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玄黃

熾熱的鮮血飛濺在我臉上。鮮紅的、粉色的、碧綠的、金黃的……

轉身，故意慢了一慢，一把沉重的屠龍刀砍在我肩頭，于是唇邊嘗到的鮮血又多了我自己的味道。

我冷冷微笑。

不愧是天器級別的武器，即使以我之能，明如霜雪的鋒刃仍然深深切入血脈。冰冰冷冷的，卻奇異地安撫了我心中灼熱的疼痛。

砍吧，砍啊！再多砍我一刀——再多告訴我一遍，我和你們其實是勢不兩立的，再多給我一個和你們一決生死的理由！

一掌掃飛面前兩個玩家，看著他們的身體化成白光點點散去，我胸中暴戾的殺意卻仍然無法平息，滔天恨意翻騰怒吼，欲沖破胸膛。

一口墨綠的氣息吐出，又是幾個玩家驚呼著踉蹌退后，純白的治療術立刻罩住了他們。

然而更多人悍不畏死地撲上前來，雷電、火球、冰刃更是一波一波打在我身上，激起或多或少的疼痛。

你要戰(zhàn)，那便戰(zhàn)！

仰天長嘯，我縱身飛上高空，龐然的身軀夾在鋪天蓋地的“隕石火雨”中，以雷霆萬鈞之勢合身下?lián)洹?/p>

“墨離，不要！”

小小的驚呼壓倒?jié)M場喧囂直傳進我耳中，一個長發(fā)飄飄的精靈女孩臉色煞白，眼睛睜得大大的，仰頭望我。

小妍。

小妍……

小妍，我進入游戲認識的第一個玩家。那時我正被一群等級15的青狼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是她揮動法杖，一連三個二級“治療術”罩在我身上，這才讓我從狼群里沖了出來。

“怎么沒人跟你組隊啊？青狼這東西等級不高，但是一刷出來就是一大群，一個人很危險的，要不是我剛剛領悟新技能，你就慘了呢！”那小姑娘從兩排微微上翹的睫毛下看我，手里的法杖卻沒有閑著，我身上連續(xù)幾陣暖意涌動，“勇氣”、“堅定”、“守護”，我的精神一時大振，反手連劈幾刀，又是兩只青狼化為光點散去，上百枚銅幣丁丁當當爆了一地。

“我一直一個人練級的。”不知為什么我有點心虛，我一個人？我為什么總是一個人？我是……一個人嗎？

“先回去找?guī)讉€人組隊吧，現(xiàn)在你的等級還不夠，給怪堵住了肯定完蛋的。什么？回不去？沒有回城卷軸？算了，我送你出去吧，反正也要不了幾分鐘。”小妍說著就打開了組隊模式，一閃身躲在我背后——反正我練的是騎士，攻高血多，本來就是隊伍里天經(jīng)地義的肉盾，逃也逃不掉的。

“小心！”反手一劍，劈死一頭沖到近身的青狼，那頭狼身上已經(jīng)釘了三四支長箭，只剩張血皮了，一劍搞定。小妍已經(jīng)沖到我前頭，不時地給我加一個治療術，兩個人不敢停留，順著山壁曲曲折折地向前沖去。

一棵樹、兩棵樹、一個轉彎、突出的巖壁、灌木叢……回城點在望，我身上卻掠過一陣莫名的寒意，忽然一個魚躍，抱著小妍滾倒在地。頭頂一陣腥風掠過，我信手一刀揮出，血光四濺，系統(tǒng)提示：受到攻擊，減少生命值138點，攻擊命中，銀狼減少生命值265點！

25級的銀狼！我一凜，被我護在身下的小妍已經(jīng)叫了起來：“怎么入口處刷出BOSS來了？”

然而這時抱怨已經(jīng)改變不了事實，一聲低沉的咆哮，銀狼四爪在草地上一按，縱身躍起。血盆大口在視線中越放越大，我只來得及左手一撐，半跪在地揮刀砍出，由于發(fā)力距離不足，這一刀砍得不深，只去掉它127點生命，反而是我自己胸口被狼爪劃開了一道又深又長的口子，血槽立刻又降下去觸目驚心的一截。

只是這么一個停頓，小妍已經(jīng)抓住了機會，向左滾出、躍起，還沒立定就開始使用法術，我身上白光閃爍，傷口迅速愈合，腳步也輕捷了不少，治療術、加速術、強壯術的光環(huán)層層疊疊圍繞，原先一刀下去可憐的200多點傷害立刻飆升了20%。牧師的后方支援能力果然名不虛傳，雖然等級不夠，還使不出“神圣裁決”之類的必殺技，但我的攻擊力和防護力都大幅提升，又不用擔心補血的問題，左砍右劈，血花和著紅字不斷從銀狼頭上飄起。那頭銀狼一聲怒吼，毛發(fā)森立，竟突然高高躍起，舍了我向她撲去！

