振當庭翻臉,以表清白。但這么做,硬碰硬的結果是兩敗俱傷,于事無補。二是跟于大人、薛大人等幾位解釋清楚,共商對策。但指揮使拜訪兩位大人的時候,都吃了閉門羹。
“于大人改用蕭鐵笠出征,人人都以為,王振的陰謀已經破敗,西北戰事從此跟楊昭沒有關系了。但是,有誰會知道,這才是王振真正的目的,他得逞了。”
風煙聽得呆住了。想不到,這其中竟有這么一番曲折——王振舉薦楊昭,并非是想利用楊昭影響西北之戰,而不過是離間他和主戰派之間的關系而已!
袁小晚說到這里,停了片刻,似乎是在整理著自己的思緒,半晌才道:“王振自以為他的離間計是萬無一失,可是他沒想到,楊昭偏偏將計就計,甘愿背上這個罵名,甘愿以都御指揮使之尊,屈居蕭鐵笠之下,自己請旨做了督軍!他當初舉薦楊昭在前,阻攔已是來不及了,只好又打糧草的主意,讓王驥設法拖延軍餉……下面的事情,你應該都知道了。”
風煙震驚地看著袁小晚。她說的,都是真的?!
大人和蕭帥都在提防著楊昭,惟恐一個不小心敗在他手上,可是,楊昭卻在和王振斗著心機!
“蕭鐵笠不是平庸之輩,可是他慣征東南,對西北戰場不了解;加上他為人剛烈耿直,論心計、論手段,他哪是王振之流的對手?他們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的。”袁小晚悵然道,“指揮使原是禁軍的統帥,無論身份地位,都在蕭鐵笠之上,他本可以在京里高枕而臥,日日逍遙,我也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背著種種誤解、敵視、流言蜚語,千里迢迢地跑到這一片荒涼的邊關來,打這沒有退路的一場仗……”
袁小晚的聲音還在風煙耳邊響著,可是她接下去又說了些什么,風煙已經聽不進去了,一顆心越來越沉,越來越遠。
風煙想起,初見楊昭,是蕭帥設宴款待她和寧師哥的酒席上,觥籌交錯的熱鬧氣氛里,惟獨楊昭被冷落在一邊,他一個晚上自斟自飲的樣子;想起帥營里大小將領匯集一堂商議軍情,楊昭卻被忘到腦后,他在虎騎營里親自給摔跤比賽擊鼓,那震耳的鼓聲;想起打下了十里坡之后,他在營門外的寒風里等候勝利的消息,卻等來了她的譏諷和嘲弄,他臉上那種沉默的神情;想起糧草庫被燒,她怒闖虎騎營,指著楊昭的鼻子說他是王振身邊的一條狗,他那一刻的震驚和難堪;想起昨天出兵黃沙鎮之前,楊昭被他們甩在路邊的漫天風沙里,眼里的苦澀和忍耐……何止是這些啊,她都想不起,這樣的事情到底發生過多少回!
一時間,種種情形,一幕幕掠過,風煙心里似乎被狠狠抽了一鞭,突然灼痛起來。
“喂,陸姑娘?”袁小晚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風煙猛地回過神來,“沒什么,你說的——都是真的?”
