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欄目與三任總理
敬一丹
一個電視欄目,三任總理來視察、座談、題詞,我不知道在國際上有沒有先例,但我知道,在中國這是絕無僅有的。
恰巧,三任總理來時,我都在。
李總理來了
李鵬總理來的那天是1997年12月29日,快過年了,氣氛挺喜慶的。那時,《焦點訪談》的人都很年輕,意氣風發。我們幾個主持人、記者奉命等候在《焦點訪談》的演播室。領導們早就到了,當時的臺長是楊偉光,《焦點訪談》總制片人是孫玉勝。玉勝一如平常,在不顯眼的地方站著,也許他那時正在回想節目開辦3年半來的歷程,掂量著《焦點訪談》的分量。
那個演播室位于中央電視臺方樓新聞演播區,《焦點訪談》1994年一創辦就在那兒,從沒換過地方。演播室的面積150平方米,基調是藍灰色的。室內,有4臺攝像機從不同角度對準主持人的臺子,還有一臺吊臂攝像機俯視著演播室。記得李總理對演播室很有興趣,看著攝像機、燈、提示器,一直笑著。走時,李總理給《焦點訪談》留下了題詞:焦點訪談,表揚先進,批評落后,伸張正義。
我們也準備了回贈李總理的禮物,準備禮物的任務是由企劃組的何紹偉承擔的,他素以認真細心而著稱。袁正明副主任交給他任務時,要求有創意,有速度。禮物設計得很別致———一支帶有《焦點訪談》標識的話筒,斜著放在一個深色的底座上。我們說:“我們的記者就是用這樣的話筒去采訪的,給您做個紀念?!碑斃羁偫矶嗽斨捦矔r,李鵬夫人朱琳說:“那,你們用什么呀?”我們回答:“我們還有,我們還有。”那口氣,像是農民說,這是我們家自己種的,地里還有。
朱總理來了
朱镕基總理是1998年10月7日來《焦點訪談》視察的。前一天我們知道了消息,大家都在期待著,期待著最理解我們的知音,最支持我們的忠實觀眾。
孫玉勝對我說:總理來的時候,你爭取請總理題詞。我一聽,???!這簡直是不能完成的任務。總理早就約法三章———不題詞、不剪彩、不受禮,我們明明知道,還提出這樣的請求,這能行嗎?孫玉勝說,你看情況爭取吧。從那一刻起,我就開始琢磨,怎樣提出這個請求呢?既要表達出我們的懇切愿望,又要表現出對總理約法三章的尊重和理解,這真把我難住了。
當朱總理落座演播室的時候,我站在總理身邊。我什么時候提出請求呢?怎么開口呢?我注意著每一個細節,捕捉著機會。當時,演播室有二三十人,都是我的同事和其他媒體的記者,總理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時,我意識到,機會來了。
我說:“總理,現在您看到的這些記者,只是我們《焦點訪談》記者的十分之一?!?/p>
總理有些意外地說:“你們那么多人???”
我說:“是啊,他們都在外地采訪,他們特別想回來跟您有一個直接的交流,但工作在身,回不來。您能不能給他們留句話?”
