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深愛著那座城市。
當窗外的風景以堅厚且硬的黃土的姿態呈現眼前的時候,便是大腦中關于西北最原始溫熱的印象。
清晨,一切還都是迷蒙混沌的樣子。車行至陜西與河南的交界,黃土中被廢棄的窯洞以極突兀的姿態站立在鐵軌的兩側,伴著大西北特有的削峻和清冷,似一張張匱乏黑黢的嘴,尖叫著與火車飛馳的身體呼嘯而過。
整整一夜都在聽許巍的歌,有著同樣的頑強和憂郁,噴薄而出的是悲涼與哀愁。他為他熱愛的故鄉歌唱,同時卻也清醒的知道,那將是自己永遠也無法再次抵達的夢境。
火車站的出口,朝著北城墻的方向。
一直蔓延的姿態,從古至今,古樸卻又充滿著生命的氣息。保留著自己生命的原色,西安仍能融進這工業時代,純粹而又高昂。
熱愛著一切擁有強大生命力的事物,盡管歷經歲月的磨礪和沖刷,永遠無法張揚蓬勃,但長久融合的本身就是一種極大勝利,有著俯視一切的姿態和隨時萌生的美感。
西安便是這樣的一個城市,像一個年過古稀的老者,有著貼近蒼穹的神情,淡漠且積滿皺紋的臉,溝壑中的黯淡早已滲入皮膚,永遠無法洗凈。惟有時光的氣息尚存,深邃的生命仍在。無知的人指責它的骯臟與頹敗,卻不知那是一種怎樣的美麗。他不像樓蘭、敦煌,在與時間的斗爭中過早的離去。你讓他粉飾,披上美麗的霓虹和高高的飾物,像一個走進美容店易容的老嫗,將是一種怎樣的迫害與褻瀆。
因為違背了自然與時光。
手指一寸一寸地劃過城墻粗糙的紋理,抬頭仰望的時候,會有壓倒的眩暈感迫目而來,如此清晰且酸楚的契合。一切都是極為真實的表達,現代人總是愿意靠近繁華的事物,殊不知,繁華只是一場自我制造的幻覺,徒然慰藉著寂寞空洞的靈魂。
長途旅行只是一件極個人的事情。
午飯過后,便與火車上的幾個同行朋友分開。長時間的無言以對只會讓彼此尷尬,早已習慣在陌生的地方沉默,如此會讓你更清晰的聽見來自內心的噪音。每次旅行都像是一場徹底的分裂,靈魂的忍耐度開始降到極低,它只允許你與真實的聲音對話,平日里所有迎合和敷衍都顯得力不從心。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你才能清醒發現許多人不過只是與你擦身而過的空氣,因為你們的內心從來便未曾彼此溫暖。
我們一直如此落寞,只是大部分人從未有機會發覺。
獨自乘車去了南郊的大學區。明晃晃的午后,一路上只有風影交錯。
傍晚的時候,找到一家大學附近的旅店住下。喜歡住在那樣的地方,混在許多外地的大學生中間一起出行、購物,暫時掩蓋了旅行者的身份,以最直接的方式融入到那里真正的生活之中。
由于長時間的清醒,大腦開始混沌并無法進食,像是與這座城市產生的某種共鳴,以同樣痛苦的姿勢互相撫慰著匱乏慌亂的靈魂。夜色彌漫開來的時候,大街上擠滿了來來往往的行人,大多都是附近大學的學生,背寬大的背包,穿入時的服裝,三三兩兩地站在小吃攤前或店鋪里談笑。
師大路的音像店都有著簡單的名字和干凈的裝飾,神情生動或安靜的學生在里面專注地挑選著自己喜愛的唱片,店員的微笑得體而有禮。Mazzy Star、Sinead O‘Connor……找到了許多一直想買的CD,walkman里立即漫溢出了纏繞淡漠的曲調。在書店翻一本朋友做的雜志,看到了自己的文章,文字暴露得有些艱澀,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表達。但還是感到欣慰。因為物質。
一所大學正逢校慶,會有整晚的文藝演出。遠遠的便聽到了叫囂的聲音。是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生活氣息,簡單直接的快樂。廣場和高大的建筑物上站滿了人,許多學生搭起桌椅,踮起腳尖觀看。還有幾個男生把女友高高抱過頭頂。都是大學生自己做的節目,唱一些很流行的歌曲,因為是外語院校的緣故,偶爾也會有幾個干凈的外國小孩用自己國家的語言唱歌。表演者都會得到熱烈的掌聲,此起彼伏。很多學生在空地上做著簡單的游戲,放肆的高聲大笑。我安靜地站在后排桌子上,雖然無法看清表演者的臉,但快樂熱烈的氣息卻是直接而又生動。
