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巴渝大地長江南岸邊一個大戶人家。遠在清朝道光年間,高曾祖父王信文以鹽商創業,發跡功成“萬茂正”號,享譽川東,遂成為中國近代第一批民族資本家。同時高曾祖母鐘氏108歲享天壽,清光緒十四年(1888年)皇帝恩賜建百壽牌坊,上刻“浩封奉政大夫王信文妻宜人鐘氏”及五代名譜。當時五民同堂,滿門興旺,由于這些先輩聲望、家族繁衍,冠名了20世紀中國西部一租界地、重慶開埠史地域標志的王家沱。
長江恩育步黌宮
1917年蘇聯十月革命勝利的炮聲震憾了世界,在這血與火襁褓的洗禮中,我脫胎降臨。壯烈的時代或許會造勺不平淡的人生。
童年,祖輩除留下本土上殷實的一筆家產外,更傳導了讓人“睜開眼睛看世界”的精神。星夢歲月,衣食無虞的我常去水隈沱邊,不是拾貝嬉石,就是數帆點點,或憑欄遠眺,遐想大江盡頭天邊的世界。
十年花季,展蕊吐芳,揚枝校園。1936年,我高中畢業于巴渝巾幗人才的搖籃--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受著名革命活動家張聞天、肖楚女任教時播下革命火種燃燒的影響,懷著教育救國的理想,與10余位本班同學首創巴渝女子集體出走闖天下求學的壯舉。我們拱乘盧作孚先生的“民生”輪,過夔門、出三峽,沿江東下。就在“東方冒險家樂園”的“十里洋場”,我獨自考取了上海交通大學,成為當時西部地區唯一的女生。
記得我國著名學者鐘偉臣院長在我報到時十分感慨地說了一句話:“一個內地妙齡女子,千里迢迢來交大求學,實屬不易,望能學成報國。”
當年,兩扇朱紅色堂皇的大門,領冠著絳檐綠瓦,顯示出一代最高學府的輝煌。全校婦生不到30人,可謂鳳毛麟角,且一律短發長袍,外套羊絨毛質開衫,半高革履,胸佩三角型藍底白字鑲銀邊“交大學生”的掛鏈校章,左時疊書,右手得意垂擺,一字行步,名秀芳華,盡展風流,深受時人青睞。
那時,我一方面在課堂中如饑似渴吸取知識營養,刻苦鉆研學問;另一方面在運動場上十分活躍,特別喜愛排,作為校隊正式隊員,常與上海中西女中等女排勁旅交鋒。學習生活從未這樣快樂、充實和自豪。
狼煙四起流亡情
1937年7月7日,日本帝國主義悍然發動了盧溝橋事變,中國抗日戰爭全面爆發。暑假中,:“八·一三”的淞滬會戰,上海淪陷。戰爭的硝煙窒息了我們的學業,咆哮的黃埔江再也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課桌。神州被掑裂了,到處是血,是淚,是痛苦的呻吟。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全國人民紛紛奮起,愛國抗日激情空前高漲。我鏤骨銘心地記得抗戰初期民族的一曲壯杯之歌:“工農兵學商,一起來救亡,拿起我們的武器、鐵錘、刀槍,走出工廠、田莊、課堂,到前線去吧,走向民族解放的戰場……”響徹中華大地,在祖國母親的胸中蕩氣回腸,召喚著她的兒女,用血肉筑起一道鐵壁銅墻。就這樣,學生中有的高唱抗日救亡歌奔赴前線,有的悲吟“流亡三部曲”轉移到大后方。
這樣,學生中有的高唱抗日救亡歌奔赴前線,有的悲吟“流亡三部曲”轉移到大后方。
書不能讀了,我眼含熱淚,告別了交大,帶著國仇家恨,回到重慶。
當時,連接滬渝兩地的主要交通乃是一條千古長江水道,由于疏散內遷的人太多,購票十分困難,加之當時的強華輪船公司已經封停,我和復旦大學的邱萍等(原同班求學生)同學很不容易才擠上民生輪船公司一條船。在船舷過道找到了一席之地,搭地鋪安身,只不過這時候,我們同船道同時令西上與一年前的感覺卻大相徑庭。心情之沉痛、悲憤,可想而知。漸漸地遠離了太平洋上刮來的勝風血雨,我們與滿船國人悲傷地涔涔垂淚,輾轉返渝。
重慶大學在大后方敞開最慈愛的母懷,萬般熱情周到地接納了來自全國各地(包括東北三省)的流亡學生,并以空前借讀的形式,譜寫了人類教育史上的一段特殊的篇章。過校后,我榮幸成為了新開設商學院的首屆學生,借讀的特別班里。次年,著名的經濟學家馬寅初教授來院執教。