這時,方宏進把早已準備好的題詞簿放到了總理面前。我心里忐忑著,卻又有一種直覺,總理可能不會說“不”。因為我深知,總理對《焦點訪談》的記者有一種由衷的喜愛和信任。當我提到我們那些同事的時候,總理也許會想到,那些年輕的記者們整日天南地北,奔波忙碌,正在一個個新聞現場行使著輿論監督的職責,總理會樂于和他們交流的。
果然,總理笑了,他接過了方宏進遞給他的筆。那不是題詞用的毛筆,而是一支往白板上寫大字的那種粗黑的硬筆,它不像毛筆那樣正式,與“留句話”的說法正合適。這個細節是沒有商量的,也許正說明了我們的默契。但是,我們疏忽了,我們沒有給總理準備一張試筆的紙。朱總理拿起筆,在桌面上試了試,留下了一個半圓形的筆跡。后來,這個筆跡在我們的桌面上留了很長時間,我們每次主持節目的時候,都會看到它。
總理落筆了:“輿論監督,群眾喉舌?!边@時,站在總理身后的白巖松鼓起掌來,接著,演播室里掌聲一片。總理笑笑說:“我還沒寫完呢?!彼^續揮筆:“政府鏡鑒,改革尖兵。”整個演播室都興奮起來,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總理的題詞上。
在接下來的座談會上,朱總理詳細闡述了這16個字,顯然,總理是有備而來。我感到,總理特別在意與普通記者的交流,特別在意了解電視前沿的鮮活信息。他說:“《焦點訪談》開播以來,我不敢說是最熱情的觀眾,至少也是很熱情的觀眾;我既是一個積極的支持者,同時也是義務的宣傳者。各級領導和社會各方面都要支持輿論監督,我也要接受你們的監督?!?/p>
后來,報社的記者說,在他們看來,總理的題詞不僅僅是給《焦點訪談》的,也是給所有行使輿論監督使命的媒體的。
溫總理來了
5年過去了,《焦點訪談》已經成了一個老欄目。在溫家寶擔任總理后的第五個月,也就是2003年8月26日,這個老欄目迎來了新總理。
事先,梁建增主任交給我一沓材料,說:你代表《焦點訪談》向溫總理匯報時,可以依據這些材料。材料的內容很豐富,有《焦點訪談》的歷史、現狀、思路、成績、困難,等等。其中有一個統計表,顯示了自節目開播以來輿論監督的內容在各個年度所占的比例。梁主任還談了一些說情的情況,我理解,他希望我在座談會上能像《焦點訪談》每天的口號一樣———用事實說話。
當溫總理和我們面對面時,我說:“我們《焦點訪談》1998年輿論監督的內容在全年節目中所占比例是47%,到了2002年,降為17%。”我之所以這樣開頭,不僅是因為數字很說明問題,也是因為聽說溫總理對數字很敏感。我看到溫總理在紙上寫著什么,估計是這些對比數字。于是,我接著說:“輿論監督內容減少,一個原因是輿論監督的環境在變化。雖然輿論監督的力量在加大,但干擾也在增強。現在,輿論監督類的節目幾乎無一不遭遇說情。說情已經從熟人老鄉出面發展為組織出面。制片人、臺長不得不用大量精力應付說情,有的節目就是在這種環境下夭折了。這使得《焦點訪談》的特色不那么鮮明了,有的觀眾的心情也從期待變成了失望。在中央電視臺眾多欄目中,《焦點訪談》并不是讓人開心、舒服的節目,它是給人痛感和警示的節目,它對社會的意義,就如同讓人對自己身上的疥瘡保持痛感一樣,進而保證整個社會肌體的健康。《焦點訪談》保持特有的欄目特色,是老百姓所希望的?!?/p>
