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蜂

我是一只蜜蜂。我是在一只六角形的房子里，和一大堆姐妹們一起出生的。保育員阿姨們把我們分開抱到更多的房間去，每天樂呵呵地用花粉喂養我們，一邊喂一邊說：“小寶寶快長大，外面的花朵很香，陽光很暖和，大家都在等你們……”我張嘴吮吸著甜甜的花露，心里憧憬著外面的陽光和花朵，那一定是世間最美麗的東西。阿姨們也一定是每天和它們在一起才變得這么美麗的。我愛死阿姨了。后來我才知道，阿姨其實也是我的親姐姐。

很小的時候大家全長得一個樣，都是白白胖胖的蛹。有一天大家都病了，很難受很難受。只有阿姨很高興，很高興很高興。她說：“小寶寶就要變成真正的蜜蜂了！”經過了長長的痛苦，我們的背上鉆出了兩只薄如輕紗的美麗的翅膀。我們長大了，我們和阿姨（不對，是姐姐）一樣美麗了，我們就要去外面，去陽光下，去花叢間……

阿姨姐姐高興地把我們領出去分派工作，前面大多數的姐妹們都去做了“工蜂”，就是讓人羨慕得要死的專門采蜜的蜜蜂。到我了，兩個先出去的姐妹對我招著手，我也對她們招招手，按捺著心里的狂跳，熱切地看著阿姨姐姐。

“咦――？又是一只公蜂？真討厭！”阿姨姐姐檢查了一下我的身體，兩只觸角一碰，厭惡地說。

“又有一只嗎？”另一個阿姨姐姐也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前幾天也發現了一只，光吃不干的廢物！”第三個阿姨姐姐粗暴地把我的新翅膀一拎，提著我走了。

周圍的姐妹們也騷動起來。

“他是一只公蜂！”

“聽說公蜂連飛都不會！”

“跟我們一起住了那么久……”

“這個騙子！”

剛剛還在向我招手兩個姐妹立刻裝作不認識我一樣，把臉背過去，跟著一群大工蜂走了。

我惶恐不安地望著大家，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事。

翅膀被拎得好痛！

我被扔進了一間從來沒見過的黑屋里。

阿姨姐姐扔下一句“等著被喂吧，懶東西！”，就“咣”地關上門走了。

我這才知道什么叫害怕。我迅速地爬起身，撲到門上拼命地捶著，大哭大叫：“我不是公蜂！我不是公蜂！……阿姨你弄錯了！姐姐你弄錯了！……我也會采蜜！我要出去采蜜！……我不是公蜂！我不是公蜂！我不是公蜂！我不是公蜂！……姐姐……阿姨……”

我終于哭到聲嘶力竭，軟軟地倒在地上。

有人過來扶起我。

我嚇了一跳，不知道這黑房中還有其他人。

“別哭了！”

一只手伸過來替我擦去臉上的淚水。

我惱火地把那只手用力一摔，大叫道：“走開，別碰我！你這只廢物公蜂！”

“菁，別理他！過幾天就老實了！”從一個黑乎乎的角落里傳來粗里粗氣的聲音。

眼前的人影走開了。

我一個人躺在冰涼的地上，眼淚流成了河。

我不是公蜂，我不是公蜂，我不是……

我應該在陽光底下和姐妹們一起學習采蜜的舞蹈，學習唱那種嗡嗡的歌謠，在花叢間穿梭……晚上我會帶大桶的花粉回來……

我不應該被關在這間黑屋里……阿姨姐姐，你們搞錯了……

不知過了多久，門開了一下，扔進來一團東西。

我一骨碌爬起來向外沖去，門就在我眼前砰地一聲關上了。我再也沒有捶門的力氣，只好靠著門坐下。

“吃點東西吧！”

又是剛才那只叫菁的公蜂。

剛才扔進來的是一團花粉。

見我沒有反應，菁舉著一小團花粉送到我嘴邊。

我一把把他的手揮開，花粉全灑在地上。見他又忙不迭地從地上撿起花粉，我更加怒不可遏，破口大罵：“你有沒有羞恥心！整天光吃不做要人喂！你這個廢物！”

