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運突如其來
”我也想忘了那段經歷,但我忘不掉!我現在天天晚上還做夢,還在精神病院里跑。 恐懼, 心里面害怕。有時那多高的墻爬上去,又掉下來,接著又跑……”孟曉霞一邊說著,一邊用掌心擦拭著眼角的淚水。
如果沒有18年前的那次沖突,也許她的人生可以重寫一次,將所有發黃的污漬與淚痕沖洗掉,只剩下空白的印記讓她再次走過。那個時候她還風華正茂,也許,她現在已經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天天操心的,也不過是柴米油鹽。可是,時光畢竟不能倒流,如今她已經偏離了正常的人生軌跡太久,所希望的,卻不過是要給自己追討一個公道,這似乎已經成了支撐她活下去的惟一理由。這么多年,除了病痛,她已經一無所有。
1986年9月21日,孟曉霞34歲,在西安膠鞋廠供應科當工人,也正是這一天,成了她后半生坎坷的轉折點。
如果回憶是一部黑白電影,那么,當天所發生的一切,已經不知道在孟曉霞的腦海里回放多少遍了。
“1986年我在廠里發煤,大家到供應科領煤,我給他們過磅。那時煤炭緊張,班長張三雨給俺3個發煤的開會說:‘煤炭緊張,要認真過煤。誰要是不認真過煤,覺著你不稱職就不要在這兒干了。’”
“21號那晚正好是我上夜班,我們廠的職工唐嵐忠來拉煤,我按規定要求唐過秤,誰知道唐嵐忠卻沒有理睬我。因為我知道唐嵐忠他爸原來是廠里的領導,我們當時的領導又和唐嵐忠交情不錯,所以這件事情也讓我很為難,但是因為事前我們班長已經叮囑我們要按規章辦事了,所以唐嵐忠把煤拉走后,我心里一直不舒坦。9月23日的清晨6點多鐘,唐嵐忠又次來拉煤,還是不肯過秤。我堅持按章辦事,唐嵐忠就威脅我說,不過秤關你屁事,看老子今天收拾你。然后抓起一邊的椅子就向我砸來……”孟曉霞只記得自己摔倒在地,頭和腰劇疼:“當時把我打得頭都嗡嗡響。我被打倒后,他又去抓鐵锨,后來的事兒我就不知道了。”事后,根據醫院的診斷,孟曉霞的頭部和腰部均受重傷,在之后的兩年時間里,她一度失去了行動能力,癱瘓在床。而唐嵐忠卻否認打人的事實。出事后,廠里雖然派了兩個工人在醫院護理孟曉霞,治療兩三個月后,陪護的人走了,廠里又不管了。孟曉霞的身體一直難以恢復,走路都成問題。但廠里卻沒有對這件事作出任何處理。
就在孟曉霞在醫院接受治療期間,打人的唐嵐忠結婚了,熱熱鬧鬧的辦起了喜事,聽說排場還不小。可是被打的孟曉霞卻因受傷被迫推遲原定于1987年元旦舉行的婚禮。孟曉霞和男友相處了10年,終于等到男友出國回來結婚,可以說,這一次婚期的延誤,讓她葬送了一生的幸福。
從那兒以后,這次被推遲的婚禮再也沒有機會舉行了。
一年半過去了,廠方一直沒有給討要說法的孟曉霞答復,雙方矛盾開始加劇。
“她跟我鬧啥,我又沒處理她。過年在人家門上燒紙,鬧到人家屋里頭拉(屎)到廠長屋子里頭,尿到廠長屋子里頭。誰參與處理孟曉霞這個事,都不能安寧。當時我是車間主任,生產的正常秩序很受影響。她不是一天兩天了。”西安膠鞋廠已經更名為西安順達膠鞋廠現任副廠長、原車間主任張志清面對這件事情,也顯得非常的無奈。
“人心都是肉長的,我也不愿意看到她像現在這樣子,可是她不聽勸……”。
孟曉霞的律師張晉吉對此表達了不同的看法:“領導對她的處理非常不公。1986年年底廠里普漲工資,每個人都漲半級工資,有的漲一級,惟獨不給她漲工資。而上世紀八十年代漲半級工資是不得了的事,很計較的。”病被耽擱了,打人者也一直沒受到懲罰。孟曉霞咽不下這口氣,開始了艱難的“迫討說法”之路。
她找廠領導和有關單位,卻遲遲沒有結果。一年半以后,在孟曉霞反復追問下,廠里終于作了一個決定:肯定了孟曉霞為維護集體利益受傷的事實,獎勵500元,并且決定從1989年開始,孟曉霞享受工傷待遇,打人者唐嵐忠被開除廠籍,留廠察看。但是,孟曉霞沒有接受這樣的處理決定。
“唐把我打成重傷,怎么能說是糾紛?就這么逃脫法律制裁?1986年的小為什么1989年才算工傷?誰知道我的傷病的后果會咋樣?”
