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春和悲秋一樣的毫無意義。不管你用怎么樣的心境來回想,事物還是一如既往,絲毫不會改變,多愁善感者的眼淚對于歲月只是雨后屋檐上滴落的積水。
新妮的春天愉快地在網上度過了,她在網上結交了幾個“死黨”——藍火焰、紅豆沙、阿紫,都是些可愛的家伙。新妮想,紅豆沙最吵了,天知道為什么要取這么個名字,應該是有故事的吧,藍火焰是最冷靜沉著的,阿紫是個嬌嬌的小姑娘。新妮愛寫文章,所以在BBS里遇到了這班朋友,讓她覺得非常安慰。
新妮的文章寫得很美,是一種弱質的美,卻總是被她父親斥之為無病呻吟的垃圾。新妮想,這輩子是不可能和父親一樣靠筆桿子為生了,覺得自己可能連父親1/10的天才都沒遺傳到。每當她這樣想的時候,就覺得自己真是一無是處,作為女兒,實在是不愿令父親這樣地失望,可又能如何呢?漸漸地,在新妮內心壘起的孤獨的墻,讓她在父親面前抬不起頭來。紅豆沙笑她是“作家父親陰影下的小矮人”。
更糟的是,新妮高考考砸了,只能被電大錄取。父親大發雷霆,命她不用去上電大,明年繼續再考。可新妮一百個不愿意,再經歷一回“黑色七月”會要了她的命。于是,她逃到了另一個城市找她的母親。父母因為長期兩地分居,離婚好幾年了。母親還是單身一人,她把新妮留在了身邊,要女兒先休息一陣子再說。母親工作忙,怕新妮無聊,便把自己的筆記本電腦給她,還說“上網玩玩吧”。
新妮的網名叫“河畔”,也許是因為河邊總是會長出春天最早的青草、最曼妙的柳葉,吹過的是最溫潤的風。新妮是唯美的。
河畔:“知道嗎?今天高考發榜,我落榜了。”
藍火焰:“這有什么呀!我還不是考研沒考上,才上班的。”
河畔:“區別好像大了吧。”
藍火焰:“我可不是安慰你,有時選擇或者不選擇的結果是一樣的。如果你真的不想上大學,那就沒有必要為之努力。多寫點文章吧,你的文章真的不錯。做你喜歡的事吧,不要用別人的標準來衡量自己的事。”
新妮覺得自己是需要安慰的,其實也是為自己的抉擇尋找支撐,母親可沒有時間為她緩解這埋藏內心的掙扎。很想給父親打電話,問問他還好嗎,可一想到父親額上青筋畢露的那副怒容,伸向電話的手就顫抖了。
整個夏天,新妮都在母親所在的城市——一個海邊的小城里游蕩。耳聽著大街上小販的朗聲叫賣和一陣陣清脆的自行車鈴聲,樹蔭下的夏風暖滋滋的,時而飄來男聲女聲的片言只語,樹影婆娑擋住了慘白的太陽。走著走著,藍火焰的話語就會在耳邊縈繞,新妮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繼續著和他的對話,鍵盤敲擊的文字融化為內心的傾訴。
如果不是這些朋友的支持,新妮覺得自己簡直無法面對這個看不到未來的現實世界。看不到表情的話語讓新妮的想像力飛奔翱翔。當你面對斗室的時候,是孤獨的一個人;但一打開網絡,就好像打開了一座豐富多彩、人來人往的新世界,一切都有了可能性。
但在虛擬與現實之間來回游蕩的人,不免偶爾要迷失了自己。
