懶散地坐在蠟燭后的青年有著蒼白的臉、琥珀色的眼睛和似乎更加濃重了的深色眼圈,他十分不雅地打了個哈欠,慢悠悠地問:“諸君認為,這世上最可怕的是什么?”
“牛、鬼、蛇、神,還是人心?”黑暗里傳來不滿的冷哼和三五竊笑的聲音。
青年好像什么都沒有聽到似的,一本正經地接下去:“聽了下面的故事,也許大家會有別的感觸。”
歷史告訴我們,無論什么生物,都永遠不要把自己的弱點告訴你愛的人,一如阿喀琉斯的腳跟、參孫的長發。
可是總有忘記這點的生靈,越是不凡,越是重蹈覆轍。
原來,這世上最可怕的,卻是癡心。
元昕第一次見到張懷恩的時候年紀還很小,只不過數過五千次湖中滿月,連化成人形都辦不到的年紀。
真正成年的精怪不肯留在一個荒蕪的湖里,而普通的水生又懼怕不敢接近她,所以元昕沒有朋友。
張懷恩是第一個接近她的生物;第一個給她溫暖的生物;第一個為了保護她而不惜和人摔打受傷的生物。
怎么可以不報恩?
而且元昕是這樣的寂寞。
要報恩,須得有個人形才方便,于是元昕吃了湖底百年一生的毀形草,忍著強行蛻鱗的痛楚,硬生生化成一個和懷恩一般大的孩童。
這世上最可怕的原就是寂寞,對于每天里在湖邊形影相吊、從不和其他孩子玩耍的懷恩,她要給他一個永遠不分離的朋友。
后來元昕才知道,其實自己當年變得并不是很成功,過尖的耳、略青的皮膚,頰邊還有隱隱的鰓紋,一身衣服活似水草織就……可是那已經是她所能做到的極限。
而懷恩,懷恩是那樣輕易地接受了這樣一個外形古怪的朋友。
兩小無猜,親密無間。
每一年懷恩都在長高,隨著時間的流逝,她越來越不愿見到日落月升,那意味著懷恩必須回家,而她也要回到湖底。
荒廢修煉。
因為最牽記的早成了那人氣惱時抿緊的唇、說謊時微彎的眉眼,還有看著她的寵愛視線。即使是不能在一起的時光,也情愿拿來思念。
這就是人類所說的總角之交了吧?她一直這樣想。
即使是十三歲時會看著對方的臉發呆;十四歲時忽然無法再坦然一起下水;十六歲時牽他的手,心跳如同響雷……
直到十九歲時懷恩苦笑著把她擁入懷中,無奈地問:“元昕元昕,你到底要到什么時候才明白我的心?”
“嗵”的一聲,滿面通紅!
原來、原來自己心心念念的一切,不是報恩、不是友情,竟是修道者最大的禁忌與災劫!
可是……抬頭望著那從小看到大的容顏、滿眸的深情,她笑了,輕輕把雙臂環了上去,“懷恩……懷恩……”
如果你不嫌棄我這樣的非人,又有什么不可以?
恩愛纏綿時,那人喃喃地說:“元昕,一生不過七十年光陰,怎夠我把愛你說盡……”
于是她笑應:“那,懷恩,我許你生生世世,你要不要?”
“吶,你要不要?”手臂上貼過來的涼度驚醒了青年,半偎過來的人有著細致美麗的容顏,纖細修長的肢體,舉手投足仿佛會發光似的吸引人的視線,無論怎么看都是嬌美可愛的少女。可是青年清楚的知道,在少女的表皮下隱藏的,其實是一個妖怪。
他前世的戀人。
“要什么?”
“冰咖啡啊。”少女嘟了嘟珊瑚一樣紅艷的唇,兩排海藻般濃密的睫毛向上一挑,籠了水波的珍珠似的大眼睛瞪著他嗔怨,“真是的,都不聽我說話!”
“要啊,怎么不要?”他揮揮手喚來侍者,點了兩杯咖啡。
雖然是受過良好訓練的侍者,在面對少女的美麗時仍然有一陣失神,直到青年不悅地咳嗽一聲,才退了下去。
隨著前世的記憶一起出現在生命中的少女又坐得貼近一些,略低了聲線:“懷恩,我變得還有哪里不像人嗎?為什么他們都盯著我看?”