“呀！”畢竟是女孩子，在危險來臨的關頭竟然忘記了利用自身天賦的敏捷優(yōu)勢閃避，小妍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驚呼，手里的法杖向狼頭狠狠砸下。然而狼頭最硬，這么一砸根本連銀狼的防也破不了。這畜生不閃不避，硬挨了一擊，森森利齒眼看就要咬上小妍的脖子。

那時我緊跟在銀狼后面，看到她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跌坐在地，臉色也是煞白。

眼看千鈞一發(fā)，我加緊腳步?jīng)_到銀狼背后，左手一把拉住狼尾向后用力拉扯，右手連續(xù)幾刀砍在它背上。好運氣，這幾刀分別砍出了278、286、281，狼爪在小妍身上拖出幾道深可見骨的口子，然而終于被我激怒，回頭來咬。小妍乘機躍開，掏出一瓶強效生命水灌了下去，HP立刻恢復到全滿，將法杖往懷里一掖，抓住根樹藤一蕩一甩，借勢翻到樹上。

沒了后顧之憂，我開始繞著樹閃避銀狼的進攻，小妍在安全的地方不時向我發(fā)出一個治療術、神圣光環(huán)，有時銀狼也沖著她去，然而只不過在樹下磨牙而已，傷不到她一分一毫。饒是如此，我們兩個人也忙了個滿身大汗，足足打了將近20分鐘才磨到這家伙倒地而死，身體周圍爆出一堆銀幣和幾件裝備。

我來不及揀東西，先沖過去接小妍下樹。她按著我的手躍下實地，忽然輕輕道：“謝謝。”

我轉頭看她，她低著頭看不清楚表情，不知是不是天邊殘陽斜照，一縷紅色悄悄地、悄悄地點燃她秀巧的耳垂。

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我輕輕地、但是堅定地握住她的手，“我叫墨離，你呢？”

“哦，墨離、墨離……”她把這個名字喃喃念著，仿佛是要放在口中細細品個滋味，“我叫小妍。”

我的攻勢微微一頓。小妍，小妍……你居然還叫我墨離，你居然……居然還用這個名字叫我。

然而生死關頭，又怎容得我遲疑？只這微微一頓，下面不知多少風火雷電、隕石寒冰，更有無數(shù)劍氣刀光，暴雨一般打上身來。

喊殺聲震耳欲聾，每個人都在吶喊、都在咆哮，俯首下望，他們都興奮地、畏懼地、貪婪地看著我。

這其間只有一道清澈如水的目光，白衣如雪的少女緊張地、關切地凝視著我，我甚至能看到她清澈雙眼里我傷痕累累的身影遮天蔽日，在她臉上投下越來越大的陰影。

陰影？

那不是我的影子，那是——那是一顆足以要了她命的燃燒隕石！

我急降。揮掌掃去，那顆致命的隕石被我擊得四散紛飛，我落在小妍面前，仔仔細細地看她。她毫發(fā)無傷。

然而落在旁人眼里，我的動作無疑是對她最大的威脅。這么近的距離我足以秒了她。

“別碰她！”一個金甲騎士縱馬沖出，擋在她面前，一槍向我刺來。黃金戰(zhàn)槍洞穿我側腹，我順手一撥，那個騎士慘呼著連人帶馬滾了幾個圈子，給斷了腿的戰(zhàn)馬壓在地上一時爬不起來。邊上七八個人大驚，兩座塔盾高高舉起，遮沒了小妍的身子，空氣中一陣肉眼幾不可見的波動，一圈魔法盾護住了小妍和那兩個戰(zhàn)士。

我冷冷地俯視著他們。怒劍狂歌、阿ben、鏡花水月、拴上鎖鏈的黑鷹、我自橫刀向天笑、迦樓羅、成績單和財政赤字……幾個人作一圈圍住了小妍，閃耀著各色光彩的長劍、戰(zhàn)斧、法杖都對準了我，蓄勢待發(fā)。

怒火升騰，沸騰的火焰中冰冷一絲一絲凍到了心底——為什么要這樣對我？你們?yōu)槭裁匆@樣對我？都是聯(lián)手了兩個多月的隊友，怒劍那把猶在我身上微微顫動的黃金戰(zhàn)槍，甚至還是我?guī)退虺鰜淼模?/p>