孟曉霞說:“我不服!我就質問了18條。”
“欺負我,拿權來壓我,包庇他,我就不樂意,我就跟他論理,我就找化工局,還找市工會,到處都找。一找就累一天,回來幾天就不能動,但只要我能動我就要找。”孟曉霞一邊說著,一邊激動地抽動著嘴角。
律師張晉吉說:“如果是個不愛惹事、忍辱負重的人,早就知難而退了。但她就是不服,就要追到底。”
就這樣,原本可以平息的事件再起波瀾。由于孟曉霞的不斷上訴、她在廠里的處境越來越被動,這一年,她主動向男友提出了分手。
飛躍精神病院
1989年10月24日晚上,孟曉霞正在廠宿舍里寫告狀資料,有人從門縫塞進來一張紙條,提醒她小心點,說廠里準備把她送到精神病院。
“我當時想,自己又不是精神病人,我不怕。”孟曉霞說。“10月25日人家叫我的門來了。一叫開,人家上來了一大幫子。我那時怕把外衣弄皺不平整,就穿著棉毛褲在床上。人家給我脫,保衛科長周鐵善這伙男的,給我穿衣裳,讓我看病去。我說我沒有病看啥病,我說我不去,人家硬把我拉起,送到精神病院。在去精神病院的路上,在車上我要往下跳,他叫幾個民工把我按得緊緊的。”
當手腳手被捆綁住的時候,孟曉霞才明白,自己真的被關進精神病院了。
事后孟曉霞回憶說:“我當時真傻,他們把我拉下車后拿話激我,我就跟他們大吵。我哪里知道,他們 是故意讓我失態,像個精神病人。問題是哪個正常人眼看著要被關進精神病院,能保持冷靜呢?”
據悉,西安安康醫成立于1957年,當時叫作弊我人管制所,后來改稱精神病療養所,由公安機關管理,不對社會公開。
那么孟曉霞到底是不是一個精神病呢?安康醫院副院長朱建彪說:“本來診斷就是個癔病。當初診斷她是癔病的依據是啥,這一點很重要。你非向當初那個醫生要求這個(詳細的依據),那當初寫的現在看來肯定是不規范的,好多事是沒有寫上去的,但就是這,專家來了也足可以認為就是癔病。本來按要求應該寫得更詳細一點,但當時就是沒有達到。他沒有寫偏癱這個癥狀,寫的就是癔病。”
“害怕,肯定害怕嘛!黑了睡覺都不敢睡實,我害怕這些人打我!里面的精神病人打我。”
在與廠方長達兩年的僵持與爭執中,孟曉霞從沒有害怕過,但是這一次,她第一次感到了恐懼。這恐懼不僅僅來自于周圍的環境,孟曉霞被送進醫院的第二天,未經任何的診斷,就開始了藥物治療。
“是藥三分毒。再把我真的弄成精神病咋辦?”孟曉霞開始了電影《追捕》中,高倉健的那一套。“我偷偷找了個針管子,一節一節地看看有什么破綻。一看針頭那個插的地方能拔下來,我能搗鬼,我就放心了。過了好幾天,針不給我打了給我吃藥。吃藥我就用衛生紙捏成疙瘩子,放在嘴里面藏起來。我把藥都藏了,沒吃過一粒藥。”
為了能夠離開精神病院,孟曉霞違心地在一份保證不再上告的協議上簽了字。入院近三個月后,她的父親終于在1990年1月21日把她從安康醫院接回了長安縣(現改為長安區)老家。孟曉霞告狀的決心更堅定了,她說,她不相信自己受了這么大委屈,就沒個說理的地方。
黑屋子里的強暴
1990年6月5日,身體有所恢復的孟曉霞拄著拐杖來到西安市政府反映冤情,傳達室工作人員見她行動不便,便聯系了她的單位。孟曉霞被接回廠里,反鎖在一間房內。在這里一直被關到第21天時,深夜里,孟曉霞正昏睡時,被憋醒了,她感覺有人正捂著她的嘴。“我拼命掙扎,抓住了對方一只手,那手又濕、又厚、又滑,我使勁摳,估計是被我抓破了,對方把我的頭往床上猛摔,我被摔暈了。”
