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欣姓什么,忘了,仿佛一直沒留心過,但名字里面是一定有個欣字的。10年前,我進廣東一家臺灣鞋廠打工時,她已經在那個幾千人的工廠里呆了二年。廣東人喜歡叫人時名字前加個“阿”字,聽起來有撲面的市井氣息,像叫阿貓阿狗一樣,聽慣了也覺得親切。
阿欣那時是財務課的一個小辦事員,每個月廠里發薪水的前幾天,她就拖著一張幾尺長的表單往一個個數字上打勾,大概是核對車間計件工人每月的件數。
她是山東人,但個子矮小,不到145公分,也不吃生的蒜瓣,所以跟廠里其他膀大腰粗滿口蒜臭的山東人總有點差距。她一天到晚都很快活,笑起來,一雙小眼睛就瞇得只剩下一道縫。我是第一次出門在外,對陌生環境有種畏懼,自然對她有種親切感。
廠里的食堂分三個等級,一等臺灣人的小廚房,二等大陸管理人員食堂,即所謂干部食堂,三等是工人就餐的大食堂。而整個廠所有食堂的伙食,每日由辦公樓(臺灣人叫寫字樓)里的辦事員輪流采購。
由于工廠遠離縣城,所以對那一天還是有些期待的,我們稱作進城。進城的好處除了能逛逛大街,透透新鮮空氣,還可以趁著菜農運菜裝車的間隙買點自己喜歡的東西。每次排班我都暗暗期望能和阿欣一組。
那天天剛蒙蒙亮的樣子就要起床,阿欣會在頭天下午就開好派車單、出廠單,在財務處預支好買菜的錢。我睡眼惺忪,兩手空空地跟在阿欣屁股后面上了廠里的小貨車。到城里后,小貨車在幾個菜市場轉上幾圈,然后停在一家固定的雜貨店門口。我跟著阿欣在那一排排的菜攤子前穿梭,不時停下來撥弄一下菜,問問什么價,只問價,并不買。
其實一直到現在,我都還沒弄清整個買菜的操作流程。我滿臉新奇感,在那些紅紅綠綠不知名的水果蔬菜藥材鋪子前看得眼花繚亂,一邊小心地不讓自己跟丟。整個買菜過程將近兩個小時,逛完菜市場后,我們在雜貨店門口等菜農送菜過來驗收。
我與兩個人一起買過菜。除了阿欣,另一個也是山東人(好像叫阿霞,不確定),高大豐滿,有一頭卷發。一路上阿霞不怎么說話,驗收時,她就靠著店里的柜臺悠閑地跟老板娘聊天,一邊嘴里不停地吃零食,花生瓜子小水果或冰淇淋,都是菜農送或老板娘請吃的。阿霞說不吃白不吃,我也就很會意地猜測出菜金里面其實多少是有著水分的。
阿欣呢,她從來不吃零食(不論什么時候),但每次進城她都要買許多東西,奶粉、豆花、芝麻糊、襯衣、手表、鞋子、皮帶、領帶、剃須刀、毛巾、香皂、牙刷、洗面奶、男士面乳……當然也包括各種零食。她讓我在雜貨店等。她說你只要看著他們把菜搬上車就行了,其他都不用管。
菜都基本裝完時,她氣喘吁吁地趕回來,手里拎著一大包東西。然后她手腳麻利地查點數目,跟那幫菜農們交涉?;厝サ穆飞?,她顯得很興奮,一說話就瞇著眼睛格格格地笑。她不說她買了什么我也不問。有一次快到廠里,她問我,你說黃波穿紅色好看不?我愣了一下,馬上想到那個滿臉青春痘的年輕人。他跟我是老鄉,針二組(廠里有針織課,下面有分許多小組)的一名助理,個子高高的,有股書生氣。我意識到阿欣與黃波之間可能有點什么,雖然阿欣從未親口對我說過她喜歡黃波。
一天早上,阿欣簽到后,端著一個大瓷缸出去了,10來分鐘后,她又端著大瓷缸回到辦公室。有同事跟她開玩笑說她的豆腐花沒泡開,她也不辯解,笑瞇瞇地做事情。原來,每天如此,阿欣利用上班前的十分鐘給黃波送去沖泡好的早餐,然后守著他吃完。她一趟趟地在辦公樓與黃波之間來回,樂此不疲。對于她來說,每天早上親眼看著黃波把缸子里的東西吃完,是最幸福的事情。這樣,我自然明白了買菜時阿欣所買的那些男士用品的用途。