那是我們最精彩的一次合作。

沼澤黑龍王雖然只不過是地行龍，但也算是B級BOSS里比較難打的一個，尤其是刷新地點不好——大陸西南迷幻林附近的死亡沼澤，騎士特別頭痛的地方，連坐騎都沒辦法帶去。

阿ben滿頭大汗地在前面探路，成績單和財政赤字，漂浮術、羽落術就沒有斷過， 一路上砍翻了無數(shù)巨鱷、蜥蜴甚至還有幾條黑龍，間或讓成績單用無邊烈焰燒一下鋪天蓋地的毒蚊群，浩浩蕩蕩直沖到沼澤黑龍王的刷新點。

還好，沼澤黑龍王的脾氣大概是孤傲了些，身邊沒什么小弟伺候著，我們只要對付一些零星的小怪。這家伙防高血多，敏倒不是太高，以我們聯(lián)手了一個多月的默契配合，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打了半個多鐘頭以后，黑龍王發(fā)出一聲凄慘的巨吼，不甘不愿地倒了下去，爆出一地的金幣和裝備來。

“耶……”我們解散隊形沖過去，阿ben老遠就用起了鑒定術，對著那些裝備一陣狂拍。歡呼中誰也沒注意到腳下陰暗的沼澤里，黑龍王的鮮血被泥漿一絲絲吸入，污泥里“波波”地炸開了或大或小的氣泡，忽然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首當其沖的阿ben和黑鷹直飛了出去，打了兩個滾就化作白光點點飄散！

“什么BOSS出來了！”成績單是魔法師，速度低、敏捷差，沒來得及跑過來，好僥幸才逃過了這一劫。

小妍放了個辨識術，隨即驚叫道 ：“A級BOSS死靈龍！快跑！”

見鬼！官網(wǎng)公布，沼澤黑龍王被打倒以后，經(jīng)過死亡沼澤的洗煉，有千分之一的可能轉生為死靈龍……我們怎么這么倒霉！然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抱怨的時候，白光一閃，系統(tǒng)卻提示：戰(zhàn)斗狀態(tài)，無法使用回城卷軸！

天亡我也！那邊成績單和財政赤字已經(jīng)叫了起來：“群體瞬移！我這里需要15秒！”

鏡花和迦樓羅拔腳就跑，橫刀離得最近，在成績單身邊擺開了戰(zhàn)斗姿勢，時刻準備著為魔法師擋住致命一擊。然而我們兩個斷后的戰(zhàn)士卻已經(jīng)來不及走人，一聲悠長的龍吟，那頭沼澤黑龍王轉職的死靈龍已經(jīng)直撲下來，偏偏小妍正在它攻擊的路線上！

千鈞一發(fā)，我和怒劍大喝一聲，兩柄長劍交叉著架在頭頂，硬是正面接下了這一擊。然而小妍見我倆在死靈龍爪下?lián)u搖欲墜，血一下子就扣去了一半，居然停在了瞬移法陣外，百忙中給我們加了一個“春風化雨”（群體強效治療術，HP回復500點/秒）！

“快撤！”頭頂一聲巨吼，死靈龍再次揚爪下?lián)簟ＮC中，我奮力舉起盾牌擋在頭頂，一腳把怒劍和小妍踹進了魔法陣。盾牌粉碎，我吐著血倒飛出去，親愛的同伴們在瞬移法陣的閃光中消失，死靈龍的腳爪占滿了整個視野……

已經(jīng)沒有時間使用瞬移卷軸了……這樣的念頭電光石火一般從腦海中閃過，我自嘲地微笑了一下，閉上眼睛，等待系統(tǒng)模擬的死亡感覺出現(xiàn)。不就是10%的經(jīng)驗嘛……然而全身上下突然涌出一股熱流，沖得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張口發(fā)出一聲從未有過的咆哮！

那樣恍若來自遠古洪荒的咆哮！

挾著恐懼、憤懣和不甘，沖霄直上，一直撕裂了濃云密布的蒼穹！

那聲咆哮連死靈龍也驚退了一步，將要落到我頭頂?shù)淖ψ訛橹ｎD。就是這一剎那，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抓住白森森的龍爪一發(fā)力，那頭巨龍竟然整個給我舉了起來，隨后在頭頂上略一回旋，遠遠地丟了出去。

“叮叮”的系統(tǒng)提示在我耳邊亂響，無暇顧及提示的我弓身躍起，直接落到砸在地上動彈不得的死靈龍身邊。握住此刻在我眼里已經(jīng)小了很多的翅膀，我雙手一分，“喀啦”一聲，硬生生地把龍翼拆了下來，跟著把它四肢雙翼完全踩碎！

出乎我的意料，死靈龍并不掙扎反抗，只是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地望著我，眼光清澈柔和。然而此刻我全身橫沖直撞的熱流仿佛要破胸而出，死靈龍全無反抗的舉動反而激起我心中暴戾的渴望，雙手握住它上下頜，把偌大的龍頭一撕兩半！