藍火焰曾經說過,看河畔年紀這么小,卻很有思想。這是紅豆沙轉述給新妮的。他倆居住在同一個城市里,新妮未免有點妒忌。紅豆沙說,她和藍火焰認識兩年了,興許是同在“城市邊緣”做版主的關系吧,見過幾次面,藍火焰是個很帥的家伙,不過有些理想主義,雖然這樣仍不失沉穩。“小妹,你可以相信他”,紅豆沙說,“可惜,他有了女朋友,而且正準備結婚呢。哎,具體的你問他好了。”可新妮是問不出口的。
新妮偷聽到母親的電話,是父親打來的,指責母親對孩子不負責任,放任自流。母親含著淚問:“你就忍心看著孩子那么難過,還要逼她做不情愿的事嗎?”新妮不愿再聽下去,她關上了自己的房門,趴在電腦前哭了起來。
河畔:“我心里很難受,只想趴在桌上偷偷地哭。”
藍火焰:“如果不是因為有她,我會飛過來安慰你。”
透過電腦空洞的屏幕,新妮還是感覺到了他的真誠,頃刻心里涌起了一股感動的熱流。
河畔:“不過,我們這個小城好像沒有機場,你還得轉火車呢。”
藍火焰暈倒在河畔的懷里。
河畔破涕為笑:“其實,有你這句話已經讓我好受多了。”
新妮覺得自己與藍火焰之間,有一扇她從未進入過的門,打開門就是蔥蘢的希望。
530公里,這是他們之間的距離,高速公路4小時,快速列車3小時,心到心的時間只要1秒鐘。
在BBS里,在聊天室,河畔遠離了新妮的憂郁,她的機智、善良、幽默,還有她的內涵贏得了朋友們的心。河畔和藍火焰的惺惺相惜大家都了解。阿紫時常抗議:“請不要老是獨占我們的‘河馬王子’,我有意見,女同胞們對你很有意見。”朋友們一笑了之。紅豆姐姐也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了她——兩年前,她和男朋友因為一場車禍分了手。在一個下雨天里,剛考出駕照的男友在郊外撞傷了一個穿馬路的男孩,卻拋下這個孩子開車逃走了,當然,他沒有被抓住。紅豆沙厭惡他的行為,離開了他。“所以呀,紅豆也熬成紅豆沙了”,她說。河畔覺得紅豆沙離開那個男人沒有錯。
河畔:“紅豆姐真是個好人啊。”
紅豆沙做了個鬼臉:“可不總是好人哦。”
紅豆沙:“河畔妹妹,我可真羨慕你。”
河畔:“為什么?紅豆姐也很好啊,工作這么好,這么能干。”
紅豆沙頓了頓:“是嗎?可你有我所沒有的東西。”
母親公司的同事從國外帶回了大學資料,新妮聽著母親溫柔的話語:“這些資料你先看看,如果有想法可以告訴我。我和你父親都覺得,出國去讀書對你可能會輕松些。反正姑媽在悉尼,她會照顧你的。”新妮盯著那一大摞資料沒有作聲。“反正不急著決定,你慢慢地考慮一下吧。”隔著襯衫,母親手的溫暖傳來。
新妮無法決定。前途看來那么遙遠,為看不到的將來奮斗實在不是她所能理解的事,她只想抓住現在自己渴望的東西。朋友們都支持她出國讀書,包括藍火焰。阿紫說,藍火焰他只能支持你啊,為你的前途著想。可新妮心里是希望他能留住自己——雖然知道這不可能,因為他快要結婚了。
熄了燈,新妮趴在枕頭上無聲地哭了——為她不可知的未來,為她只屬于自己的愛情。
紅豆沙說:“藍火焰說一定要見你一次才讓你離開,否則他會后悔的。所以這個周末,我們兩個會坐火車過來看你。”
新妮的心撲騰了起來,像從手心逃走的蝴蝶一樣——無數翻飛的翅膀變幻成萬花筒斑斕的色彩。
530公里,高速公路4小時,快速列車3小時,空間即將被抹殺,不知心到心的距離是否會被拉長到1光年?