冰涼的肌膚有著異樣的滑膩感,他在一瞬間寒毛豎立,想起夢中有著與人類大相徑庭樣貌的臉,那卻是前世的自己所深深愛戀著的容顏,與那個相比,現在的少女完全可以稱之為天使——但是太丑與太美往往都不似人類。
“沒有,只是因為你太美麗的原因。”
一句話立刻讓少女笑逐顏開,有著早該習慣了贊美的容貌,還會為這么簡單的說法高興,大概就是因為她口中生生世世的“愛”。
覺得這樣的少女十分可愛的他忍不住又加了一句:“還有,不要再叫我懷恩,我現在的名字是慶霖。”
吐了吐舌頭,少女撒嬌地拉長了聲音:“是——只是一時忘記了嘛,慶霖、慶霖、慶霖——”
“好了好了。”慶霖微妙地錯開一點身子,避開肌膚的直接接觸,臉上自然地浮現夢中見過無數次、懷恩所特有的溫柔寵溺的表情,揉了揉元昕半長的發,“快點喝吧,喝完我們還要去看電影呢。”
“嗯嗯!”一臉璀璨笑容的少女,不僅僅是美麗,而且無比的幸福。
沒有開燈的房間里惟一的光源是窗外的半月,軀體躺在暗色床單上,靜止得如同一具瓷偶,少女的情人伸出手,將幾乎失去呼吸的戀人輕擁入懷。
“還好吧?”慶霖體貼地理順元昕的發。
“嗯,”微弱的氣音,少女把臉埋在他的胸膛上,“想泡水……”
他幾乎不費什么力氣地抱起少女,進入特別擴建的浴室,把懷中白皙纖細的身體輕輕地放入超大型的浴缸里——自從前世情人出現在他的生活里,這個浴缸就是二十四小時裝滿水的,慶霖本來不是這樣體貼的人,但是繼承了前世記憶的同時,似乎也不自覺地繼承了前世的某些習慣。
原本有氣無力的元昕在滑入水中的一剎那立時活色生香了起來,白皙的肌膚上綻放出珍珠樣的光澤,一直猜測對方是有鱗生物的慶霖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一想到她的肌膚其實是不知什么生物的鱗片,一種莫名的寒意從身體內部迅速擴散到四肢。
猛地搖搖頭,真是的,他在想什么啊!眼前的是自己生生世世的戀人——誰又會對癡心的、美麗的戀人感到恐懼呢?
他也邁入水中,輕柔地攪動水波,讓水滋潤撫慰戀人的肌膚。少女只是愛嬌地半倚著慶霖,享受著嬌寵。
清澈的水珠在元昕珍珠樣白潤的肌膚上凝聚然后滑落,慶霖的手溫柔地按摩著戀人的每一寸肌理,美麗的少女在為情人的體貼而偷笑的同時,也沒有忘記雙方的體質差異。
一點兒水花都沒有帶起地翻身,元昕半伏在慶霖胸口,貼在他的頸側低低吐氣,“懷恩,水會不會冷?”
“還好。”慶霖微笑,像逗貓一樣撫摸她的后頸,觸感一路冰滑。
舒服地瞇起眼睛,少女浸在水里的手略略閃過紅光,一池的水須臾便冒起繚繞熱氣,恰到好處地氤氳著人的肌膚。
水的溫度十分舒服,慶霖卻只覺得益發冰冷,置在元昕后頸的手滯了一滯,直到情人不滿地扭動了一下,才順著肩頸撫下。
溫柔修長的手指在少女滑膩的皮膚上移動,滑到纖長頸子與肩胛交匯處,在那里,一抹胭脂色的鱗狀傷痕即使在霧氣中也閃爍著珠光輝澤。
“當時很痛吧?”輕而愛憐地撫著,慶霖一時分不清是自己在說話,還是幾百年前的亡魂在說話。
“也沒有啊。”少女一徑笑得甜蜜,“誰讓我當時心急,功力不夠又化人,只有借助毀形草,可是那東西真是難吃得要命。”皺了皺小巧的鼻子,她把當時拆骨抽筋扒皮化血的種種苦楚只輕松地化成“難吃”二字,“因為借它力成形,終是外道,所以就留了這么個弱點。”
“弱點?”
“是啊,那是我的‘元鱗’,若是元鱗被揭,我就要被打回原型,法力盡失,所以要小心些。”說是這樣說,她卻不曾將慶霖的手拉下來,任著他對那一抹殷紅撫弄著。
“那,如果萬一‘元鱗’被揭,可還有什么補救的方法?”
“補救?那時已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只有任人宰割的分了,除非……”
“除非什么?”慶霖焦急地追問,擁著少女的單手不自覺地收緊。
“除非……”元昕俏皮地一笑,“除非懷恩你來救我。”
“你呀!”他皺眉,“這么嚴重的事情你卻全不當事,只愛胡鬧!”