男生宿舍在文字齋,女生宿舍在饒家院。在這個溫馨的家園中,生活著未來的精英。大家師生關系非常親密,同學感情十分融洽,懷著一個共同的有望:打敗侵略者,收復我河山,為中華民族的復興和崛起發奮學習。清晨,我們隨咣聲起床,集合在大操場(今團結廣場)參加晨練;白天,我們全身心投入辛勤的學習;黃昏,我們便溫步在理工學院旁沿江的小路上,關注時事,議論前方戰況,偶聞東北同學的悲歌低吟,還禁不住平添了幾分酸楚、幾分凄涼;晚上,我們仍然挑打夜讀。此情此景辟出了大后方“文化三壩”之首--沙坪壩“壩上迷人黃昏”的“鴛鴦路”,點燃了陪都八景中的“沙坪學燈”。
周末或假節日,我和同學們三五個成群總還要跨出校門,去盡情領略那“學府風光”壩上的人文景觀和民俗風情。印像最深的是沙坪書店,賣的均是進步書籍。還有那山城的擔擔面,磁器口的花生,歌樂山的地瓜也常能一飽同學們的口福,使其緊張的學習忙里偷閑,獲取戰火青春生活中難得的一點愉快。
一度花開葉落。不久,我看到一則登報啟示:南京遷來的中央政治大學在小泉招考,出于對學校品牌的慕名,我一考又中榜了。在該校會計系開始了新一輪課程的學習。此校實行戰時教育,軍事化管理和生活上的供給制。4個月后,我得知國立交通大學唐山工程學院遷到了貴州的平越山區,又萌生了一個執著求學的念頭:我要以無畏的氣概,再度負笈千里,去叩擊、挑戰那貴州山的原始、野蠻與神秘。目標只有一個:為了能完成所學專業,報效祖國。于是我毅然不辭而別前往。后來高云鵬(旅長)教官得知此情況后十分惋惜,還曾0寫信寄到我家,讓父親勸我返校。
獨闖貴州《南行記》
1938年冬天,是我一生中最難以忘懷的季節。30年代的蜀道,進出仍如上青天。濛濛的海棠煙雨中,濃聚著萬千惆悵,無限悲涼。這時,我只是一個不滿20歲的少女,眼里噙滿了對故土眷戀的淚花,心中想到歌樂山的松濤回蕩、嘉陵江的濤聲依舊、花溪河的波逐漣漪,想到校園里的老師和同學,還有那家中已過半百衰老的爹娘。“巾幗有志齊須眉”,哥哥用這樣的話鼓勵我,為我壯別。寒風中,幾經周折,我終于尋找并搭上了一輛運山貨到貴州的“老牛車”,開始了人生最為悲壯的少女孤身《南行記》。
婁山關,自古川黔的“一夫”通衢,72道拐,據說每拐下面都會有一批車骸和人骨。“掉尸巖”,陡峭削壁高萬仞。這條川黔公路是戰略要道,山高谷深,險象環生,坐在車上,真是讓人名符其實地提心吊膽。一路上,我歷經了千難萬險。冷冷清清與“三藤、老樹、昏鴉”結伴,凄凄慘慘與“古道、西風、瘦馬”同行。闖過了強盜的打動,土匪的行霸,兵痞的敲詐。
一天夜晚,風雪交加,我來到一個很貧窮的鄉場,黑魆魆狹窄小街的盡頭,有兩盞紙糊的燈籠貼著“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的驛站時語,在其燭火般的光透下,象兩只鬼眼忽閃忽閃,高掛在一個“么店子”的門前,從陰森中晃來,又向凄厲中蕩去。帶著一天的疲憊,我顧及不了恐懼,便投宿了進去。這是一樓一底的木綁房,板壁簡陋,四處透風。屋內能作伴的除了那一盞菜油小燈映照著的“魍魎”身影,就是那起居行走,開關門窗都不時傳來“嘰嘎、嘰嘎”恐怖的響動聲。半夜,一陣“窸窣、窸窣”撥木門栓的聲音使我驚醒,一個手無寸鐵的年青女學生,怎抵得過這些“棒老二”的偷襲,我害怕極了,蜷縮在漆黑單人房的木板床上哆嗦,幾乎絕望了,突然街上傳來“來人呀,搶東西了”嘶啞的叫喊聲,頓時,外面有了喧鬧,繼而我不敢再睡,擁褥而坐,一直等到了天亮始覺平安。第二天方知昨夜確有一小團伙強盜行劫此地。
四天的折騰中,“老牛車”在崎嶇濘泥的道路上顛簸,在荒無人煙的禿山野嶺中穿行。總算越桐梓、過遵義,抵達貴陽。
貴州的省城,的確熱鬧。我猶從嚴寒的冬日走進了溫暖的春天。短短四天,漫漫儼然兩季。在旅館,我幸遇交大唐院來貴陽辦事的朱自芳等幾位同學,一陣寒喧,倍感親熱,后與她們一同前往,到馬場坪,又步行了18華里山路,終于投向了母校的懷抱。