《中國電視報》以豆腐塊大的版面登出了我的發言后,多家媒體轉載。人民網轉載后,3天里有37000多人次點擊瀏覽,成了那幾天訪問量排行榜第一名。網友紛紛發表評論:建議做一期《給說情者曝光》;保護輿論監督要立法;《焦點訪談》原本是我們心目中敢說實話的地方,不要讓老百姓失望;敬一丹們的壓力也不小吧?全國人民支持敬一丹們;人民需要新聞監督,一個正確的黨需要監督,一個有為的政府需要監督,一個能夠在世界上屹立的國家需要監督;沒有監督只能走向衰落……
半年以后,好消息傳來,《焦點訪談》中輿論監督類節目的比例將有望達到50%。
朱镕基親審《焦點訪談》
孫杰
1997年9月,中共十五大在北京召開。
伴隨那個炎熱夏天的,是媒體對黨的十四大以來中國所取得的輝煌成就的熱烈宣傳。
作為社會影響廣泛的《焦點訪談》欄目,自然要投入到這場被認為是當年最重要的宣傳任務之中。負責這次報道的是當時主管《焦點訪談》欄目的新聞評論部副主任袁正明,報道的總策劃是聲名卓著的錢鋼,主持人是白巖松,此外還請了一位顧問———經濟學家曹遠征。
當時他們計劃要制作一個十幾集的大型特別節目,在《焦點訪談》欄目連續播出。如此大規模的特別報道,在《焦點訪談》歷史上還是第一次,而且這組節目是在黨的十五大召開之前播出,被認為是中央電視臺在這次會前宣傳的高潮,是重中之重。為此,臺里還特別批準,特別節目的長度由《焦點訪談》常規節目的13分鐘延長至15分鐘。
新聞評論部自然對這次報道更是異常重視,專門從各個節目組抽調了一些骨干記者,成立了特別節目組,全力以赴做好節目。報道組的具體負責人是當時《焦點時刻》的制片人梁建增。我當時是記者二組的編輯,也被抽出來制作特別節目。
記得當時正好是義務獻血期間,每組都有必須完成的指標。我所在的二組驗血合格的只有我一個。袁正明副主任聽說我要去獻血,立即找到我的制片人,說:要保證孫杰做特別節目,不能去獻血。制片人擔心會影響完成獻血任務,袁主任說由他想辦法,可見領導對確保完成這次報道任務的重視。
按錢鋼他們的策劃思路,是以黨的十四大以來中央改革的各項舉措為綱,評價5年來的成就。盡管在敘述上沒有跳出按改革、開放、國企、農村、教育、國防、外交等領域劃分的常規思路,但整個設計以各項舉措為主線,這是非常高明和超前的,當時的報道似乎還沒有采取這樣結構的。而且,他們設計的節目形態也非常新穎獨特且便于操作:所有節目都以微觀具體的事例進入,然后過渡到宏觀情況介紹,再列舉中央的相關舉措及成效,最后是對權威人士的連線采訪,發表評論。
盡管我對這種既非新聞又非專題,既像政論又像述評的“四不像”表達方式不熟悉,但因為有總策劃錢鋼宏觀把握,所以我們做具體采訪、編輯工作的人,壓力并不大。
那時,幾乎每天都要在一間沒有窗戶的會議室里開“神仙會”。編導領到自己的報道任務后,要根據總體思路,寫出自己那集節目的拍攝提綱,并由特別節目組全體同仁評頭論足,彼此啟發。記得當時分配給我的任務是報道5年來的經濟改革情況,但這集的題材太空、內容太廣,而且與反映國企、農業等集的節目會有重復,錢鋼說他還沒想好,讓我再等等,實在不行就改成金融領域。
看著節目組的同事開始一個個已投入采訪拍攝,而我的任務還沒有確定,心里的確有些急了。
我在《人民日報》的一位朋友曾跟我說起,朱镕基同志對這5年宏觀經濟調控取得的成就非常重視,親自推薦了一篇著名經濟學家劉國光和劉樹成寫的關于稱贊經濟“軟著陸”的文章,讓他們登在《人民日報》上。一次聊天時,我把這件事告訴了錢鋼,他眼睛一亮,說:對呀!為什么不做這個題目呢!