“哎呀!不要這么愛操心嘛,憑我的修為,等閑誰又能近身揭下我的‘元鱗’?放心啦。”
“你這個樣子,我又怎么能放心?”嘆氣,他的手指停留在那一抹殷紅上,愛憐地輕撫。
就是要你不放心才好呢,元昕笑埋入戀人的肩頸里,只覺得在元鱗處情人的手溫柔得讓人發癢,所有的歡愉都從心底翻起。
懷恩他,一點兒都沒有變呢。
下一瞬,一陣火燎一樣的劇痛從元鱗處傳來,隨之而來的是擴大了一千倍的痛楚沖擊翻滾在全身,元昕猛地滑入水里,四肢抽搐著蜷成一團。
困難地抬起頭,開始模糊的視線里是情人靜靜地站在水里,手指掐著一片殷紅的鱗,鱗片下牽扯的血絲,一滴一滴染紅原本清澈無埃的水。
那是她的元鱗。
水中的少女肢體抽搐扭曲,漸漸失去人類所應有的形狀,失去元鱗的一瞬間就失去了人類的聲音,連質疑也做不到。
可是那雙無法合攏的眼睛里寫滿了疑問。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是呀,為什么呢?”青年微微地笑了,“為什么我必須背負著前世的命運陪著你呢?什么前世的戀人對我來說根本是莫名其妙,所謂前世的記憶也只是記憶而已,和電影又有什么區別?我有我的生活要過,而且也有想共度一生的人。更何況……”
“更何況和妖怪戀愛這種事,想一想都覺得惡心!”
如果這樣的話,為什么還對她這么溫柔呢?微弱地甩動著尾巴,已經不能稱之為少女的生物不斷吐出帶著紅色的水泡。
“都是因為你是妖怪的原因啊,強大得只需揮輝手就可以讓一個生命消失的力量,我又怎么敢反抗呢?只好陪著你玩你那生生世世的游戲——不過幸好今天就結束了。”
轉身取出特制的菜刀,慶霖在一片熱氣氤氳中蹲下身,好像大魚被摔在巖岸上的聲音噼里啪啦地響起,紅色的液體很快染滿了整個浴缸。
嬌小可人的少女端坐在餐桌前,姿態規矩得惹人愛憐,偏頭看著對面的戀人,她很認真地問:“不是說暫時不要和你聯絡嗎?怎么突然叫我來你家?”
清俊斯文的青年嬌寵地揉揉戀人的頭發,“已經沒有關系了,最近冷落了你,所以特地做了一道好菜補償你啊,快點吃啊。”
“嗯,我就知道慶霖對我最好了!”少女笑得一臉幸福甜蜜,珍惜地把戀人的愛一口一口送進嘴里。
“好好吃哦!”
“是嗎?那就多吃一點兒吧,這可是最新鮮的魚肉啊!”
他的眼睛彎成一弧鋒銳的鉤。
外章
揮別了一直送到家門口的戀人,少女輕快地向樓上走去。好久不見的男友,特意為自己烹飪了美味的午餐,下午又度過了愉快的約會時光,還有什么比這個更幸福的呢?
雖然之前被冷落了一段時間,但是她一點兒也不擔心,因為對于戀人是如何深愛著自己這點,少女有著非常的自信。
轉過拐角,樓梯上似乎突然出現的人影,嚇了少女一跳,不過她立刻就安下心來,那只是一個有著溫和面孔的青年,眼睛里還帶著幾分沒有睡醒似的困意。
正要側身讓過,青年忽然對著她笑了,“可愛的小姐,可以把那個還給我嗎?”
“什么?”她不自覺地應了一聲。
“就是那個啊。”青年向她腹部一指。
正為對方的無禮生氣,她吃驚地發現腹部透出氤氳的紅光,下一秒鐘,橫飛的血肉占據了視野。
青年雖然躲得快,但是仍然被濺了幾滴到牛仔褲上,他忍不住抱怨著:“真是的,每次都這么粗暴,好在是深色的并不顯眼……”
抬頭看去,一樓梯鮮血肉塊間,肢體纖細的少女站在其中,白皙的肌膚上透著淡淡的紅光。少女垂著頭,從她的角度看去,微彎的頸子無言地悲凝著。
青年再次嘆口氣,“何苦呢?一次次試了又試,每每傷心,看得我都辛苦了。”
凝神,緩緩抬頭,黑色的發下容顏美麗,找不到悲傷,“也沒什么。反正下一次,很快又會到了。”
她把手舉到眼前,著迷地欣賞著纖白手指上鮮艷的丹蔻,想像著上面將再一次染上戀人的血。
偏頭,少女無限嫵媚地笑了。
“我許他的,本就是,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