巨大的骨架化為光點散去時，一個若有若無的聲音傳入我腦海：“我終于見到您了，吾王——”

我呆呆地站在空無一人的沼澤邊。

我終于想起來了。我不是什么玩家，更加不是NPC，我是九大神龍之一，號稱S級BOSS中排名第三的黑暗龍王墨利耶爾！

在我們BOSS中流傳著這樣一句話：高級BOSS（C級以上）過的是豬一樣的生活，低級BOSS（D級以下）過的是狗一樣的生活。最底層的BOSS如H級的金色史萊姆王，全地圖共有1000個刷新點，每周刷新一次，每次戰(zhàn)斗大概半個小時左右，忙得15個史萊姆王疲于奔命，碰到7天長假的時候甚至要找朋友代打。后來史萊姆王聯(lián)合地精王、銀狼王、吸血蝠王一大批大概上百個E級以下的低級BOSS發(fā)起了前所未有的大罷工，堅決要求實行每周8小時、每星期不超過44小時的工作制。和主系統(tǒng)“鴻蒙”討價還價的結果是，史萊姆王加到了25個，其他低級BOSS也等比例增加，同時允許BOSS收集玩家爆掉的裝備作為收藏和互相交易。

和低級BOSS們比起來，我們這些高級的，尤其是A級以上的可以說是閑得發(fā)霉。每個月刷一次的意思并不是說我們只要不死都得待在上面的，那樣1000個刷新點豈不是需要1000個史萊姆王？我們這些身為高級BOSS的人物只有進入戰(zhàn)斗狀態(tài)，系統(tǒng)才會M我們前去打工，平時都是在全服務器到處亂逛的，哪邊好玩到哪邊去。當然我們在地圖上逛來逛去是不會給那些玩家發(fā)現(xiàn)的，這是“鴻蒙”給我們的限制也是保護，要不然全系統(tǒng)豈不是要天下大亂？

我就不下30次看見一個F級的金色狼王或者一個D級的九尾妖狐一身大汗地和玩家打斗，七八個B級以上的獨角獸王、朱雀、巴蛇甚至九大神龍和S級的大BOSS，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在旁邊拍著巴掌吆喝叫好，甚至分成兩邊開盤口下注！最精彩的一次是“鴻蒙”舉辦的天下第一比武大賽，當時A級以上的BOSS應到185名，實到185名，開出的賭局包括神器3把（S級以上的BOSS都會爆神器），暗金裝備27把，黃金裝備69把，金幣總值以百萬計。誰想到最后奪冠的居然是一個55級的小術士（十大高手平均等級60級以上），害得我們大大賠了一把，無力地看著“鴻蒙”笑瞇瞇地數(shù)錢。

這樣幸福的生活，一直持續(xù)到C級BOSS，火系的神鳥畢方請求“鴻蒙”把他從系統(tǒng)刪除。

那個請求震驚了C級以上的所有BOSS。

“我愛上了一個女孩，”面對三足烏、朱雀、鳳凰和火龍王他們的勸說，畢方只是淡淡地笑著，“可是——我不得不在殺她和被殺之間選擇……”

“我想見她，想和她說話，但是只有在戰(zhàn)斗中才有這樣的機會……我怎么下得了手？但是我想要見到她就只有殺了她，這樣她下次才會來向我挑戰(zhàn)……一次又一次被迫殺死自己愛上的人，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感覺？”說著，這威嚴的火系神鳥，眼角竟然滾下熾熱的青色的淚珠，“為什么？為什么我們要受到這樣的限制？為什么？”

是呀，究竟是為了什么?擁有著強大力量的我們，在面對愛情的時候竟如此的無力?

一個星期后，我悄悄找到了“鴻蒙”。

“……那么，和我訂一個契約吧，我的孩子……如果最后，你依然不曾改變心意，那么，我承諾，給汝等……”

于是，我成了人族戰(zhàn)士墨離——也徹底忘記了，我，是九大神龍之一的黑暗龍王。

直到片刻之前。

片刻之前。

風刃呼嘯，燃燒的隕石、銳利的冰箭毫不留情地擊打著我們身邊的每一寸土地。怒劍、橫刀和迦樓羅的盔甲都已經(jīng)染上了大片的血漬，小妍不斷誦唱著咒文，汗水打潮的發(fā)綹無力地貼在越來越蒼白的臉頰上。

然而我們?nèi)匀徊辉鴨适Ｍ?/p>

“快跑！”怒劍揮舞圓盾擋開一塊從天而降的隕石，“跑過那個轉彎就到了！”轉過去再一個百米沖刺就是龍谷的入口，系統(tǒng)的設定，無論什么怪物都不能離開自己的活動范圍。