袁小晚不悅地道:“你若是不相信,又何必來問我。”
“我只是不敢信而已。如果事情是你說的那樣,楊昭為什么要阻止我們攻打十里坡,為什么又和燒糧草的事扯上了關系?”風煙不明白,楊昭做這些,又是什么用意。本來蕭帥和趙舒、韓滄他們就處處疑心他,以楊昭的聰明,為什么要讓自己卷入這樣的事情里去?避嫌都只怕來不及。
“這些,我也不清楚。”袁小晚蹙起眉,“指揮使的決定,沒有必要跟我們交代。我能告訴你的,只是我所知道的一部分。記得糧草庫被燒之前,指揮使吩咐我每次帶人去取軍糧,都把庫里的一部分糧袋運到下面的地窖里去,然后用裝了石塊和干草的假糧袋放在上面充數。而那個地窖,應該也是他提前叫人挖好的。所以我敢斷定,糧草被燒,又失而復得,是他算計好的。”
“他怎知糧草庫會起火?就算他知道,又何必這樣大費周折,就直接加派人手保護糧草,不是更省力嗎?”風煙百思不得其解。
袁小晚也搖了搖頭,“我也想不透。但就在你刺殺指揮使的那一夜,難道你沒發現,虎騎營已經是一座空營?其實不止是那一夜,連接三個晚上,他們都被指揮使派到營外各條要道,守株待兔去了。瓦剌派兵來偷襲,正好趕在糧草被燒的當口,路又摸得那么熟,想必是有內應的。”
“其中的內情,你也不知道嗎?”風煙有點失望。
“我不需要知道。”袁小晚道,“我跟你不同,我不在乎誰是誰非,誰對誰錯,什么勝和敗,什么紫荊關。無論指揮使做什么,我都會跟隨他,聽從他的命令。”
風煙第一次正視袁小晚的臉,一直都覺得,她舉止輕佻任性,說話又連諷帶刺,所以很不喜歡她。但是,直到此刻,風煙開始發現,不是每一個人,都像表面上那么絕對,比如袁小晚。
睡不著。
風煙躺在床上翻來覆去。
昨天一場激戰,又來回趕了將近八十里路,體力早就耗盡了,應該好好地睡上一覺。可是腳踝的傷處隱隱作痛,心里像開了一鍋沸水,哪里合得上眼。
都什么時候了,楊昭他們怎么還沒有回來?是被鐵壁崖的瓦剌騎兵給纏住了,還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或者他們遇見了瓦剌的援兵?幾百個問題,七上八下地在心里纏繞,風煙嘆了口氣,終于從床上爬了起來,披上衣服,在床前來回地繞著圈子。
千萬不要出事啊,她連一句抱歉都來不及說。
袁小晚是楊昭的屬下,她所說的話,風煙應該是一個字也不相信的,但是偏偏奇怪,她就是相信這一切。
眼前又浮現出被困鐵壁崖時,楊昭那一絲淡淡的苦笑,帶著點自嘲,那應該是一種百口莫辯的無奈吧?
還有他的細心,連寧師哥都沒看出來她的腳踝受傷了,他卻一眼就發現了。想起他給她裹傷的時候,那種粗暴的語氣,其實手上的力道卻放得很輕,生怕弄疼了她似的。
不要胡思亂想了!風煙打斷了自己的思緒。
他不過是幫她裹了裹傷而已,戰場上這也是很平常的事吧!有什么好害羞的?再說,現在楊昭和虎騎營都還生死未卜,吉兇難料,她怎么可以在這里想入非非!
“陸姑娘!快出來,快點!”帳外傳來趙舒的叫聲,還帶著幾分喘,“楊督軍他們回來了!”
什么?!楊昭回來了?
風煙的心臟猛地提到了喉嚨口,太過驚喜,幾乎是兩步就沖出了帳外——連一刻也不愿意再等,恨不得立刻、馬上就看見楊昭好端端地站在她的眼前。
“他在哪里?”風煙一眼看見趙舒,劈頭就問。
趙舒是跑著來的,正在喘息,看見風煙,不禁失笑,“你就這樣去找他?就穿成這樣?”
風煙這才想起,自己只穿了一件素色小棉襖,連厚一點的外衣都忘了穿;因為一只腳踝受了傷,裹了紗布,所以只有一只靴子在腳上。
“啊喲!”忍不住臉上一紅,風煙連忙又奔回帳內,“等我一下,咱們一起去接他們!”
總算手忙腳亂地穿戴停當,風煙和趙舒一起直奔營外。
風雪已經停了,路上鋪著一層冰凌,馬蹄踏上去,爆起一連串碎冰的脆響,老遠就能聽見。
“那不是虎騎營的大旗嗎?”趙舒的馬鞭往前一指,風煙順勢瞧過去,果然,黑底繡金,紅色鑲邊,分明就是虎騎營的戰旗啊。
“楊督軍……”趙舒已經打馬迎了上去。
風煙反而躊躇起來,見了他,說什么?她真不習慣跟別人說些道歉的話。再說,她和楊昭的關系那么惡劣,人家也未必想要看見她。
隊伍越來越近,風煙竟有些緊張起來。她的馬停在路邊,可以清楚地看見前面的楊昭和佟大川他們,大家的樣子都凌亂狼狽——血污斑斑,滿面風塵,就連楊昭也好不到哪里去,右邊肩膀好像還帶著傷,草草地包扎了一下,軍衣也都破得不成樣子。
看起來,他們這一天一夜,又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惡戰。
“鐵壁崖這一戰,兇險歸兇險,可也好好地收拾了瓦剌一頓!”佟大川的聲音最響,“教他們下回再也不敢使這些陰謀詭計。”
“風煙,你在那里發什么呆?”趙舒回頭大聲招呼,“飛也似的跑出來,我都差一點追不上你,這會兒都到了跟前,怎么又停住了?”