其他的公蜂聞言圍了過來，七手八腳地把我拎起來又推又搡，有一個個頭十分高大公蜂的把我往地上一摔，又往我肚子上狠狠地補上一腳，罵罵咧咧地說：“臭小子找死啊！你當你是什么？你自己還不是只廢物！”他劈手搶下菁手里的花粉，邊往嘴里塞邊說：“不吃拉倒，餓死算了！”

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心想我還是快點死了吧。聽說死了以后就可以再投胎，下一世我就可以不用做公蜂了……

意識漸漸擴散了，我眼前的黑暗也化成一片霧色……

我又回到了小時候。阿姨姐姐溫柔地抱著我，甜絲絲的花粉一點一點地送進我的嘴里。

太好了！我這么快就再世為蜂了！

這一回我一定努力不變成公蜂！我微笑著看著阿姨姐姐，心里暗暗下著決心。

“你好些了嗎？”

怎么是這個聲音？

我使勁閉了一下眼睛，搖了搖腦袋再睜開。天哪！不是阿姨姐姐，是那個叫菁的公蜂。

“快吃吧，不吃會餓死的！”他繼續喂我。

我不要吃！我餓死也不吃！！我就是要餓死！！！

可是我沒有力氣和他爭，眼看著一勺一勺的花粉喂到我嘴里，我的嘴巴竟然自動地咀嚼起來，喉嚨也自動地把花粉咽了下去。

看見我咽下一口后又急忙張開的嘴，菁兩手一攤開抱歉地說：“沒有了……”

我簡直無地自容。我真的是一只光吃飯不干活的沒用的公蜂！

菁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東西。我一看到他的臉，就想到阿姨姐姐說的陽光和花朵。陽光最溫暖，花朵最香甜；我每天吃飯的時候都要擠在菁的身邊，睡覺的時候也要鉆進菁的懷里。有時我甚至在想，陽光和花朵也不一定比菁更好。和菁在一起，做公蜂也不錯。

我為我以前的惡劣態度向他道歉，菁笑著說沒什么，他剛知道自己是只公蜂的時候，也和我現在一樣。不過我很懷疑。菁是那么安靜和溫柔，一定不會像我那樣發瘋的。

公蜂雖然不用做事，但日子過得很辛苦。不許到外面去，每天的花粉也不夠吃。開始幾天，菁總是偷偷地把他的那份塞到我的碗里。后來我發現了，就死活也不肯要了。菁實在太瘦弱了，讓我提心吊膽的。我總想把我的那份給他，好讓他吃胖一點。可是他真的好像吃不進很多東西。

慢慢地我聽說了更多可怕的事。

蜜源不夠的時候，外面的工蜂，也就是我們的姐妹們，會大發脾氣把一些沒用的公蜂咬死！

那天晚上我嚇得睡不著覺，菁摟著我，輕聲地安慰我說：“別害怕，這種事不常發生的！”

我問：“她們為什么這么討厭公蜂呢？”

“因為蜜蜂是最講勤勞的，她們討厭不勞動的蜜蜂！”

“可是我想勞動啊，是她們不要我勞動！她們干嗎不干脆把我們全部殺死呢？”

“我們有重要的任務，我們要和新的蜂后交尾，然后才能死！”

“什么叫交尾？”

“唔……我也不知道，反正到了那一天這里所有的公蜂都要跟著蜂后出去……”

我高興得差點跳起來，“那么說，我們也能夠出去的了？”

“是的。”菁有些憂傷地說，“只是到了那一天我們都要死！”

我不怕死。跟到外面看一看陽光和花朵比起來，死亡這點小事根本嚇不倒我。比陽光和花朵更能吸引我的是，我可以和菁一起飛到外面去。我開始熱切地盼望著跟新蜂后交尾的那一天。