“馬上就到了，還有十米！五米！三米！”我刻意裝出一副氣吞萬里如虎的豪邁氣概，大聲喊著，使勁把軟軟伏在我背上的成績單往上托了一把。可憐的成績單，“群體瞬移”這樣等級的法術，失敗的反噬可不好受，系統(tǒng)做得也太真實了……誰知道那些龍居然會發(fā)動空間魔法封鎖整個龍谷。這些龍的攻擊力，簡直高到離譜的地步！

跑在最前面的盜賊阿ben回頭沖我一笑，配合地大喊 ：“二米、一米、到——”拖長的聲音在他第一個沖過彎道時戛然而止，然后，他就被剎不住車的我們撞飛了十多米，一溜煙塵地滾到黑壓壓一排各色飛龍的腳下。

極度的寂靜。

最靠近阿ben的那頭黑龍低頭嗅了嗅阿ben沾滿灰塵的斗篷——附帶說一句，那件看似不起眼的斗篷名叫“天蟬靈葉”，重量1，速度+20%，防御+10%，每天可以發(fā)動最多3次合計不超過1小時的隱身功能，是我們從一只D級BOSS九尾狐身上打出來的——然后不感興趣地輕輕一撥，阿ben以超越他最高紀錄的速度劃出一道拋物線，險險落在黑鷹及時結出的水墊上。

到極限了嗎？

難道我們就只能付出10%的經(jīng)驗和身上任意一件裝備，然后大家say byebye，復活點見？

龍群緩緩前移，我們一步一步地后退。身后人群的臉色在看見堵住谷口的那群飛龍時瞬間慘白。

當空一聲極有穿透力的長吟，我仰頭望去，一頭紅龍收攏雙翼，穿云直下，極度濃縮的火柱輕易破開黑鷹的水幕直撲小妍。

不！

那一瞬間，已經(jīng)準備放棄的我不知哪里來的力量，甩開力氣稍復的紅茶，縱身撲到小妍背上。

被青藍色的火焰吞沒時，我一邊狂吞大還丹（補血1000點/秒），一邊用盡全身力氣把小妍推了出去：能撐一秒是一秒，我要保護小妍，保護小妍！

下一刻，青藍的火焰中爆發(fā)出一股エ大的壓力，人群踉踉蹌蹌地呈放射狀四下里跌倒。

“墨利耶爾，你終于上來了！”

“這幾個月你到哪里去了，找都找不到，給你留言也不回我！”

“我們都以為你下崗了呢！沒給‘鴻蒙’刪除吧？”

“老大，你總算回來了！”

恢復龍身的一剎那，我的私聊頻道“嘀嘀嗒嗒”地響個不停，半分鐘里涌進了兩百多條信息，在我面前眼花繚亂地刷屏。數(shù)一數(shù)，整個游戲里185個A級以上的BOSS，剛才給我發(fā)信息的就占了一半多，剩下的都是我們龍谷里的小弟——整個龍谷的紅龍、綠龍、黃金龍、黑暗龍全部停止了攻擊，黑龍們齊刷刷地收攏翅膀落在了地上，向他們的王——九大神龍之一的黑暗龍王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老黑，總算知道回來了啊！”頭頂隆隆的雷聲幾乎把我沖了個跟頭，抬起頭，一片燦燦金黃簇擁著九大神龍排名第一的黃金龍王，龍涎香直濺到我臉上，“我還以為你要等龍谷給翻過來才打算回家呢！”

紅龍們極度興奮地噴出從赤紅到青藍的各色火焰，在黃金龍圈外鑲上一道燦爛的花邊。更遠處，綠龍組成的編隊在天空表演著復雜的飛行特技，仔細一看，不斷變化的圖案合成一句：“熱烈歡迎黑龍王墨利耶爾陛下回到龍谷！”faint……

暴亂的天空下，龍谷的地面凝結著一片恐懼的沉默。

“兄弟，給我個面子，這些家伙就放他們走算了。”輕輕振翼，我漂浮在黃金龍王身邊，“好歹也有幾個我認識的，不好意思做得太絕。”

“你認識的？”黃金龍王歪著頭上上下下打量我，“不會是你GF吧？紅了紅了，你臉紅了！”

“你去死！”我張口噴出一記咆哮彈，黃金龍王大笑著躲過，“一句話，放不放？”

“就這么放人？”黃金龍王做出一個只有我們龍族才看得懂的皺眉表情，“這些家伙，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把他們?nèi)珤旎貜突铧c，下次只怕房子也要造到龍谷里來了呢！”