風煙只好緩緩縱馬上前,正和楊昭打了個照面。
“你……”兩個人一同開口,又一同沉默下來。
“你……回來了。”風煙有點尷尬地開口,自打認識楊昭,大概這是她聲音最小的一次。楊昭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清楚,只是帶著點意外和調侃地道:“我說這一路上眼皮跳,原來是陸姑娘在這里等著了。”
風煙臉紅了。
她還會臉紅?楊昭不禁詫異,她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嗎?況且,他根本沒說什么啊——她連那兩只小耳朵都紅透了。
“你……”兩個人再度同時開口,又同時打住。
氣氛更加微妙而困窘,旁邊的趙舒沉不住氣了,道:“這是怎么啦,楊督軍他們回來,你不也挺高興的嗎?這會兒工夫,怎么突然變成悶葫蘆了,只會說你呀你的。”
風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已經夠要命的了,這家伙還不識趣地來攪局!匆忙之間只好隨便抓了一句話來說:“都回來了就好,大伙兒都很擔心。”
楊昭一怔,她怎么了?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和氣了?
“對了,你們是不是又和瓦剌打了一仗?”風煙看著他肩上的傷,“好像還掛了彩,怎么回事……”
“沒什么,皮外傷而已。”楊昭微微一笑,“總算有驚無險,難為你還大老遠地出營來迎接弟兄們。”
風煙不自在地道:“其實,我是想說……”
楊昭困惑地看著她,這丫頭一向心高氣傲,任性倔強,連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嘲諷他,都從來沒怕過,還有什么話,讓她這么難出口?看這樣子,不像是來挑釁的。
“那個……”風煙的手心都快要冒汗了,“謝謝你帶著虎騎營去鐵壁崖,如果來遲一步,我們就遭殃了。”
“這是我分內的事。”楊昭釋然,“不必那么客氣。”
“風煙——”后面傳來寧如海的呼聲,“冰天雪地的,你怎么一個人跑出來了?”
“寧兄弟也來了。”楊昭在馬上一抱拳,今天是什么日子,連寧如海、陸風煙這樣視他如眼中釘的人,都改了性子。
“我不是來接你的,我來找風煙。”寧如海硬邦邦地道,“怎么敢跟指揮使稱兄道弟。”
“寧師哥!”風煙忍不住臉色一沉,他怎么可以這樣說話?昨天在鐵壁崖,楊昭才救了他們大伙兒的命,總該說個謝字;就算他有成見,不覺得感激,至少也不該這樣惡言相向吧?
楊昭卻早已經習慣了,淡淡一笑,縱馬向前馳去,“那么不打擾了。”
“等一等——”風煙失聲叫了起來,他怎么走了?她費了半天勁,想要說的那句話,還沒有說出口呢。
楊昭聞聲勒住了馬,也沒回頭,“還有什么事?”早知道他們不會輕易改變對他的敵意,是他有點可笑,怎么能指望和他們化干戈為玉帛。
“我……”風煙鼓足了勇氣,磕磕絆絆地終于說了出來,“對不住。以前誤會你了。”
楊昭的背影輕輕一震。
此時,此地,這樣一句話,出自風煙的口,他實在有點不相信。
“你瘋了嗎?”寧如海也是一愕,“風煙,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楊昭是什么身份,你應該明白。”
“我知道,可是寧師哥,以前很多事情,咱們的確是誤會他了。袁小晚剛剛跟我解釋過,楊昭并不是幫王公公來督軍的,回頭我再慢慢跟你說。”
寧如海不怒反笑,“袁小晚?那個妖女的話你也相信?你忘了當初是誰用毒蜘蛛暗算咱們的。”
“寧師哥!”風煙的聲音提高了幾分,“你不要那么武斷,很多事情跟咱們知道的有出入,總要給別人一個解釋的機會——”
“我武斷?”寧如海瞪著她,“你是不是中了楊昭的邪,袁小晚是他的手下,自然幫著他說話,這也算解釋?我看是狡辯吧。”
“可是,我就是相信他!”風煙沖口而出。
“你!”寧如海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你相信誰,袁小晚,還是楊昭?為了他們這種人,你要跟我翻臉嗎?風煙,你太讓我失望了。”
風煙倔強地揚起頭,“寧師哥,楊昭決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
寧如海氣極,指著風煙道:“好好,風煙,你說得好,才幾天工夫,你就被楊昭迷昏了頭了!除了一張臉生得俊,他還使了什么下三濫的招數,教你連黑白都分不清了!”