新妮佇立在站臺上,望著不遠處火車隆隆地壓進,恍如置身于蒸汽機時代——白白的蒸汽籠罩著站臺,仿佛看到了日瓦戈醫生在擁抱他可愛的妻子;安娜·卡列尼娜在車廂里,第一次見到了她那英俊的渥倫斯基伯爵……新妮想著想著,看到列車喘息著止步了,彌漫著氤氳的站臺,遠遠地有人影走近。高大的身軀,瘦削的臉頰,尋覓的渴望的眼神,定格在她的雙眼中。
一步,兩步,三步……楊均(也就是藍火焰)雙眸中晃動的是一片水藍色,漸漸近了。新妮站在那里,水藍色的連衣裙裙角飛揚著,清新、可愛得好像剛從海風里、海浪中蕩滌過。不知為什么,居然在一瞬間,楊均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看到了海的女兒。那一秒鐘的靜默,使他的心從彼岸到達她的港灣。他禁不住笑了,新妮也笑了。
“你也不怕認錯人啊!”有女聲從楊均背后傳過來。
“不會的。”居然聽到兩個同時回答的聲音。新妮和楊均感覺已經認識對方很久很久了。
紅豆沙爽朗地笑了:“居然這么有默契!”沖到新妮面前的紅豆沙,是個健康漂亮的都市女孩,打扮入時,但又不招搖。新妮惟一察覺到的是,那一瞬間紅豆沙飄忽的眼神。可他們三個人實在太高興了,誰也不會在意那一瞬間。新妮和楊均的視線相遇又分開,紅豆沙的聲音顯得遙遠又失落。
小城的海灘是著名的,細細軟軟的白沙能安撫最粗糙或是最幼嫩的腳丫。翻卷的浪濤夾著白沫不厭其煩地沖刷著沙灘。三個人光著腳丫,拎著鞋,踢著水,任憑微涼的海水漸漸高漲。
楊均遙望著大海:“這樣的景色讓我想起愛倫·坡的詩句,你知道嗎?好像是《安娜貝爾·李》。”“是啊,我喜歡這首詩,有這么一句——in the kingdom by the sea.”新妮努力地想著。
“因為月亮的微光總讓我夢見,美麗的安娜貝爾·李;因為升空的星宿總讓我看到,她那明亮眼睛的美麗。”
紅豆沙噘起了嘴:“這么傷感的詩句不適合今天的氣氛吧。”一轉身,她叫了起來,看到沙灘上已經被海浪破壞的沙堡的遺跡。“我們也來壘沙堡吧!壘個特大號的。”
大家行動起來,頭湊著頭,開始了浩大的工程。楊均是學建筑的,理所當然地擔當起設計師的重任。新妮和紅豆沙很辛苦地忙著運輸,堆起很大的沙堡,楊均則用他的巧手雕刻著。忽然有浪涌來,沖掉了沙堡的一角,女孩子們尖叫著搶救,“我要以身護堡!”紅豆沙總是語出驚人。三個人樂不可支。追求完美的新妮和楊均還在替偉大的工程修飾著,楊均的手無意中碰到了新妮的手,他沒有松開,抓得很緊,新妮臉紅了。紅豆沙看在眼里,趕緊跳開了,“哇,好多貝殼啊!”
楊均把新妮的小手拉到面前,“指甲里好多沙子啊。”他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她的指尖。新妮覺得自己不能動了,像個植物人一樣。從她被撫摸的手指開始,一節一節地麻到心里。新妮一輩子也忘不了楊均清澈的眼睛,看著她時那種專注的神情,像要把她的形象刻進眼眸里,刻進生命里。當他的視線從她臉上移開,落寞便飄落到他的臉上,也飄進了新妮的心里。
當他們要離開的時候,海洋已經變成了暗暗的深灰,夜色慘淡了。那個沙堡吸引了海浪的關注,在他們轉身后便被轟毀了,只有斑斑的印跡證明它的短暫存在。夜的海的失落,傳染了每個人,除了海浪的嗚號,海灘上很寧靜。
說好了,紅豆沙不要新妮去送別。紅茶坊里,藍調天后Dinah Washington憂郁的歌聲響起了——What a difference a day makes,三個人同時凝神。是啊,一天可以改變一切。簡單的24個小時,把藍火焰從另一時空拉到了新妮的時空,從虛擬變成了現實,又將從她的現實離開。楊均低著頭,隱藏了眼神,新妮轉過頭去,窗玻璃上悄然反射著淚光。紅豆沙不停地用吸管攪動著紅茶,杯中的泡沫紅茶黯然失去了味道。
就這樣,告別了朋友們。新妮不讓自己回頭看,孤獨地走在街上。“My yesterday was blue,dear. Today I am a part of you,dear. ”Dinah的歌聲回響在她的耳畔。
夏夜的梧桐葉子搖曳著,寂寥地在路燈下投下細碎的影子。
很長一段時間,新妮不敢再上網,她無法面對藍火焰,就像他也無法面對自己一樣。可沒到一個月,她忍不住又回到網上,卻沒有找到藍火焰。紅豆沙告訴她,他正忙著準備婚事呢,他的婚期定在10月。
紅豆沙:“可是我知道,他喜歡你,說你是他的童話,他不會忘記你的。”
河畔:“可是,我怎么辦呢,我又怎么才能忘記他呢?”
過了一會兒,紅豆沙說:“你還是忘了他吧。”
電話鈴響起,傳來的是楊均低沉的聲音:“河畔……新妮,你好嗎?”