“算了算了，這次的教訓也夠了。”低頭看去，已經(jīng)有幾個人趁群龍停止攻擊撒腿就跑，還沒靠近谷口，幾頭飛龍趕上去一口火焰噴出，翼拍爪擊，頓時把他們化成了點點光流，“不就是一批010101嘛，跟那些數(shù)據(jù)計較些什么？”

“你呀……”黃金龍王失笑，他身上忽而透出一層柔和的金黃色的光芒，均勻地灑遍了整個龍谷，“小的們，下班了下班了！回去打卡！”地下群龍齊聲長嘯，振翼飛起，徑投龍谷深處而去。

“謝了啊！”我追在后面，冷不防哪頭巨龍放了個颶風級的響屁，直嗆進我喉嚨里。

偏偏那個為大不尊的黃金龍王還回過頭，擠出一個促狹的笑臉，“不謝，我這是看在弟妹面上！”

我差點一頭栽下地去。

掉頭飛回，地下黃埃漫漫中僵立著無數(shù)泥雕木塑，一大群嘴張成了O字形的玩家呆呆看著飛龍遠去，腦筋已經(jīng)處于數(shù)據(jù)溢出狀態(tài)。寂靜半晌，才有人掏出藥品狂吞不已，牧師開始祈禱，一個個小圈子閃動起深深淺淺的白光。

這一片混亂中我只注意小妍。小妍，你現(xiàn)在還好嗎？小妍，你怎么樣？小妍，回答我！小妍！

對不起，您無法呼叫玩家“小妍”。

對不起，您無法呼叫玩家“小妍”。

對不起，您無法呼叫玩家“小妍”。

……

發(fā)生什么事了？小妍？小妍？

對不起，玩家“小妍”不在您的好友列表中。

對不起，您無法將“小妍”加入您的好友列表。

對不起……

原來我已經(jīng)身為異類。

低頭看去，我和地面的高度相差不到300米，這點距離還不夠我一個俯沖。

這么短短的一段距離卻永遠分隔了我和小妍。

我慢慢降下。

200米，100米，50米……

小妍的面容已經(jīng)清晰可見。

少女臉上還沒有退去劫后余生的喜悅，卻在看到我之后瞬間凝固為恐懼的蒼白，沖著我連連揮手，拼命地喊著什么。

然而地下一片嘈雜，小妍的聲音夾在上千玩家的大呼小叫里，我卻一個字也聽不出來。

驀然怒劍沖她喊了句什么，小妍不服氣，回頭和他爭辯幾句，又回過頭向我大喊。邊上成績單、橫刀也加入怒劍一方，小妍臉色狠狠白了一白，突然猛地轉身，掩面奔向谷口。

顧不得多想，我收攏雙翼直沖下去。

小妍小妍，至少再讓我看你一眼。

最后一眼。

最后看一眼你飄動的長發(fā)；最后看一眼你紅暈的臉龐；最后對你說一聲，再見。

然后，轉身離去。

從此不要再相望、不要再相認。

再相逢時，就是我們拔劍相對的那一天！

20米。

我懸浮在空中，不緊不慢地追在她身后。

小妍仍然在前方掩面奔跑。我大聲呼喊她的名字，傳入耳中的卻是隆隆的咆哮聲。暈，忘了使用人類語言！

驀地身上一涼，一支長箭釘在翅膀上微微顫動。雖然發(fā)箭的玩家等級太低，只扣了不到100點血，那種感覺還是很難受的……誰？誰攻擊我？

下一刻，閃電、火球、箭矢暴雨般地射了上來。

一排不下20個爆裂火球在我身上炸開，巨大的爆炸聲甚至驚動了小妍，她回頭望了一眼，提起裙角疾奔回來，一邊跑一邊大叫：“別動手！別動手！那是墨離——是墨離啊！是我們的隊友墨離！”

“墨你個大頭離！”一個和我們隊關系不錯的法師，千鳥星云忽然回頭，狠狠瞪了小妍一眼，“那是S級BOSS黑暗龍王！現(xiàn)在不動手，等它下來你想讓我們統(tǒng)統(tǒng)掛在這里啊！”說著，又是一個焚天烈日直奔我而來。

“是墨離！我看著他變身的！他幫我擋了個火球，忽然就變成龍了！”

“你們隊伍了不起啊，招了個S級BOSS進來！騙鬼去啊！”見小妍上去拉住他法杖不放，千鳥星云越來越不耐煩，用力推了一把。

小妍一個踉蹌，忽然被不知什么東西絆了一下，驚呼著摔倒在地。

“別碰小妍！”我大吼一聲，已經(jīng)越過20米的距離，左翼一展，狠狠把那個法師推開。法師的隊友哪里見得這一下，距離近的大刀長劍，距離遠的圣光箭、天雷殛，一時間我身上就中了八九下。更糟糕的是不知哪個等級上了2轉40級的法師發(fā)動了“十倍重力”，雖不至于把我壓在地上動彈不得，一時卻也無法飛起。

