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某日,與賽人、晃晃同去賈樟柯那狹小的半地下室采訪。結束后,出租車上,晃晃說,長期盤桓他心頭的一些恍惚思路被賈樟柯梳理了一番,通透明晰了。同感。
賈樟柯關于電影的一番言論,正是長期以來若即若離于我腦海的電影觀的一次總結,正像晃晃說的,“并不顛覆”。但讓我在跨出那道門的瞬間,覺得有些釋然了。關于電影的神圣性和神秘性,賈樟柯說:如果大家認為電影的自由化寫作(如DV的普及)會讓電影消亡,那就讓它消亡好了。是啊,很奇怪,我們從來沒有懷疑過一種藝術形式存在的合理性,沒有想過一個東西的消亡如果是在歷史規律當中的必然,那這種消亡就是進步的,我們只是緊張而戒備地防止它的消亡,似乎一種形式之所以有存在的理由就是因為還有精英在給它增加厚重的砝碼。可如果有一天人人都拍電影,電影自然成為一個類似于消亡的東西——在人的觀念里消亡。就像我們天天都吃飯,但不會每天都給別人匯報飯菜的內容,因為吃飯這件事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平凡之至的生活常態。有蘿卜白菜,也有鮑魚燕窩,后者絕不可能因為吃的比較奢華而扼殺前者吃的權力。
人是頗有些誤讀歷史和塑造偶像的沖動的,把死去的或遠古的凡夫俗子,臆造成一個不可觸摸的天人,是地球人愛做的一件事;而在此之下的普羅大眾也好、知識精英也罷,因了對那些家伙的難以啟及,就妄自菲薄了,大可不必;同理,把成功表現了苦難和艱辛的電影奉為杰作,而對表達吃喝拉撒或是一己之見的井蛙電影大加鞭笞,也大可不必。不要把電影的身份和功能抬得過高,正像不要把“聞到花香”說成是“鼻腔黏膜在接受花粉分子刺激后在神經中樞產生的微電流上達于大腦皮層從而產生快感”一樣。那只是個情感渠道,而不是訓導的工具或者調情的手段。在普天下都在努力將高處的偶像請下神壇時,電影作為活著的藝術的身份,卻仍然被層層加高的巨石墊高而直達天庭,顯然是違背了“與時俱進”的潮流的。由此,一些我長期以來對歐洲電影,乃至“第六代”的誤解,便冰釋了。在這之前,我自認是堅定地與百姓站在一起的,頗有些“為天下普通觀眾謀”的優越心態,對于小眾化的電影動輒加以貶斥。但實際上,正是第六代或類似群落的集體無力才開始讓我認識到了現代藝術電影的本質——因為其小眾化,所以是弱者書寫;因為其個人化,所以在精神上更為接近平民。允許足夠多個人電影的存在,就是允許散點分布的非官方聲音的存在。個人電影的攻擊力確實有限,即使自戀,也沒有更多思想上的傷害。相比本非上帝卻君臨天下的法西斯電影來說,它們還是干凈無害甚至是無用的——即使其期期艾艾的態度令人厭煩。仿佛老頑童周伯通的雙手互博之術,一掌擊在自己胸上,因其功守兼修,是無關身家性命的,就像你用拳頭打不死自己一樣;而其造成的掌風,對圍觀者也大抵似春風拂面,力道溫柔;相反,一個一心想獲得武林至尊地位的高手造成的傷害可就大得多了。
又看到英國哲學家和政治思想史家以賽亞·柏林的介紹文字。說他的主要成就是對兩種自由概念的分辨。消極自由或曰否定性自由是為了回答這樣的問題:“在何種范圍內,一個人可以而且應當被容許按照他自己的愿望行事而不受別人的干涉?”積極自由或曰肯定性自由是為了回答:“誰有權強制別人去做在他,而不是在當事者本人看來是正確的事?”從這個意義上說,地下狀態的“第六代”們的呼號憤懣,只是在獲取相對的積極自由,而電影審查機構,則是處心積慮地變這種自由為消極,二者水火不容是情理之中的了。電影分級制出臺之前的色情片和黑幫片等,均可做如是觀。
那么,我們的電影,要想達到真正的“平民視角”,實在不是能用幾個農村孩子的凄苦和若干民工題材就能從本質上搞定的。某種意義上說,這種無關痛癢的官樣文章才是對“平民視角”的片面理解。而個人電影達到足夠多的數量時,無論質量如何,都是平民的一次勝利。這需要自由。顯然,真正的積極自由是不現實的,也是不妥當的。因而,要實現真正體貼的平民視角,應該是戰略上奉行積極自由之指導,戰術上將消極自由的版圖漸次擴大。彼時,才是更深意義上的平民視角的實現——導演在精神上越來越接近平民。
又回頭重看了一遍賈樟柯的采訪,那確實是個不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