我雖然看過那篇文章,但沒想到能做節目。錢鋼是報道的總策劃,他對經濟問題的了解,比我要豐富得多,他說能做,我自然沒有異議。
錢鋼立即把顧問曹遠征和另外兩位經濟學家請來,一同商量這期節目的內容。但專家的結論卻很令人泄氣,他們認為這個題材是所有節目中最好的,但基本不具備電視表現的可能。因為它實際上是要對黨的十四大以來中央經濟工作進行整體展示,政策把握要求高;而宏觀調控又涉及財稅、金融、投融資等諸多領域的體制改革,理論準備要求也太高,15分鐘的電視節目根本說不清楚。但錢鋼還是堅持可以試一試。我也認為任何復雜的問題都可以簡化,可以強化結果,虛化過程,這樣就能進行電視化表現。
其實我們可以給5年來中國經濟的成就畫出一條簡單的主線:宏觀經濟環境明顯改善的標志是中國經濟成功地實現了“軟著陸”;而“軟著陸”成功的標志,就是在顯著地降低物價漲幅的同時,又保持了經濟的適度快速增長。
不過,對我而言,縷析出這樣一條主線并不容易。當時有關宏觀經濟環境明顯改善的文章雖然有一些,但并不多,質量也不高。那時,亞洲金融危機剛剛爆發,人們對中國經濟實現“軟著陸”深刻意義的認識和評價,還遠不如后來高。為了弄清楚這次宏觀調控的特點,我將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有關經濟工作方面的110多篇文獻逐一研讀了一遍,同時還通過關系拜訪了中國社科院副院長、經濟學家劉國光,向他當面請教。
對于廣大的觀眾來說,電視是感性認知的載體;表達理性思維,本不是電視的長項。最后,我決定用“賬本”作為符號,通過消費物價的降低和經濟平穩增長來反映宏觀調控這一個大話題。因為,對于老百姓來說,“宏觀調控”這個概念離他們太遠,也太陌生,而他們對于物價的漲落來說則極其敏感。幾本家庭流水賬無疑會成為物價變動的最好載體和見證。所以,如果能以具體表現抽象,以小見大,把“宏觀調控的概念賬本化”,無疑一個理論色彩非常濃的經濟問題,就能被化解為普通老百姓可知可感的話題。
我的一位同事給我提供了一個例子———錦州市一對青年夫婦記了9年的“家庭理財簿”。我去采訪,發現他們的表達也不錯,就把這一內容作為整個節目結構的主線。
我為這個節目制定的敘述原則是:“事”與“理”的統一。這個節目一方面要說“事”,它反映了我國(可能也是世界)經濟史上順利實現了一次最為成功的宏觀調控;另一方面也要講“理”,表明了我國第三代中央領導集體駕馭宏觀經濟的能力。同時,還要把“事”理論化,把“理”通俗化?!笆隆迸c“理”的雜糅,會使觀眾在看“事”的時候,悟到的是“理”,而在悟“理”的時候,看到的又是“事”。
任何一件好的作品,無論是文學創作還是新聞報道,都要有懸念、沖突和起伏,否則就很難讓人看下去?!凹彝ダ碡敳尽睘楣澞恳肓艘粋€很好的懸念,但接下來的營造沖突和起伏便成為節目構建的難點。
對于像特別報道這類節目的題材和形態,營造沖突和起伏的最好辦法就是用對比的手段。
為了增加對比的豐富性,我就說“事”的橫斷面,在從微觀的“家庭理財簿”到宏觀的國家統計賬之間,又揳入一個中觀意義上的城市(錦州)統計賬;同時,又就講“理”的縱斷面,在從中央發覺經濟過熱現象到采取措施之間,揳入一段歷史的教訓(經濟上的“大起大落”)。這樣,各種各樣的對比便有了對應的基礎,節目的動態和變化一下子便凸現出來了。比如,節目中青年夫婦對宏觀調控實施前和“軟著陸”成功后不同的物價漲幅感受是一種對比,城市(錦州)和國家統計賬前后的變化也是一種對比,同時,這三者同期的情況仍然構成一組對比。再如,老百姓對物價的感受與中央領導加強宏觀調控的決心是一種對比,而中央政府以前治理經濟過熱的措施和結果與此次情況又構成了一種對比。對比,不僅增加了這一節目的深度,而且增強了節目的感染力和可視性。