“你這話什么意思?”風煙的臉色發白了。
寧如海脫口道:“我還有什么意思?我看你八成是迷上了楊昭了!”
“啪!”清脆的一記耳光,落在寧如海臉上,頓時浮起殷紅的指印。
風煙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輕顫,聽起來有點干澀,“你也該說夠了吧?我幫楊昭說話,不是想要討他的好,而是因為我覺得他委屈。”
寧如海呆住了,“你……你為了他,跟我動手?還說什么,他委屈?!風煙,你以為我是瞎子嗎?你對楊昭動了心,我早就看出來了!自打我從京里回來的那天起,就覺得你不對勁,整天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
“不要說了!”風煙手里的馬鞭重重揮下,“啪”的一聲,座下白駒昂首一聲長嘶,疾風般卷了出去!
眾目睽睽之下,寧如海這幾句話,幾乎讓她無地自容。
楊昭一直沒回頭,也沒說話,可是方才那番爭執,他一定已經聽得清清楚楚,以后還怎么見他的面?寧師哥說她迷上了楊昭,為什么她會那么生氣,氣到失去了理智,甚至還動手打了寧師哥一記耳光!
迷上了楊昭?她有嗎,不會吧?
“風煙!”寧如海一驚,這才回過神來,剛才自己都說了些什么混賬話,他這是怎么了,昏了頭嗎?來不及多想,已經打馬追了上去,“風煙,你別走啊!”
周圍只剩下一片寂靜。大家臉上都是一片尷尬之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佟大川和趙舒面面相覷,小心翼翼地看著楊昭的背影。
“楊督軍……惱了吧?”趙舒小聲問。
“你說呢?”佟大川白了他一眼。打了勝仗,高高興興地回來,偏偏冒出一個寧如海大觸霉頭,別說是指揮使,連他這個局外人都恨得牙根兒癢了。
“你們幾個,在后面嘀咕夠了沒有?”楊昭回過頭,“還不趕緊帶著手下弟兄們回營去。”
“可是指揮使,剛才寧如海說的——”
佟大川還想多說,楊昭的臉色卻一沉,“我叫你帶他們回營。剛才的事情,我不想再聽見有人提起一個字。”
“是。”佟大川沒敢再說,答應了一聲,揮手向后面的隊伍道,“回營!”