醒過來后,孟曉霞發現自己的褲子被解開了。她感覺自己被強暴了。孟曉霞跑了出去,在一家旅館住了兩天,然后她叫了輛車,買了瓶“敵敵畏”,用剩余的錢大吃了一頓,后來到市長專線辦公室,把材料遞給一名工作人員,仰脖灌了毒藥……
再次醒來是晚上了,孟曉霞弄清楚自己是在西安市政府對面的中醫研究院里,被洗了胃,沒死成。廠里派人來護理她。孟曉霞說“我是8月15日出院的,20日,我在房子里正寫東西,來了4個警察,拿著警棒、手銬,在房里說走,到太華路派出所解決你的問題去。我要看證件,人家不給我看。”孟曉霞以為要去派出所協助調查強奸案的問題,萬萬想不到她第二次被送回了精神病院。接著,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孟曉霞害怕醫院讓她吃藥打掉孩子,便瞞著醫生,同時偷偷寫了封信,托病人家屬捎給了自己的父母。
孟曉霞跑到了北京,她想把孩子生出來,她想讓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遭遇,可一次意外的摔跤導致她流產了,最終沒有保留住“證據”。孟曉霞要求給死去的孩子做血型鑒定,也沒有結果。
從北京回來后,孟曉霞去找廠領導解決問題,沒想到,再一次發生了沖突。 5月30日深夜,孟曉霞又被送進安康醫院。
“由派出所或者有些單位送來的話,墓本上是肇事、肇禍。肇事的話是違反了《治安處罰條例》,施行了危害行為、違法行為。肇禍的話咱叫犯罪行為,比較嚴重的危害社會的一些行為。實際上,安康醫院主要是收治肇事肇禍精神病人,還有一些就是按公安部第一次精神病管制會議提到的五類人,除過第一類人殺人放火強奸、重大的刑事犯罪,其中還有一個就是有傷風化大街上不穿衣服這一類精神病的管理。”安康醫院副院長朱建彪是這樣解釋精神病院的收容制度的,但是孟曉霞的情況與其中所列的條目顯然有些對不上。
再次被關進囚籠一樣的病房里,孟曉霞仍想出逃。她托人捎來一條只有幾寸長的鋼鋸片。一根鋼筋終于鋸斷了,7月25日深夜,孟曉霞逃了出來,摸黑走了一夜,來到西安市政府。可是兩天后,她又一次被廠里派來的人強行送回安康醫院。
三年后,1996年7月,她再次用同樣的方法成功出逃,直接坐火車到了北京。在北京的一年多時間里,孟曉霞大多靠乞討為生,她的身體也越來越差,由于害怕自己活不長,她又偷偷回了西安。孟曉霞不敢住在家里,她四處躲藏。街道拐角、飯館火爐旁、醫院的長板凳上……
1998年2月24日,孟曉霞又被廠里抓住,第五次被送進那個吞噬她自由的地方。6月7日,她被醫院送了出來,聽說是因為廠里欠了醫院的錢。8月3日,她第六次被送了進去。
最后一次出逃是在2000年9月15日下午,那天她在“放風”時間裝作去洗澡避開別人的注意,瞅準機會溜出了大門。
據了解,1988年12月6日,西安市新城區太華路法律服務站曾作出《對孟曉霞與唐嵐忠糾紛事件的處理意見》,認定了唐嵐忠打人的事實,但把這事件說成是兩人的糾紛。西安膠鞋廠據此作出《關于孟曉霞被唐嵐忠打傷一事的處理決定》,決定給孟曉霞晉升一個副級工資,獎勵500元,從1989年起按工傷對待。決定開除唐嵐忠黨籍,留廠察看一年。同時宣布“本決定一次性處理”,“望全廠職工學習孟曉霞同志勇于同歪風邪氣作斗爭的可貴精神”。