只是我不能把這種盼望表現出來。因為菁對那一天似乎很害怕。

別害怕，我會保護你的！我在心里對菁說。

盼望也好，害怕也罷，那一天還是不緊不慢地來了。

一大早，一些工蜂把我們領出去見蜂后。

她是我們這里所有人的媽媽，也是所有人的女王。

我們都是第一次見到她。說實話，這女王長得嚇我一跳，她竟然比別人大上十倍還多，而且全身最醒目的就是個肚子！

她在面無表情地跟我們講解著交尾的時候注意的事項，我一點都聽不入耳，只是心存畏懼地盯著她的大肚子。等到工蜂來把我們領出去的時候，我惟一記住的就是要跟著新的蜂后一起往天上飛。

終于又見到新的蜂后。她也是我們的姐妹，只是個頭比我們大許多。不過我剛才見過老蜂后，已有些心理準備。聽說她從小專喝蜂王漿，所以比別人要長得大。

我突然想弄些蜂王漿來給菁喝，他太弱了。

旁邊的工蜂都用鄙夷的眼光看著我們，我才發現，我們中的一些公蜂已經開始對著新蜂后搔首弄姿起來。

惡心！下流！變態！賤！

我才不要理那個身如巨塔的公主呢！這些人真是瞎了眼了！

一回頭，菁正死死地抓著我的翅膀，臉色蒼白。

“我肯定飛不了多高的……”他緊張地說。

“沒事的，有我呢！”我信心十足地安慰菁。

我不是在瞎說。我有一個計劃，到時候就知道了。

終于――我可以飛出去了！

第一次見到天空、陽光、樹木、草地、河流、花園……

天是藍色的，云彩是白色的，陽光是金色的，還有下面的大地，是五顏六色的……

太美了，太美了，我是一只蜜蜂，我太幸福了！

我不顧一切地往上飛，覺得自己想飛多高就能飛多高。我幾乎飛到了蜂后的前面，她轉過頭來贊賞地看著我，對我微微一笑。

這一笑不要緊，把我滿心的喜悅全都沖得無影無蹤。天！好嚇人！

我翅膀一顫，頓時落下去好遠。一群公蜂爭先恐后地趕上去填補我剛才的位置。

我驚魂未定地想，去吧去吧，我才不要和你們爭！我只要菁！

一想到菁，我的心臟差點漏跳了幾拍，菁到哪里去了？

一些體質較弱的公蜂早已支持不住掉了下去。我太忘乎所以了！我真該死！

我嚇得魂飛魄散，不要命地呼喊菁的名字，上下翻飛著到處尋找菁的影子。

不要――千萬不要――

終于，老天開了眼，我聽見了微弱的聲音，是菁在喊我的名字。

他躺在一朵大大的紅花的中心，美得像花仙一樣。我幾乎看呆了。

“菁――”我帶著哭腔飛過去抱住他。

“你怎么不跟著新女王往上飛？你很棒，一定能夠成為女王的丈夫的！”菁撫摸著我的觸角惋惜地說。

“我才不要她呢！我只要你！”我臉紅了起來，其實我是被女王嚇跑的。

原來菁也很聰明，他沒有死腦筋跟著大家一起飛，覺得累了就找朵花躺下了。

我高興得在菁的臉上“啵”地親了一口，他的臉立刻變得和身下的花瓣一樣紅。

我們一起躺在暖洋洋的陽光下，看見從前的伙伴們一個接一個因體力不支從空中摔下來死去。菁淚流滿面，我也神情黯淡。

公蜂為什么都要這樣活呢？拼其一生去追求一個從未謀面的巨胖公主，即使追求到了，也只能當場死掉……

還有那些終其一生都不能品嘗戀愛的辛勤的工蜂……

“我們不回去了！”我對菁宣布。

既然有藍天、有大地、有陽光、有花朵，我們不一定非要靠別人養活的。蜜蜂也不一定都要擠在那些六角形的蜂房內，碌碌一生。

從今以后，我要和菁在一起，在陽光下，在花叢間，尋找最甜美的花蜜，自由地活著。

我比蜂王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