虎騎營的人馬開始向大營滾滾馳去,楊昭卻還是停在原處,一動也沒動。
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周圍冷冽的空氣里,似乎都還蕩漾著剛才風煙清澈堅持的聲音,笨拙地為他爭辯。她漲得通紅的臉,和好不容易才說出口的那句“對不住”,她欲言又止困窘的模樣……忽然之間,想起在蕭帥的接風宴上初次見她,她不屑和挑釁的眼神;想起她三闖虎騎營,那種毫不掩飾的憎恨,毫不畏懼的驕傲;想起在靶場里她拉不開弓弦,那一瞬間無助的倔強,還有出兵黃沙鎮之前,她在馬上一回頭,眼里的一抹不忍心。
片刻之間,百般滋味上心頭。
陸風煙,她的名字叫風煙。風霜萬里,烽煙滾滾的邊關大漠,仿佛是天意,注定在這里,在這時,遇見這個叫風煙的女子。
明月夜。
算算日子,是十五了吧,月色難得這樣清圓。風煙托著下巴,坐在桌邊,對著燭臺發呆。
從鐵壁崖回來好幾天了,風煙幾乎沒出過自己的營帳。說是養傷,其實傷早就沒事了,她是不愿意和楊昭、寧如海、趙舒他們碰面。那天眾目睽睽之下,寧師哥把她和楊昭說得那么不堪,人人聽得明明白白,真不知道以后還怎么見面。這幾天,練武場、靶場、馬房,風煙都沒去過,悶都快悶出病來了。
帳簾半卷,月光越簾而入,如銀如霜。
不知哪一營有人吹笛子,聲音時斷時續,遠遠地飄了過來。聽調子,像是江南的采蓮曲。這本是一支輕快俏皮的旖旎小調,是水鄉的少女們輕衫扁舟,采蓮戲水時哼在嘴邊的,但此刻,在荒涼的邊關,月圓的夜晚,用清冷的笛聲吹出來,卻有種格外的凄涼之意。
風煙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此刻也不免起了思鄉的情緒。在京城,現在這個時候,正是華燈初上,車如流水馬如龍的光景吧,賣彩泥人、云片糕的小販們已經開始叫賣了。
不知不覺披衣而起,順著笛聲一路尋過去,卻是從糧草庫的方向傳來的。大概是守庫的士兵換了崗下來,吹吹笛子,以解鄉愁吧。
慢慢走到糧草庫前面,笛聲卻突然停了。
風煙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道:“笛子吹得不錯,但可惜吹得不是時候,不是地方。你是南方人吧?”
是楊昭?!怎么會碰見他,他來這里做什么?
那個吹笛子的惶惶然拜倒,說:“回督軍話,小的叫周南,是紹興人。從小學著吹幾下笛子,剛才無聊,就吹了兩首,想不到打擾了督軍休息,真是該死……”
楊昭單手把他扶了起來,“不用這么緊張,我也不過是隨便走走。軍營里都是些扛槍打仗的粗人,聽見有人吹笛子,有點好奇而已……但你剛才吹這兩首,都該是打完了仗,保住了邊疆,你回老家過逍遙日子的時候才吹。蕭帥的部下,大多都是南方人,在東南一帶打仗慣了,西北關外是苦寒之地,處處不習慣;再聽你這笛子,難免想家。”
周南雞啄米一般地點著頭,“是,是。”
楊昭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打發時間,別再吹這些江南小調了。虎騎營里常常有些摔跤比賽、騎馬比賽,還算熱鬧;你若是有空,就過來看看。”
風煙在他們身后,聽得清清楚楚,不禁暗嘆楊昭的心細如塵。行軍打仗,最忌軍心渙散,當初楚漢之爭,四面楚歌的典故,就是一個例子。她聽著笛子,只想到京城的安逸繁華,而他想到的,是這一營將士思鄉的凄酸。
難怪他在虎騎營里大辦摔跤比賽,甚至還親自給他們擊鼓——那也是為了緩和局勢的緊張,振作大家的士氣吧?虎騎營里上下一心,戰無不勝,靠的是刀槍,更是一種同進退、共生死的必勝信念。
“陸姑娘,你也來了。”周南不經意看見站在楊昭身后的風煙,招呼了一聲。
楊昭驀然回頭,不禁一呆。
風煙靜靜地佇立在明月之下,月光如水,她整個人都似乎籠罩著淡淡的清輝,秀色氤氳而來。
幾天不見,乍然相遇,兩個人都有片刻沉默。這些日子里,也曾經暗自想過,見了對方應該說什么;但此刻真的見了面,反而覺得說什么都不妥。
周南懵然不覺這中間的欲言又止,向風煙不好意思地道:“連陸姑娘也被我吵醒了。”
風煙搖了搖頭,“我是根本沒睡,剛出來轉一轉。”
楊昭心下一寬,看她行動如常,腳踝的刀傷,應該已經不礙事了吧。只是,不見了那種冷淡戒備的神色,她看起來仿佛有什么心事,這個樣子的陸風煙,教人有點不習慣。
“那天……”風煙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寧師哥說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他這個人,總是有口無心的。”
楊昭淡淡一笑,“我知道。其實本該是我道歉才對,若不是因為我,你跟他也不會發生爭執。”
“以前……”風煙低下了頭,“我和寧師哥都千方百計地跟你作對,你若想難為我們,應該是有很多機會的。”
“以前的事,也怨不得別人,是我自己疏忽,才著了王振的道。”楊昭負手而立,英挺沉穩,“我常年領兵打仗,在京里這幾年也很少參與朝政紛爭,跟于大人、薛大人幾位都沒有深交,自然難免讓人猜疑。”
“那你為什么不解釋一下呢?”風煙脫口問道。
楊昭看了她一眼,“在京城,我試過。可惜朝中重臣,多半不敢得罪王振;剩下幾位支撐殘局,又躲我遠遠的,連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出了關,更不用提了,你也知道。”說到這里,楊昭停頓了一下,“那天,你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說我不是王振的人——為什么?”