新妮:“嗯。”
“好好準備,一定要去留學,學成后不管是留在國外,還是回來,前途都沒問題了。”
新妮恨他這么說,恨他這么現實,恨他這么為別人著想。
新妮又來到夜晚的海邊,空曠的海灘上,只有靜默的月亮和咆哮的海浪。想著和楊均共同度過的黃昏,想著她注定無法擁有的這份愛情,她大聲地對著漲潮的海水叫著楊均的名字,“楊——均——”然而,她的聲音被翻涌的浪濤吞沒,連一點余音都聽不到。
于是,新妮笑自己好自私,老想著自己的感覺。是該祝福他吧,希望他和別人能過得幸福,希望別人也能像自己一樣愛他,珍惜他。
一周后,阿紫的一封mail使新妮驚呆了。藍火焰的未婚妻悔婚了,在距離婚禮只有半個月時間,在所有的請柬都已經發出,酒席都已訂好之際,在親戚朋友同事都通知到了以后。阿紫說,聽說是和一個老外好上了,要把她帶出國呢。阿紫說,藍火焰一定要崩潰了,男人怎么能經受這樣的打擊。
新妮也快崩潰了。她在窗前發了半天的呆,不知該怎么辦才好,萬一楊均想不開怎么辦?她撥通了他公司的電話,同事說他早回去了。再打他家的電話,很長時間都沒人接。天色黑了下來,新妮后悔沒記下他的手機號,這會兒他會在哪兒呢?晚上9點多了,他家還是沒人。她又找紅豆沙,家里也沒人。新妮沖動地拎起包就沖出家門,在樓梯上,想起媽媽還沒回來,她會擔心的,又折回給媽媽留了張條子,說是到朋友家去,明天就回來。
不知道是因為擔心楊均,還是為了自己的愛情,新妮的列車離開了站臺,駛向沉沉黑夜。明知道這個時候,他不可能接受她的愛,可是她無法在530公里之外想像著他的痛苦。
昏昏沉沉地到達了楊均所在的城市,才發現已是翌日凌晨兩點了。新妮走在沒有人的馬路上,困意全消,只有害怕。終于有一輛出租車駛來,司機是個中年人,時不時從反光鏡端詳新妮,讓她心里毛毛的。付賬時,中年司機關照道:“小姑娘,路上小心哦。”新妮這才松了口氣,下了車。
9月的晨風有些涼,新妮穿著短袖T恤覺得不勝寒意。楊均住在5樓,1、2、3、4、5,新妮數著,沒有燈光。其實,整幢房子都是黑黑的,除了她站在路燈下,人們全都在夢鄉里。猶豫著,新妮在樓前踱了幾圈,終于用手機撥通了他家的電話,一聲、兩聲、三聲,新妮數著,電話通了,5樓的燈也亮了,一瞬間點亮了新妮。
“喂?”電話那端傳來睡意惺忪的女聲,“誰呀?”
新妮的心一下凍到了冰點,是紅豆沙的聲音。
電話那頭“喂喂”了幾聲,然后掛斷了。
新妮懷疑自己撥錯了號碼,可是沒有。她不相信地望著5樓亮著燈的窗,燈熄了。
她沖動地走進樓道,一口氣跑到5樓,站在門前,她停住了……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新妮走在楊均的城市里,替自己心疼著。清潔工開始打掃城市,送奶工的推車丁丁當當作響,清晨的風吹著,路燈和晨曦交雜,這種色彩是很少看到的。
幾個月后,身在大洋洲的新妮收到了來自遙遠城市的mail,“河畔妹妹:好久沒有你的消息了,不知道你現在身在何方,是不是已經在異國求學呢?希望你一切都好。”
“你一定不會相信,我現在和楊均在一起,你也許不知道,我其實是一直愛著他的。他發生婚變的那段時間,天天晚上喝得爛醉,也不知是怎么熬過來的。那時候,他在夢里會叫你的名字呢(現在說出來也沒關系,呵呵)。我會讓他改掉這個壞毛病的。”
“好了,不多說了,好好讀書吧,你回來的時候,我們給你洗塵哦!”落款是:“永遠是你的姐紅豆沙”。新妮關掉電腦,走到窗前,外面是無邊的大海,比小城的海更藍、更遼闊、更寧靜。太陽快要落山了,那一瞬間,三個人的歡笑聲,被浪沖毀的沙堡和愛倫·坡哀婉的詩句又進入了新妮的時空:“整夜里我躺在愛人的身邊——這愛人是我生命,是我新娘,她躺在海邊的石穴里,在澎湃大海邊的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