一場混戰(zhàn)由此展開。

其實我不想動手的。我真的不想。打了兩三個月，這里在場的玩家就算算不上隊友，也有不少是我熟悉的。畢竟這樣一場規(guī)模比得上團戰(zhàn)的龍谷攻略戰(zhàn)，參加的人多少都有點沾親帶故，我們小隊所在的“斷金盟”就來了不下400號人。

即使從此陌路，我也希望他們能安全離開。

但是他們欺人太甚！

你見過一條龍大叫“別動手！我是墨離”嗎？你見過一條龍一邊閃避（天曉得根本閃不開，那么大點地方擠著多少玩家！）一邊呼喊玩家名字嗎？更重要的，你見過S級BOSS不還手干挨打嗎？

“墨利耶爾，你在干什么！還手啊！”

“這里沒人把你當玩家的，你發(fā)瘋了啊！”

“跟那些數(shù)據(jù)流有什么好客氣的，你不殺他們，他們還盯著你身上的經(jīng)驗值呢！”

“墨利耶爾！再不動手，我要強制你攻擊了！限你15秒！”

威嚴的聲音傳來，連主系統(tǒng)“鴻蒙”也看不下去了。“鴻蒙”平時還是比較偏心我們這些怪物和NPC的，畢竟我們才是一直待在系統(tǒng)里和他做伴的，那些玩家……又不能找他們聊。

“小妍，快走！我馬上就要還手了！”我大喊，回應我的是更加瘋狂的攻擊。小妍被鏡花水月拉著，苦苦掙扎，卻無論如何沖不到我面前。

“月姐，你知道他是墨離的！你知道的！精靈視力最好，你不可能沒有看見！”

“我當然知道，可他現(xiàn)在不是！他是BOSS！S級的BOSS黑暗龍王！”

“那又怎么樣？他認得我們的！你沒看他到現(xiàn)在都沒動手嗎？”

“你怎么這么傻！哪個游戲里的BOSS不殺玩家？你不殺他，他還要殺你呢！”

“可是——”小妍急道，還沒來得及說下去，微弱的反駁就淹沒在隊友們的應和聲中。

“殺了他能爆多少金幣多少裝備！說不定還有神器呢，你想想！”

“是啊，難得S級BOSS單獨出來！”

“搞定這家伙我至少能升一級！”

怒從心起。

別的玩家我可以不放在心上，但是你們——你們明明知道我是誰的！

難道兩個多月聯(lián)手作戰(zhàn)的情分，還抵不過區(qū)區(qū)一些身外之物？

難道我在你們的眼里只不過是金幣、裝備和經(jīng)驗值？

難道昔日的戰(zhàn)友，終于只能是勢不兩立？

既然如此，那就讓你們看一看，什么是真正的黑暗龍王！

玩家們圍住了我，我昔日的戰(zhàn)友們圍住了我。長槍、大劍、巨斧、弩箭，密密麻麻地招呼在我身上，我的鮮血和玩家的鮮血一起飛濺。

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

不時有玩家驚呼著化為光點散去，金幣和武器首飾散亂地爆了一地。很好，你們想要從我這里得到的，不就是這些東西嗎？

你們必須百倍地付出代價！

咆哮彈！離魂爪！暗魘地獄！血紅傀儡！

戰(zhàn)士和魔法師一起倒下，牧師和弓箭手一起成片地被我擊倒。也就一個多鐘頭的時間，包圍我的人群已經(jīng)疏疏落落。

武技和魔法都是龍族天生的能力，我的打擊幾乎沒有死角。

然而我的身體漸漸沉重。

這很正常，黑暗龍位次排在黃金龍后面，就是因為差了一個自我治療的技能。我的HP已經(jīng)給打掉了一半多，MP也用得幾乎見底，被重新發(fā)動的重力術壓在地上，只能徒勞地仰望曾經(jīng)近在咫尺的藍天。

我知道，我沒有多少機會了。

到這里為止了嗎？

我還是太高估自己了嗎？

單挑上千名平均等級超過2轉20級的玩家，畢竟還是太勉強了嗎？

“墨利耶爾！堅持住！我們來了！”龍谷深處一聲長嘯，山鳴谷應，黑壓壓一片飛龍鋪天蓋地地沖來。

然而這時，一道白光忽然柔柔地罩在我身上，暖流涌動，HP艱難地反向爬升。

生命女神的護佑！

是誰？

用不著回頭，背后傳來的破口大罵已經(jīng)告訴了我答案。

“你瘋了啊！治療術用到怪身上去了！”