“袁小晚說的。”風煙心里一跳,其實這個問題,她也問過自己無數遍,為什么?
楊昭微笑道:“難道你沒想過,袁小晚也是我的手下。”
“我不是相信她,只是相信我自己的直覺。”風煙看著他,輕聲道,“那天晚上,我摸進虎騎營,躲在你帳外的時候,你在寫字吧?要是我沒記錯,你寫的應該是一句: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你在閑暇練字的時候,寫的都是這樣的句子,怎么會是個甘心給王振當走狗的人?”
楊昭不禁一震。她就憑這幾個字,看穿了他的心思!
“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可是一直沒有機會。”風煙沉默了一會兒,“你不是為了王振來西北邊關的,那是想幫蕭帥吧?袁小晚說,糧草的事情和瓦剌偷襲失敗,都跟你有關系——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句話,你聽說過沒有?”楊昭卻顧左右而言他,“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
風煙一頭霧水,這句話她懂,可是跟糧草被燒有什么關系?
“本來,這是件很隱秘的事,沒有外人知道。”楊昭沿著糧草庫的護欄,向外走去,“若是事情不密,也就辦不成了。但事到如今,該辦的都辦妥了,說出來也不打緊。
“王振當權這幾年,黨羽爪牙遍布天下,這次西北之戰關系重大,除了對付我之外,他的毒計層出不窮,克扣大軍的糧草就是其中一項。可這些還不夠,在蕭鐵笠軍中,他也布下了棋子,跟瓦剌互通消息。”
風煙一驚,“這怎么可能?!”當日袁小晚也說,大營里可能有瓦剌的奸細,若當真如此,蕭帥的每一個部署、每一個命令,都會傳到敵人的耳朵里,那這一仗還怎么打?沒等開戰就已經輸了。
“倘若是我疑心錯了,那么又有誰燒了糧草庫?起火之后不出三天,瓦剌就派人來偷襲大營,他們又是如何知道大營里的混亂情形?”楊昭嘆了口氣,“自從出了關,我就一直提防著王振這一招,可十幾萬大軍,一時也查不出是誰在給王振賣命。況且,就算我查得出來,蕭鐵笠也不會相信,到時候難免又要起沖突。
“那一次,你說要打十里坡,倘若我也贊成,你們必定全營選兵,人盡皆知,只怕消息很快就到了瓦剌那邊。我算準了以你和趙舒的脾氣,我越是反對,你們就越是非打不可;可是又不能張揚,就只好偷偷帶人出營,輕兵急進,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風煙這才明白過來,原來當日楊昭反對攻打十里坡,還有這許多的用心!可是她卻誤會他是有意跟蕭帥作對,還把他當成了眼中釘。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懷疑他們在打糧草的主意?”風煙蹙起了眉頭。
楊昭停下了腳步,“他們的用心比你想象的還要歹毒。燒了糧草,一來可以斷了大軍的后路;二來可以嫁禍給我,挑起大營和虎騎營的矛盾,看我們兩邊火并;這是個一箭雙雕的好計策。”
“那怎么辦?!”風煙脫口而出。
“打仗和下棋是一個道理,怕的是不知道對方下一步要怎么走。既然都已經看穿了他們的意圖,還有什么好怕的?”楊昭一笑,“本來他們在暗我在明,正愁查不出他們的底細來,這倒給了我一個反擊的機會。他們要燒糧草庫,就讓他們燒好了。”
要燒就讓他們燒好了?風煙一怔,這是什么話,他瘋了嗎?