路上,聽一位來自湖南的女同學晏源定告訴我學校遷移的艱辛:抗戰爆發后,交大唐院本搬到汀潭,隨著長沙大火失守,才決定再遷此地。一路苦難,難于言表。如在火車上,由于擁擠不堪,根本無法上廁所,稍有走動便會招來一片怨聲。她特別說道:茅以升院長作為一個愛國的科學家、教育家,不求高官厚祿,獻身教育事業,親自率領全體師生從北天南長途遷校,感人至深。還有教體育課的徐家增教授,想到戰時辦學的經費拮據,為了未來國民的身體素質,他不顧千里跋涉,將笨重的單杠、雙杠、跳遠撐桿等體育器村隨身裝卸搬運,在抗戰遷校的歷史中真是留下了一片丹心,兩行腳印。
烽火弦歌交大人
貴州的山區,地脊民窮。素稱“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人無三分銀。”可是,平越風光獨秀,富泉山巍屹,四道古城門向東西南北洞開,訴說著它那古老的故事。當地盛產胡桃,內仁白嫩,外殼酥脆,還有涼薯(地瓜),其細嫩如鴨梨,加之附近為苗族世代居住地,因而頗有“甘其食,美其俗”的世外桃源之感,可謂戰時一方“風聲雨聲夾著讀書聲”弦歌美景的教育圣地。
學校座落于老式文廟,兩邊的儒訪就是教室。當時的學習條件非常艱苦。筆記、傳抄與背誦就是課本、教參和“圖書館”。生活也極其清貧,吃的是焅米雜糧,粗菜素食;住的是籬笆房,睡的木板床,夏遭蚊叮蟲咬,冬受天寒地凍。每個學生配發了一盞小油燈,以供夜間的學習生活。全校師生員工學于斯、勞于斯、住于斯、生活于斯,其樂融融。
盡管如此,我們并沒有忘記國難當頭,匹夫有責。同學們在中國共產黨與外圍組織“民先”的領導下,組建了學生會、讀書會、女同學會、漫畫學會、宣傳隊、歌詠隊,并成立了各種進步社團,如“越光社”、“山城社”、話劇團,創辦了《呼聲》壁報等刊物。我參加了由“民先”隊員(同班同學)黃家騏、李范初、王家林倡導組織的“越光社”(由平越的救亡烽火而得名,主體為41屆鐵道管理系學生),并在舉行參加儀式的茶話會上簽名。社長劉立緒、總編輯黃家騏他們精心組織了該社,還在校外租房屋辦公,把《越光周報》辦得很有特色,被譽為平越的“大公報”。我也曾經常在第四版婦女專刊上投稿,發表《女同學們團結起來,一致抗日》等有關文章。
當時學校開展的抗日救忘宣傳活動如火如荼,聲勢浩大,在平越地區熊熊地燃燒起來。同學們高唱抗日歌曲《義勇軍進行風》、《九·一八》、《抗戰進行曲》、《八百萬壯士》、《延安頌》,演出抗戰話劇《鳳凰城》、《塞上風云》,街頭劇《放下你的鞭子》等,我們還開辦了街頭墻報和民眾夜校。記得有一個晚上,我正在教課,突然看見老式花格子窗的外面,一張被燈光映得能紅而幼稚乖巧的小圓臉,瞪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她頑皮地笑著對我喊到:“教師,我要讀書”!我先一怔,便打量起這個穿著樸實的小女孩,大約六、七歲,仿佛是一個小天使,接著我把她招呼了進來。這事給我留下了甜美的回憶。
1939年農歷元宵佳節,也是苗民的重大節日。我參加了學生會組織的宣傳隊,到遠離70里山路的苗族聚居地野雞坡演出抗日話劇和舉行歌詠活動。我們分住在簡陋的苗民家里,拉家常,他們親切地叫我王么妹(當地苗民對女學生均稱么妹)。我們在苗區進行了訪問、宣傳、聯歡,考察苗族的風士人情,共享“斗牛”、“跳月”、“對山歌”的喜悅和歡樂,開學生溶進民族友誼之先河。活動結束后,我們還在歸途中攝影留念。這些,對當地群眾抗日思想的增強、文化水平的提高,民族團結的鞏固都起到了深遠的影響。
抗戰兩周年時,學校又舉行了抗日宣傳歌詠會。一道“抗戰已滿兩周年,敵人的末路快來到,他們的鐵蹄在泥沼中越陷越深,我們始終不屈不倒……”唱響了平越山城。