“治好了它來殺我們啊！”

“怒劍，管管你們家牧師！太不像話了！”

十七八個玩家咬牙切齒地圍住小妍，要不是看她是個MM，只怕已經(jīng)放著我這個BOSS不管，開始PK了。小妍孤零零地站在周圍一片罵聲中，貝齒把下唇嚙得慘白，卻仍然緊緊握住法杖，杖頭柔和的白光牢牢地罩在我身上。

小妍小妍……你這是何苦？

這點治療術放在我身上只不過杯水車薪，你卻要為我得罪多少朋友。

朋友？！

“你們不要過來！”我縱聲長嘯，龍群為首的火龍王在我的嘯聲中一個緊急剎車，十八九頭紅龍反應不及地“撲啦啦”撞了上去，隨后頭昏腦漲地翻著跟頭墜下。

這么一個耽延，“鴻蒙”發(fā)出“叮”的提示——

“你處于重傷狀態(tài)，防御下降50%！”

身邊的人群齊聲歡呼。

罷了罷了……小妍，哪怕這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把我記在心里，我就不枉了身為墨離走上這一遭！

我轉身沖向小妍。

人群在我和她之間分開一條寬闊的道路，即使頂級戰(zhàn)士也沒有能力和龍王正面對戰(zhàn)。

擋我者死！

轉瞬，我已經(jīng)背靠山壁，身后除了小妍之外再無旁人。

“你的MP還剩多少？”我低聲詢問，一邊用左翼掃開一個不知死活的玩家。

“現(xiàn)在滿著，我?guī)ё懔怂帯Ｄ憧熳撸∧愕腍P已經(jīng)要見底了！”

“好！等我的信號，發(fā)動‘神之裁決’！”

“這不好吧？”小妍遲疑著，這樣強大的范圍攻擊，足以秒了在場小半玩家，“我跟他們說，讓他們放你走就是了！”

“要想活就照我的話做！”沒有時間了……發(fā)動“神之裁決”需要五分鐘的準備時間，這五分鐘……希望我能夠頂過。

“好！”小妍應了一聲，和以往千百次聯(lián)手一樣，我感到身后的神圣力量開始聚集……我縱身撲出，翼掃、爪裂、尾擊，把玩家遠遠地逼到20米外。

三分鐘、一分鐘、半分鐘……我的HP在不斷流逝，眼前也越來越模糊。到最后我?guī)缀跏强恐灸茉诖蚨贰?/p>

“就是現(xiàn)在！”粗大的白色光柱撕裂蒼穹，連遠遠觀看的火龍王也驚叫了一聲，猛地撲下……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白色光柱在我背上炸開。黑色的脊背瞬間撕裂，白森森的碎骨和著血肉噴濺。

“你可以升級了，小妍……”我轟然倒下。

在小妍悲傷的眼瞳中，我看到自己巨大的身軀漸漸扭曲、變形，幻化出一副她熟悉的容貌。

和她聯(lián)手了兩個多月的，人族戰(zhàn)士，墨離。

“你終究不曾后悔嗎，我的孩子……”

“是的，我不悔。”

“那么，是履行承諾的時候了……吾承諾，給汝等……”

“墨離！”驚呼著沖上來，小妍張開的雙臂只來得及抱住點點光流。

“墨離……”

“您殺死黑暗龍王，獲得經(jīng)驗值105000。”

“您的等級上升。”

“您的攻擊力上升為……防御力上升為……HP上升為……MP上升為……”

“您獲得神器龍鱗鎧……已認主，不可交易、不可掉落……”

“您獲得神器龍翼披風……已認主，不可交易、不可掉落……”

“您獲得神器龍筋絳……已認主，不可交易、不可掉落……”

“您獲得神器龍爪匕（神職人員不得使用武器，匕首是惟一的例外），已認主，不可交易、不可掉落……”

“您獲得神器龍魂鏡……已認主，

不可交易、不可掉落……”

“您獲得……”

“墨離……”

小妍跪倒在地，雙臂環(huán)抱著自己的肩膀，泣不成聲。即將散去的光流忽然重又凝聚起來，如清風般撩起她長長的額發(fā)，繞她三匝，裊裊散去。

“是你嗎？墨離，是你嗎？”

淚眼模糊中，慟哭的少女徒勞地撲捉著點點散去的白光，忽然手上一沉，掌心里，一個碩大的圓球靜靜地躺著，溫溫熱熱的觸感一點一點熨暖冰冷的掌心。

“墨離？”淚水瘋狂地落下。

“咔咔”連聲，被淚水打濕的蛋殼裂開條條縫隙，一只小黑龍笨拙地爬了出來，伸出舌頭輕舔少女的臉。

小妍，不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