只聽楊昭接著道:“糧草被一把火燒光了,你還大鬧了虎騎營,咱們上上下下亂成了一鍋粥,這消息自然很快傳到瓦剌那邊;這樣百年難遇的好機會,加上大營里還有內應,他們怎么會輕易放過,立刻就會派人趁機來偷襲。”
風煙想起袁小晚說過的那些話,心里靈光一現,“所以你提前安排袁小晚去偷換了糧草,還在營外設好了圈套,等著他們來自投羅網?”
“不錯。”楊昭微微點頭,“本來應該被燒掉的糧草好端端地回來了,瓦剌派來偷襲的人馬也全數被殲滅,他們惱羞成怒之下,必定責怪那幾個內應辦事不力,甚至情報有誤,出賣了他們。以瓦剌和王振的心狠手辣,怎么還容得下這樣的人?”
“你的意思是——大營里前些日子失蹤的那幾個人,跟此事有關?他們就是奸細?”風煙睜大了眼睛。
“這幾個人不是死在我手里,而是被他們的主子解決掉的。”楊昭調侃地道,“所以說,當走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至少要學會跟對了主子。”
他說得這樣輕松,風煙卻聽得呆了。楊昭這說笑之間,其實是一條以守為攻的反間計啊,環環相扣,一步都不能差。
“可是我當初還真的以為是你燒了糧草庫,差一點就闖禍了……”
“若不是你那一鬧,事情還不見得這么順利。”說到這里,楊昭突然停了一下,側過臉來看著她,“你也算是幫了我一個忙。”
“幫……忙?”風煙有點汗顏,不自覺地低下了頭。他盯著她看什么?突然之間,有點心慌意亂。
“你會不會喝酒?”楊昭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會啊。”風煙本能地回答。不僅會,她的酒量還不錯呢。
“那么改天來虎騎營喝杯酒吧。”楊昭轉過身,往虎騎營的方向走去,“你是第一個讓我說了這么多心里話的人。”
他什么意思?風煙怔怔看著他的背影,他這算是邀請她?
剛才那番談話,讓她到現在還覺得震撼。
從陌生,到敵視,從敵視,到懷疑,又從懷疑,到信任。她一步一步走近了楊昭,穿過了層層的迷霧,穿過了漫天的謠言和假象,到這一刻,真正看懂了楊昭的心思,她卻無端地覺得心酸!
差一點,她就親手要了他的命。曾經有那么多的人當面背后給他難堪,只怕她是其中最肆無忌憚的一個吧。
這么多的敵意,這么沉重的壓力,前面是如狼似虎兇殘暴戾的瓦剌大軍,后面是風雨飄搖的紫荊關,上有殺人不見血、背后放冷箭的王振,下有處處冷嘲熱諷為難著他的大小將領,千斤的重擔,如山的委屈,他都一肩扛著。
當她闖到他帳前,痛斥他如何陰險無恥的時候,他還在為了對付瓦剌而殫精竭慮吧?當他被趙舒和葉知秋甩在一邊,揮兵黃沙鎮的時候,他還在擔心著他們的安危吧?她偷偷摸進虎騎營去行刺,而他卻要若無其事地放了她,那個時候,他心里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什么樣的滋味啊?
月光平靜如水,寒氣襲人而來,風煙卻覺得心頭有如火在燒。
想起在靶場,他握著她的手,穩穩地拉開弓弦;在鐵壁崖,他把她抱到巖石上包扎傷口……他或許只是無心,但她卻再也忘不掉。也許寧師哥責怪得沒有錯,她是動了心,她是迷上了楊昭。這種迷戀,就像絲一般,從心里長出來,密密麻麻,時時刻刻把她纏繞。
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也許是從第一眼看見他,也許是直到剛才這一刻;風煙也想不起來,這都是怎么發生的。她只知道,從來沒有一個人,讓她這樣的震動、悸動、感動,從來沒有一個人,讓她這樣的生氣、憎恨、惱怒,卻又這樣的牽掛和擔心。從來沒有一個人,讓她在這么寒冷的夜里,心如火燙!
如果想起一個人的時候,心酸得想要抱緊他,這種滋味,算不算是愛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