西安是一個很中國的地方,青黑色的仿古建筑有著極大的湮滅效果,任何西式的裝飾在這座城市里都會顯得渺小且又卑微。街道上的塵土早已被清掃得干干凈凈,但似乎在閉上眼睛的剎那,仍能感覺到翻滾飛揚著的黃土,有無數的臉夾雜其中,以一種極模糊的神情行走,步履緩慢但會有自己的方向,像極了他們的城市。
仔細看著鐘樓墻壁上的每一處色彩,晦澀細致的花紋、渦旋縝密的構圖、光滑冰冷的質感。完全都是傳統中國式的建筑表達,有著宮廷式束縛感與控制力交綜其中。在鐘樓上告訴一位澳洲的游者,西安是最中國的城市,它留有中國從古至近的一切,至少是在感覺上的。
比起鐘樓,鼓樓便稍稍顯得有些冷清。既沒有成群把守的警衛,也見不到隨處設立的警告,入口另一側的樓梯便連著居住的人家,就連上方頂樓也大部分出讓給了賣紀念品的小販。惟有古代嚴肅而陰冷的政治色調在角落里兀自落寞的升騰。
西安是一座極鈍重的城市。
如果沒有那強烈昭示意味的城墻,你會把它的感覺與北方任何一個歷史悠久的內陸城市聯在一起。比如濟南或者天津。那是你的感覺在它沉緩且靜默的身體下也一并顯得鈍重了,西安并不是一個適合觀望或者輕拂的地方,這座城市的靈魂早已在它空洞沉重的身體下蜷曲深埋,能夠喚醒發掘的惟一出口便只有時光,時間是加深了解、消除距離的通道,我們動用的方式不應是旅行而是生活。忽然原諒了那么多指責它的路人,隨著旅行團匆匆而過,只是與它打了一個照面,然后一無所獲的回到自己的城市,惟一可以紀念的便是可以告訴別人我已去過那里。
在回民街找網友推薦的特色小吃店。
走下鼓樓,穿過古墻幽暗的拱頂城門,便能看到大片大片的店鋪,車水馬龍,熙來攘往。店與店對街而建,價格都非常的便宜,扎著回族頭飾的男子在店門口用生硬的普通話招攬生意,甚至廚房有時也是開放式的。店外露天擺放有許多桌椅,如果看到哪家比較喜歡,坐下吆喝一聲,幾分鐘后便能等到很正宗的陜西小吃,無須吃得太飽,因為前方一定會有更吸引人的……如此愜意的飲食方式。還有一些沿街叫賣的小販,賣剛剛炸好的糕點,柿子餅、年糕以及一些叫不上名字糯米制品,口感松軟。
西安的氣質里有著極大的包容。
任何一種事物都可以與它極搭調地融在一起。曾經有一位朋友笑著告訴我濟南的建設方式很野獸派,喜歡把許多不搭調的事物放在一起。農田,寫字樓,摩天大廈,破舊的住宅……同樣的情況在西安也有,卻表達得如此協調。這里似乎少有規則,交通、衛生等許多方面也比同類城市寬松許多。在擁擠的東大街上,你會看到衣著光鮮的貴婦,看到沿街行討的乞丐,看到背著大大包裹的民工,全身骯臟且麻木,看到閑聊的學生和匆匆上班的白領,看到名牌店里的新品廣告,看到路邊電線桿上的性病小報……這一切都不會讓你感到驚訝,你甚至會覺得這很正常,因為這座城市的淡定。它不會唾棄任何一種依附它的事物,無論是身體或是靈魂。
幾千年來,這里沉淀下了中國歷史長河中所有的東西,骯臟的、深妙的、美好的、邪惡的……它都義無返顧的用自己的身體包裹起來,那是時光最后的選擇,讓它成為一個如此溫厚的地方。所以你看到的是一張極真實的臉,完全中國化的呈現,完整而又酸楚。
在烈日下行走,用身體親自感受這座城市里每一寸泥土的氣味,像是作離開前最后的紀念。
聽極疏離的音樂,每一張匆匆而過的臉都會在音樂的包裹下顯得生動而又美麗。我們總是如此的靠近卻又彼此疏遠。
黃昏的風把詭異的夜色漫溢在了整個城市的空中,我獨自坐在長椅上休憩。北門底下,一個小女孩用顫抖的右手寫下自己悲慘的遭遇,師大路旁,年輕的母親抱著幼小的女兒落寞地流淚,有一位父親雙手舉著白布在一個豪華的商場門前默默佇立,上面寫著自己兒子從那里的電梯上摔死卻沒有人承擔責任的悲痛……很多人從他們的身邊匆匆走過,操著如此熟練且冷漠的表情,他們都懂得石頭森林中的規則,卻總是忘記如何讓自己以及別人的靈魂獲得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