在采訪拍攝時,我努力使節目顯得生活化。節目中雖然不乏高層次的學者、官員,更多的則是普通老百姓,其中相當大篇幅是在居民家庭或農貿市場上采訪的。對于這類節目,如此做法是冒了一定風險的。但由于所選擇的這些點事實包容度很大,與面上事實能有較為完美的契合,因而這種結構反而為節目增添了不少情趣。如“家庭理財簿”女主人打雞蛋的場景,男女主人自然交流的對話,小商販頗具感染力的叫賣以及國家統計局打印機急促的打印聲等,都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為了通俗,我還在節目中大量使用比喻。無論是在演播室串場、解說,還是在采訪中,都運用了各種生動形象的比喻。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把比較高深、專業的理論問題形象化。節目標題中的“軟著陸”就是一個比喻;再如,把經濟過熱比作開快車,把經濟的大起大落比做急剎車,把“軟著陸”比作點剎車,用電水壺和電子保溫壺形容調控機制等。
由于前期準備非常充分,采訪時思路又很明確,所以后期編輯很順利,沒費什么力氣節目就編了出來。特別報道組在看這期節目時,大家都很興奮,認為對普通觀眾而言,這個節目算是比較“好看”的;而就專家學者來說,它又是比較“耐看”的,可以當作樣片供其他編導學習。特別節目這時已定名為《中國之路》,共14集,我這期節目原本是比較靠后的,因為制作順利,袁主任把它排在了開篇之后,成為整個系列報道的第二集,取名叫《成功的“軟著陸”》。
因為《中國之路》是臺里迎接十五大的重點節目,所以楊偉光臺長要親自審片。對此我并沒在意,以為這種成就報道不會有什么問題。沒有想到,楊臺長看完節目后,卻沒有簽字。他承認這是個好節目,但內容太敏感。
眾所周知,這次宏觀經濟的各項舉措基本上是朱镕基同志具體操作的,他對中國經濟成功實現“軟著陸”可謂功莫大焉,但當時他的職務只是國務院副總理。黨的十五大之前播出這樣一個節目,是否有為他“歌功頌德”之嫌?盡管我一再強調,這是以江總書記為核心的領導集體的集體智慧和功勞,但楊臺長還是說有些問題他把握不好。
就在我感到絕望時,楊臺長拿起了桌上的紅色電話,他直接致電朱副總理辦公室,說我們制作了一期關于宏觀經濟調控的節目,但有些政策上的問題把握不好,首長能不能看一下。朱镕基辦公室很快回電,說朱副總理同意看,讓把節目盡快送去。
楊偉光臺長讓我馬上把節目復制一盤家用錄像帶,然后派他的秘書同我一起送到朱副總理那里。
朱镕基同志當時的辦公地點在中南海西北角的國務院辦公區,是一棟獨立小樓。接待我們的是朱镕基辦公室的秘書鄭朝曦同志,他說朱副總理正在開會,請我們把帶子留下,他來轉交。我說,這個節目等著播,時間很緊,希望首長能盡快定奪。鄭秘書笑著說,放心吧,朱副總理肯定不會誤你們播出的。
其實,我沒抱多大希望。給朱副總理送帶子是8月24日,特別節目25日要播出首集,按計劃我的節目是第二集,在26日播出。對于一個日理萬機的副總理,可能這么及時看我的節目嗎?而且即使他看了,如果有意見,也需要時間修改呀。所以,我叫袁主任還是別對第二集播這個節目抱任何希望,先準備一個別的吧。
8月26日上午一上班,巧好遇到主持人白巖松從樓里出來,他一見我就說:孫杰,你小子博了個大彩,今晚播你的節目!
我驚喜地問:節目審回來了?
白巖松說:怎么,你還不知道?昨晚上面就給臺里來電話,說朱副總理對節目很滿意。你小子一個字都不用改,省大事了!