后來,學校地下黨支部書記武可久同志受中共貴州省工委的委派,去重慶南方局向負責青年工作的蔣南翔(當時名余莫文)同志匯報了交大學生運動的情況。蔣南翔同志聽后認為,交大現在還有這樣好的革命形勢,于西南地區高等院校的學運中可算名列前茅,在整個抗戰大后方的貴州產生了特殊的影響和作用。
我們在唐山交大讀書期間,特別難忘的是學校在著名科學家茅以升院長領導下,始終貫徹“嚴謹治學、刻苦鉆研、艱苦奮斗、實事求是”的辦學思想,從嚴治校,重視教學質量,堅持開展各科學術研討會、報告會及講座,茅院長還親自擔任主講,造就了學校極濃厚的學習空氣和環境。我和同學們一樣耳聞目染,受到了強烈愛國主義、高度民族氣節和正義感的熏陶,深受“勤奮讀書、忠誠服務、共同奮進”交大唐院精神的影響,樹立了學習的志向。
值得一提的是1939年5月,抗戰處于極其殘酷、慘烈的時候,3日、4日發生了歷史上日軍侵華的“重慶大轟炸”,學校竟在這“炮火連天”的局勢中,利用平越的彈丸之地舉辦了正規的全校運動會。它在中國學校的體育史上最先首屈一指地寫照了普同藍天下侵略硝煙與呼喚和平氣息并融同吸共呈現的情景。在運動會上,我獲得女子50公尺、100公尺短跑和跳高3項第一,跳遠第二,專去貴陽訂制的精美獎牌至今還保存著。
1940年暑假,我返渝探望父母,染上了大轟炸后猖獗流行的瘧疾,熱發高燒冷發抖,萬幸復生。剛躲過死神之劫,又遭濕毒侵體,腿腳膿瘡潰爛。開學后,我以堅韌、頑強的毅力,跛行上路,第二次南行回學校,趕上鐵道運輸原理課單元測試,得了98分,受到譽該專業“南沈北許”權威之稱許靖教授的通班表揚。
1941年畢業時,我品學兼優,獲茅以升院長親筆“業精于勤”的題詞贈勉,視為一生座右銘。
平凡人生不平淡
我的大學時代,正是處于中國抗日戰爭的苦難歲月,盡管那時局勢動蕩、社會頻亂、人世不安,但我對學業剛毅、執著的追求卻始終堅持不懈,一往情深,隨著抗戰的烽火一起燃燒,化作了鳳凰涅磐。先后歷時5年,縱橫長江上下,獨闖貴州,顛沛流離進了4所名牌大學,回首笑看:真可謂“戰地黃花分外香。”
解放后1957年,人到中年的我又在上海財經學院貿易會計專修科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績取得第二高等文憑,同時獲得姚耐院長頒發的“三好學生獎”及“勞衛制獎章。”
1995年5月,時逢交大百年盛典,國家主席江澤民校友親自返校,率黨和國家領導人參加慶賀,上海交大、西南交大(前身為交大唐院)、西安交大分別給我寄來特邀函,我把當年的校徽及全校女生合影老照片捐贈給了上海交大,并寫了一篇《憶平越》刊登在西南交大百年慶典專刊上。我還聯系了原中央政治大學為祖國統一大業組織的校友活動。1999年10月12日重慶大學70周年華誕,我作為重慶市商業委員會機關的退休干部,以兩代資歷---重大30年代的學子、90年代伏櫪老驥的校友,“妙齡老齡兩段情”,專此請回學校參加慶典座談,回顧歷史,其有關本人的文史資料還被陳列在校史博物館專柜。是年底,上海財經大學也給我寄來了校史資料,黨辦王雪莉老師致電我回校看看。新千年伊始,逢上海交大建校104周年暨40屆校友畢業60周年校慶,學校再次發來特邀專函,隨后把我與胞兄王德峻(該校歷史上最早的一對親胞兄妹大學生)的名字,照片編入了有吳文俊、王安等著名學者一起精美的《40級同學錄》中。今年,我又接到中國近代名老學府一個組織---交大唐平兩字三系校友會的“聯誼通訊”和《2000年世紀聚會紀念刊》。
星轉斗移,撫今追昔,現在我已86歲高齡了,仍然是青發留半,妙心猶存。我一生飽經磨煉,風雨兼程,與學習為友,工作相伴,奮斗共舞,時代同行。1999年7月(81歲)終于光榮地參加了偉大的中國共產黨,并在年底被評為“重慶市文明市民”和去年、今年的重慶市商委“優秀共產黨員”稱號。
世間有慈母之心、游子之戀、伉儷之愛、兒女之情,但學生時代的往事卻更為獨領風騷,最是別有一翻滋味在心頭。
中國抗日戰爭的烽火,永遠燃燒在我大學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