她對自己卻一直儉省到近乎苛刻,除了生活必需品,我從未見過她給自己添新衣物和任何化妝品。她每月的工資除了給黃波買東西,其余的都完整地存下來,在同一個日子寄回山東老家。印象中,她總是穿著一套奶黃色的短裙套裝,一雙中跟皮鞋,頭發扎得高高的,露出寬而光潔的額。走路時,并不長的馬尾隨著皮鞋在水泥地上“登、登、登、登”的敲擊聲左右左右有節奏地晃蕩著,像個可愛的小玩偶。
黃波心安理得地接受著阿欣的饋贈,自然也沒有做阿欣的男友。不久后,他昔日的高中同學兼女友進了跟他同一家工廠。阿欣其實也一直是知道黃波有女友的。
那天晚上,她一個人躲在宿舍里喝了兩瓶一斤裝的白酒,喝完后就蓋著毛巾毯蒙頭大睡。第二天上班,我發現她的眼睛腫得厲害,眼里布滿血絲,才知道她躲在毯子里大哭了一場。很快,她恢復了從前的樣子,依然一說話就格格格地瞇著眼笑,很熱心地做辦公室里里各種瑣事,但她的眼睛里似乎再也找不回從前那種很明亮的東西。
我只做了三個月就走了。兩年后,我從深圳去惠州,到從前的工廠看望一個朋友,也順便看看阿欣。工廠里是不允許外來人員住宿的,附近又沒有旅店,所以晚上我只能偷偷地住進阿欣的宿舍。好在阿欣和我那朋友都是廠里的老人,且都已升到副課長級管理人員,凌晨一點鐘,在外面吃完飯跟他們進廠門時,守在崗亭里的保安并沒有攔我。
阿欣還是老樣子,扎馬尾穿套裝,比以前沉靜了些。看到我,她沒有表現出特別的興奮,我的一腔故人重逢的激動和熱情也被她的冷靜一掃而光。她指著一張床對我說,你就睡這里,沒事不要出去,怕保安查房,明早我叫你你再下去,讓臺灣人看到就更麻煩了。我本想跟她聊點什么,見她的樣子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她見我愣在那里,停了停說,你要是我親妹子,大半夜從深圳跑到博羅,看我不馬上打你幾個耳括子。你是幸運呢,一路上沒碰到壞人。說完,她看也不看我,爬上床睡了。她說那些話時,我根本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
第二天清早,要走的時候,她坐在床上,兩眼直盯著我,盯了半晌。我被她看得心里發毛,兩手不由自主地抓緊自己的背包,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她忽然站起來,表情嚴肅地說,你也不小了,以后不要再來找阿虎,你知道他早有女朋友的,兩人都扯證了,感情很好,你別抱任何想法,到時吃虧的是你,阿虎很花心,你不要惹上他。
我訥訥地無話可說,又不能解釋自己本來就沒有什么想法,反而欲蓋彌彰,心底里對阿欣還是感激的。沒想到她接著說,你不要聽了我這些話就感謝我,以為我關心你。我并不是為你好,人都很自私,我是為我自己,你不要把什么人都當成是朋友,包括我。她說那些話時,表情越來越冷漠,看不出一點點昔日舊友的影子。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阿欣。
我帶著深重的失落感離開,對她的話耿耿于懷。以我當時的年齡我并不能理解她,只覺得她變了,變成一個異常陌生的人,仿佛我們從未相識過。惟一的解釋就是黃波的傷害讓她的心變得冷漠堅硬。
又過了幾年,聽說阿欣被調往越南,負責越南那邊的財務工作。我并不覺得意外,因為阿欣的吃苦耐勞和為人謙和。她與廠里臺灣人的關系一直很好,任勞任怨,以致廠里很多人看不慣她,說她奴顏婢膝,好拍馬屁。而我更愿意認為阿欣所做的一切,是因她性格本色。她是一個善良溫順的人,不論對誰,從無刻意。
我把阿欣最后對我所說的話,看做是對朋友另一種形式的關切,那時她處于看破世間情感,鄙視它回避它懼怕它同時又渴望它的復雜情緒里。
我很懷念她,不知道以后有沒有再見面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