《成功的“軟著陸”》于1997年8月26日作為《焦點訪談》特別節目如期播出。
在《焦點訪談》歷史上,這是第一個由朱镕基同志親自審定的節目。此后,在我的記憶中,朱镕基還曾在播出前審定過新聞評論部的兩個節目:一個是在1998年3月“兩會”后,《新聞調查》就新一屆政府機構改革的報道;另一個是《焦點訪談》關于安徽省南陵縣鵝嶺糧庫調糧補倉而欺騙朱總理的報道。
《成功的“軟著陸”》播出后不久,中央電視臺的經濟部也想就中國宏觀經濟調控的成功制作一個大型系列節目。楊臺長建議他們看看《焦點訪談》的這個節目,說“這個節目很好,朱副總理都親自肯定了”。再后來,一份由廣電部和中廣學會頒發的獲獎證書送到了我手里———《中國之路(第2集)》榮獲“中國廣播電視新聞獎”和“’97電視新聞獎評論類一等獎”。
關于暗訪
呂少波
《焦點訪談》10歲了。暗訪作為制作《焦點訪談》的一個重要手段,也在這10年中經歷了許多的風雨。在節目中,采用暗訪手段錄制的聲音和畫面也給廣大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說起暗訪,就不得不提及相關裝備,因為這是人們最感興趣的。關于暗訪設備在社會上流傳有很多版本,甚至有傳說稱我們的暗訪設備可與“007”的媲美。那到底我們《焦點訪談》的暗訪設備是什么樣子的呢?由于我們的節目還得辦下去,所以在這里恕我不能告訴大家。但是我可以把早期《焦點訪談》節目暗訪的一些情況給大家講講。
那時候人們普遍都沒有暗訪的意識,很少在電視上見到暗訪的鏡頭,所以我們也沒用暗訪專用設備,一般都是將一些體積較小的家庭攝像機裝進一個攝影包,在有鏡頭的一邊挖一個和鏡頭一樣大小的洞,再用女同志用的薄絲襪將鏡頭蒙住加以偽裝。當然,這樣的偽裝是很容易被識破的,但那個時候最好的偽裝是人們沒有暗訪的意識,大部分人不知道還有暗訪這種拍攝方法,即使看到攝影包的洞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有時,我們還會直接用家庭攝像機來拍,比如假裝成游客什么的,把家用攝像機掛在胸前來拍,這樣拍下來的效果比較好。但當時,就這樣的業余設備也只有一套,大家得排隊輪著用。
在這里我還需澄清一點,我們進行暗訪并不是都得用所謂的暗訪設備才能進行,專業設備也可用于暗訪。過去很多人都認為攝像機只有扛在肩上才可以進行拍攝,所以我們也經常將專業攝像機事先打開,調好拍攝距離,再將被采訪人引到預先選好的位置進行采訪。通常被采訪人看到攝像機被放在一旁,就以為沒有開機,不會被拍下來,因此說話很自然,這樣也能達到暗訪的效果。
一個好的暗訪節目除了需要專業設備外,另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對記者身份的偽裝。如果記者的身份過早暴露,不但節目內容不可能拍到,有時還會有生命危險。對記者的偽裝一般有兩方面,一方面是身份偽裝,也就是干什么要像什么,講什么方言,穿什么服裝,拿什么道具都很有講究。有時為了一個暗訪節目,拍攝記者從一個月以前就開始不刮胡子了。另一方面是意識偽裝,就是記者必須和偽裝角色的思想意識相吻合,行為要符合身份,語言要“入道”,也就是要講行話。
有一次,我們到海南暗訪有關導游收取回扣,損害游客利益的節目。經過一連幾天的調查和對線人的采訪,我們基本摸清了導游在商店領取回扣的情況,但各個旅游商店對外都采取嚴密的保護措施,一般人根本無法靠近領取回扣的小房間。怎么辦?經過觀察,我發現進出那間房子的不是導游就是司機。于是我就偽裝成一個開旅游車的司機,大搖大擺地往里走,手里還不停甩著一串車鑰匙。門口的保安看了看我手中的鑰匙,就放我進去了,大概以為我是一個新來的司機。房間里有兩個門,一個是暗門,通向營業廳,另一個是通往停車場。一般情況下,都是導游陪游客在營業廳購物,司機到這里領取回扣。再看這房間里,設備非常先進,墻上是一排電視監視器,一部分監視大門和停車場,另一部分監視營業廳的收款臺,用以確認購買商品的游客屬于哪個團隊。通過計算游客購物的金額,導游和司機可以得到固定比例的回扣和累計獎金。我進房間后,按規矩什么也沒多說,只是報了自己的車號。所以在沒有引起任何人懷疑的情況下我就將暗訪完成了,還順利地領到了回扣。
