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火車票

在這之前，她看過很多這一類的故事，一面為年少輕狂或自卑使得愛情擦肩而過的人嘆息，一面又發誓不讓這類悲劇重演。

后來，遇到了他。

一

憑心而論，他算不上英俊，跟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天上人間，可是她全然不在乎了。其實愛上他的時候她還不知道他是什么樣子，只知道他是爸爸的學生，剛剛考上研究生。

那天哥哥稍微有些醉意，提起他話頭就不可收拾：“……他三年級去鎮里競賽時他娘給他借了一塊錢，下午他又還給了娘，說是老師請他吃了飯……第二天他病了，同學來看他，進門就喊：‘昨天叫你買飯你不買，一天沒吃飯，又凍又餓，怎能不生病……’”

哥哥的話忽然止住，屋子里很靜，沒人說話，都在驚異地看著她。她低著頭擺弄指甲，啪嘰啪嘰落著大滴的淚。

她按捺不住想見他。見到他其實很容易，他姐姐的孩子就是她的學生。可是見到他，她說話便出奇地快。

他微笑，“你平時說話的節奏比電話里面快多了。”他打過一次電話詢問孩子的情況。

她的臉燒紅，一張嘴又吐露實情：“可能……我……太緊張了……”

他大笑，她的臉更紅。他不知道她一緊張就會出現兩種極端：要不說話特別地快，要不就是出奇地慢。

第二天，她請了假，去火車站幫他訂票——他并不知道。

那天太陽火辣辣地曬著，可是她很快樂。她快樂得到夜深仍睡不著，攪醒了睡在身邊的媽。

她把話題往他身上引：“媽，把小麗介紹給他做女朋友怎么樣？”

“人家哪能看上小麗！”媽頭也不回，“人家多厲害！就是把你介紹給他人家也不一定看上！”

她愕然。媽的話在靜夜有種冰冷的清醒。她忽然覺得這幾日的做法實在可笑，她本就不是個自信的人，這次怎么忘乎所以了？媽的鼾聲很快響起，她想起她曾經發過的誓言，曾經為別人而生的遺憾。可是那又有什么用？故事畢竟是故事，鏡中的自己，平凡得一滴水就可以淹沒呀。她悄悄爬起，用冷水沖了沖臉。

她后來還是把車票給了他。她漲紅了臉不肯收錢。她覺得錢實在是低估，甚至是褻瀆了它，那里面，載了她太多的夢想與失落。

他去了上海的一天后，她辭去了教師工作，來到他所在的城市。她愛那群孩子，可是她無法容忍這個城市沒有他。

在上海沒有孩子再喊她“老師”。她只是這個繁華城市最低層的漂泊者。她在離交大不遠的地方租了間房子，每天看著那些天之驕子進進出出，她的心一點一點下沉。媽媽的話像個最冷酷的預言，她總不由自主地順著那句話往深處想。

而他常來。他來的時候就坐在桌前看報紙，有時幫她擇菜。她時常恍惚地以為他們已組了個幸福的家庭。可是她不敢流露什么，她想媽媽的話說得對。這么間寒酸的屋，這么個毫不出眾的自己，憑什么留住這么個優秀的男人？大上海那么多的美女和才女！

陷得越深她就越冷淡，她想這樣很好，安全。

后來預言就實現了，他拿出了女友的照片給她看。他居然告訴她他和女友是在火車上認識的，而她買的那張火車票就是紅娘。兩人上車面對面，下車又同奔一個終點，便自此認識開始發展。

她有一剎那不能思想，接著又努力去想一些看過的笑話。

她極燦爛地笑出聲，“……真是緣分！你受了那么多的苦難，如今可以品嘗幸福了！”她笑笑地想媽媽的話：女人可怕的直覺！她有種強烈的念頭想回家。

他走后，她直奔迪廳蹦了一夜，然后精神抖擻去上班。她不給自己留一點空間，她知道自己承受不起。

不久，她有了男朋友，她男朋友也常來小屋看報紙，也來擇菜。可她知道，那不是愛。

二

他是愛她的，直到現在。

她比他低兩屆。他以前知道她，但那時她是小不點。后來當她扎著兩根麻花辮來找他，他的心莫名其妙地顫栗幾下。

可是她懂這些嗎？他無意中說她說話節奏快，她就羞得臉像一個紅蘋果。這么個羞澀的女孩像一個剔透的水晶，他怕他這個凡夫俗子會玷污她。

沒想到她去買了車票。他感動，可是她說那是順便。她把手背到后面不肯收錢，他覺得她漲紅了臉搖著頭的樣子真像一幅畫，他看在眼底記在心中，這輩子再也抹不去。

她后來也來了上海，他很開心，很希望聽她說是奔他而來。但是她說是她以前的同學讓她幫忙來做點事。他很喜歡上她那兒：一間屋子，一個心愛的女孩，他第一次有了成家的念頭。可是她變得越來越沉靜，甚至越來越冷淡了。他有些把持不住，向寢室長“情場屠戶”求教，“屠戶”說可能被別的男人迷上了，大上海可是個花花世界哪！

他的心猛然下沉。“屠戶”看了他一眼，吐出了煙圈，“不過也不一定，你可以試試她。”

“屠戶”幫他選定了賭注：那張火車票。

“如果她很在乎你，一定會很難過，說不定會哭。如果她沒反應，你就趁早撤退吧。”

他實施了計劃，她的反應讓他的心像被車輪輾過：她居然笑，笑得那么燦爛！難道在她心中，他只是一個苦難者的形象嗎？

那天深夜，他喝醉了想去見她，可是門鎖著。他想“屠戶”說得對，肯定有個更優秀的男人在她身邊，使她夜不思歸。

他后來見過她男朋友。他在她的小屋看報紙、擇菜，與她那么溫馨。他不能告訴她：其實她買的火車票他一直珍藏在日記沒舍得用，當年去上海，他用的是另一張火車票！

三

故事只能是故事。

當年我曾下了那么大的決心不讓擦肩而過的悲劇在我身上重演，可仍不知不覺中扮演悲劇中的角色。

幾年后我在他的日記中看到那張嶄新的火車票，還有他的傷痕，我像只回光返照的兔子在雨地里逃竄了一天。

那段多夢又自卑的青春，那張歸程無效的火車票，那個讓我遺憾了一輩子的男孩……就像那場暴雨砸得我每個毛孔都散發著疼痛。

看這篇文章的人，且莫再把它看做故事，莫再有那樣一張，讓人傷心一生一世的火車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