膠鞋廠有關領導表示,孟曉霞對處理不滿意,不斷上告,“做得有些過分”,派出所和廠保衛科送她去醫院檢查,查出有精神病。
艱難的訴訟之路
“將正常人送進精神病院無疑是嚴重的傷害行為。因為它不單單是對公民人身自由的非法限制,更是對公民精神的摧殘。而這種打擊有時是毀滅性的,毀滅的是人的名譽、尊嚴和生的希望。把一個人送進精神病院,必須有嚴格的主體限定、程序和標準。即使真有精神疾病,收容治療也要得到其家屬的同意。這也是法治的要義之一。”法學專家這樣認為。
從2000年5月最后一次逃出精神病院開始,孟曉霞就走上了訴訟之路。最初,她去轄區的新城法院起訴,法院不受理。輾轉多次,終于在蓮湖區法院立了案,蓮湖區法院按照屬地管轄原則將案子轉到了新城區法院,她這才有了打官司“討說法”的機會。被這個弱女子推上法庭的有安康醫院、新城區公安分局,順達膠鞋廠和廠里的上級主管單位西安化工局則被法院列為第三人。她要求法院確認安康醫院和新城分局的強制治療行政行為違法,并撤銷強制治療的具體行政行為,并賠禮道歉。2000年12月14日,終于等到了開庭的日子。4個月后,新城區法院判決認為,孟曉霞被送安康醫院是西安膠鞋廠的民事委托行為,不是公安機關的強制治療行為。這一認定否認了孟曉霞10年中6次被送安康醫院與公安機關有關,并以”此案不屬于行政案件受案范圍”為由,駁回了孟曉霞的起訴。這樣,兩年的訴訟對孟曉霞來說,一切又復歸于零。
盂曉霞不服,提出上訴。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維持了一審判決。
2003年初,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就孟曉霞一案舉行了聽證會。8個月后,法院下發裁定,駁回孟曉霞的再審申請。
2003年,在媒體的介入下,孟曉霞的遭遇贏得了很多人的同情,她的上訪材料經西安市有關領導批轉后,她抱養了15年一直無法上戶的孩子,終于報上了戶口。政府還給她解決了一套住房。最讓孟曉霞激動的是,在西安市人大的督促下,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已決定就孟曉霞申訴案立案,決定再審此案。
2004年7月12日,孟曉霞依舊在等待著此案的最終結果。
對于盂曉霞的遭遇,有的人說.“孟曉霞從來沒有為企業想過,西安膠鞋廠的效益本來就不好,孟曉霞事件無疑影響了正常生產、加重了企業的負擔,一個企業如果有這樣兩個人,誰能受得了?! ”
也有人說:“去看看已經倒閉的西安膠鞋廠職工們的生活條件吧,參加工作三十多年的職工,仍然住在低矮的簡易房里,靠救濟金生活,醫藥費多年不能報銷,而孟曉霞一人就花了幾十萬。可他們已經為企業辛勤工作了幾十年。那時盂曉霞在于什么?為了自己的利益到處上告、‘找化工局,還找市工會,到處都找’。”
而更多的聲音則呼吁:“是人民維權道路的不暢通導致了孟曉霞的悲劇,今后該怎樣再杜絕這種個人悲劇的發生也許才是一個真正值得我們思考的社會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