一個成功的暗訪節目不但需要精湛的拍攝技術和敏銳的洞察力,還必須要有豐富的暗訪經驗。觀眾在節目中看到的精彩的暗訪鏡頭,往往是經過多次的失敗和教訓后才取得的。良好的心態是進行暗訪拍攝的第一關。如果沒有到位的心態,總怕被采訪對象識破,自己本身會很緊張,這樣不但容易“穿幫”,還會影響采訪思路。經驗告訴我:自己越是進入角色早,就越安全。進入現場后,首先,應把拍攝角度和光線以及被采訪對象的位置觀察清楚,找好自己的最佳位置,并且要將對方的注意力引開。再有,就是搭檔之間的默契配合也非常重要。暗訪往往是在搭檔有力配合下才能完成的。一次,我們到深圳采訪一家違規經營的公司,為了拍到第一手的證據,我們“深入虎穴”來到這家公司進行暗訪。正好拍完時,我們突然被一群保安圍住,要強行檢查我的手包,要知道那里可是我的暗訪設備和剛剛拍到的暗訪鏡頭!當時,我一手緊緊抱住我的包,另一只手用力推開保安,并大聲吼道:“這包里是幾萬塊錢的現金,怎么?你們要在光天化日下搶劫嗎?再搶我要報警了!”聽我這么一吼,幾個保安有點心虛了,趁他們猶豫的時候,我和搭檔一下子擠進電梯。為防止在樓下再次被困住,我和搭檔在電梯里迅速將手包進行了調換。果然,在一樓等待我們的又是一群保安。他們圍住我,稱不讓檢查就不能出公司大門!我故意和他們大吵,而搭檔趁機溜出了公司大門。當我看到機器安全了,也就讓步隨他們檢查去吧。這樣,我們又逃過了一劫。
隨著這幾年各新聞單位在節目中暗訪手段的經常采用,社會對暗訪的認識越來越清楚,心懷鬼胎的人也越發對暗訪存有戒心,暗訪的難度也越來越大了。但我們相信,越是采訪有難度,暗訪得來的鏡頭就越有價值,越出彩。在我們的節目中生動精彩、震撼人心的鏡頭還會不斷出現,等著瞧吧!
將“偷拍”進行到底
法展
2003年上半年,是我進入《焦點訪談》6年來心情最差的半年,因為我喜歡做的輿論監督報道經過半年的辛勤努力,屢屢受挫。
沒辦法,很多老熟人見了面,老是問:“你現在在什么地方工作?”“什么,還在《焦點訪談》?”“怎么沒看到你的節目!”———真是羞愧萬分。
2003年下半年,我的輿論監督報道終于播出了兩期,江西的一期是有關挪用農業資金的,播出的原因是因為說情人的力度不夠大,所以成了漏網之魚。而另一期是有關保定一農村,孩子們全體鉛中毒的報道,順順利利地播出了,一個說情的人也沒來。為什么呢?是因為本人在做這期節目時,改變了以往明刀明槍的作風,悄悄地進村,悄悄地出村,硬是把偷拍貫穿到了這個片子采訪過程中的每一個環節,終于換來片子來之不易的順利播出。
選題批下來后,我和劉文到了保定。鉛中毒的村莊屬于安新縣和清苑縣交界處。觀察了一圈,我覺得此片根本無法硬拍,一是受害人與施害人都是鄉里鄉親,孩子中毒了他們著急,然而大敵當前,他們肯定會一致排外,因為這里很多是家族性的鉛廠。二是鉛廠處于平原地區,周邊無高地可偷拍污染的場面。何況冒幾縷煙,拍到了也說明不了什么問題。第三,這地方就是白洋淀地區,當年雁翎隊痛打小日本的地方,革命斗爭經驗極其豐富。我不相信我和劉文兩人公開身份后能打過這些“土八路”,所以就拉著劉文回到保定弄身份去了。
在一家名片店,我印了北京某金屬材料經營部總經理和北京某醫學機構博士兩張名片,總經理是為了對付那些鉛廠老板,而博士是為了讓農民兄弟產生信賴感??催^名片,劉文同志有了意見,怎么博士和總經理都叫“劉文成”,只比我的真名多一個字,萬一人家懷疑咱們是《焦點訪談》的,再一查,雖然沒“劉文成”這個人,但有劉文這個人,這不容易讓人產生聯想嗎?劉文的話雖然有道理,然而再印兩盒名片又要花好多錢,也只好讓劉文同志的大名多曝曝光吧!
名片產生的煙幕作用好得很,我們不僅順利地進了鉛廠,還和鉛老板聊上了天,了解到他們是怎樣污染百姓的,又怎么花錢擺平管理部門的,這都是屬于只和親人傾訴的苦水,我們竟然拍到了,可見假身份的重要性。
和農民攀談的“劉博士”也讓農民兄弟產生了無比的信賴感:人家那么大一個博士,從北京來關心俺們農民的身體健康,有什么苦水全都倒了出來!(殊不知,我這個“博士”還得參加采編資格考試)所以,采訪進行得異常順利。
不過,估計是扮相有破綻的原因,或是當總經理的拾著劉文那個破尼龍袋,或是當博士的臉長得太黑,沒什么斯文相,總之在采訪后期,被采訪對象似乎有了察覺,其中一個村干部唆使農民檢查劉文的包,說:“你們看上去怎么像《焦點訪談》的,包里是不是有什么偷拍設備?”當時周圍圍了一大圈人,想突圍很困難,劉文同志面部抽搐,但死活不打開包。我此時站出來大聲說道:“農民兄弟們,看一看,我是博士,他是我的助手,我們真的是醫學研究人員,現在,鑒于科學調查受阻,我宣布,我們要走了。”
我們竟然真的走出了人群,“快!快!穿小胡同!”我和劉文急忙鉆了幾個小胡同,終于躲開了村口聚集的鉛廠老板們。那要是一見面,劉博士“劉總”是一個人,上午做生意,下午搞醫學調查,我們肯定別想走出村子半步。
連續在村子里的胡同中幾個左轉右轉,我們接近了村外的國道,突然,胡同前方躍出一大漢,微笑著向我倆招手,我心里暗暗一驚,心說,白洋淀人大大的厲害!原來人家在這兒等著我們呢!正琢磨怎么讓劉文同志先跑,把帶子保留下來時,那個攔路招手的大漢開口道:二位是坐小公共的嗎?
伸腦袋一看,胡同外的柏油路上,停著一輛去保定的小公共。
坐上小公共,看村口那群越聚越多的鉛廠人。嘿,這是我這輩子乘坐的最舒服的小公共。就在小公共行駛間,我的手機響了。“你好,是劉博士嗎?”
“是,我是劉文成博士?!保ü烙嬍前次医o農民的名片打過來的。)
“我是安新縣環保局局長,您還在村里嗎?我已經到村里了!能見個面嗎?你們現在在哪里?”
“局長,不要擔心,我是北京下來搞農村‘非典’防治調查的,現在已經離開保定,正開車駛向其他地區,‘非典’調查很重要,需要保密,就不驚動地方政府了,再見!”
就這樣,我們的秘拍工作大功告成。
順便提一下,這期節目中的空鏡頭,也都是偷拍的,怕人家發現產生聯想;醫院專家、管理部門全部偷拍,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偷出來的節目。
記得不久前,我部曲長纓曲師兄曾寫了一篇文章《偷拍時代到來了》,當時愚弟不服,寫了另一篇文章挑戰,意思是偷拍乃暗器傷人,君子齒,《焦點訪談》人要行事,應該大大方方,堂堂正正?,F在,血的教訓讓我想對曲長老說:老曲,我錯了!偷拍就是好哇!
在我寫這篇文章時,我的又一期明拍的節目簽完了字,合成了片,還是被取掉了。眼見半個月的辛苦又付之東流,心都在流血。如今,還有什么理由不把偷拍進行到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