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吃,是寫手修煉內功時必須過的一關。寫自然、寫愛情、寫人性,大概都不若寫吃這一最原始本能見功力。現在再看梁實秋的散文,發現許多篇什都平淡直白,只有寫吃的那一部分仍然讓人回味。 功力不夠的寫手筆下的吃容易流俗,像吃飯時的吧唧嘴讓人憎惡,所以我得小心翼翼一些。還是寫湯吧。因了水的緣故,湯和茶一樣,似乎自然就削減了滯重的物質性,透著清雅空靈,讓寫手覺得先天就占了一點便宜似的。 眼下在南方的太太小姐中間,流行一種全蔬湯,用于減肥。該湯是將黃瓜、花菜、胡蘿卜、萵苣等統統放在一起煮,不分青紅皂白,你想能是什么味道,還不把腸子都喝青了!這種食療法,簡直與過去用電擊法治療性錯罪者如出一轍,都是徹底敗壞一個人的食欲或性欲,讓你以后一想起這檔子事就得吐。
湯固然以素為美,但也不能這么個素法。李漁是宣揚“蔬食第一”的主兒,可他真正下起廚來也不作興一蔬到底,而是用陸之蕈、水之莼制湯,再佐以蟹之黃、魚之肋,名曰“四美羹”。這四樣貨色在鮮味排行榜上不是狀元就是花魁,天地間的鮮味幾乎一網打盡了。只是這種搞法未免過于貪了,有點為林立果選妃的意思。
西洋湯則是另外一種風格。首先,像羅宋湯、忌廉湯之類,總把所有東西都煮得個稀巴爛,讓人根本辨不出形,在觀感上就輸了幾分;其次是喜歡加入太多的豬油、牛油或奶油,仿佛是加入了大量葷段子,跟素雅就不沾邊了。因此,杜拉斯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她不喜歡油膩膩的“豬油鵝肉卷心菜濃湯”,也不喜歡“那種可以一煮再煮的營養湯”。她說自己只愛韭蔥湯,“兩個中等的韭蔥配一公斤的土豆正好”,煮上個10多分鐘就足夠了,要的就是“最新鮮的綠色植物”,從而讓自己的“每一寸肌肉也得到了灌溉”。另一位法國文化界的大師羅蘭·巴特也認同此理。他初到日本時,對東方的湯如此之素如此之清如此之薄,覺得不可思議,“在我們法國,清湯是一種很寒磣的湯;但是在日本,牛肉湯之清淡,簡直像水,疏疏落落的兩三個固體物(所見到的碎片是草、菜的細絲、零零碎碎的魚肉)在不多的湯水里飄浮著,乍分乍合”,但他很快就佩服得五體投地,甚至視日本湯為“令人怡然自得的清純的萬應靈劑”。如果附會到比較文化學上去分析,那么西洋湯是水乳交融,將羅蘭·巴特所說的“天然性”和“視覺性”完全解構,是濃得化不開的現世欲望,是“此岸”;而中國湯是涇渭分明,肉是肉,湯是湯,盡管被抽去了精華,但肉的全身基本上得以保存,最后階段則是“得湯忘肉”,預示著由“此岸”擺渡到“彼岸”。這兩者之間的差別,仿佛咖啡之于茶。日本湯在“天然性”和“視覺性”上走得最遠,似乎一上來就到達了“彼岸”,不是用來喝的,而是用來觀賞和參拜的——無怪乎羅蘭·巴特評價說:“它令人想到一脈清泉,想到一種具有深厚生命力的東西……”素雅到這般境界,就是所謂的“禪味”了。因為日本出俳句,所以日本文化的“粉絲”周作人也將其稱為“俳味”。如果讓周作人來做廚師,他會端出“用擠了蝦仁的大蝦殼,砸碎了的鞭筍的不能吃的老頭,再加干菜而蒸成的不知名叫什么的湯”,毫無“富家廚房的多油多團粉”,毫無“豐腴的氣象”,雖然“寒乞相極了”,可揮不去的“俳味”就盡在這“清淡質素”之中了。
但這種素、瘦、澀、薄的汁水,除了得道之人,又有誰能消受呢?張愛玲就譏諷周作人談的吃食過于寡淡過于節儉,而她所推薦的是鴨舌小蘿卜湯、燒鴨湯和腰子湯(一副腰子與里脊肉小蘿卜同煮)。你不能不承認張愛玲說的全是體己話,這幾款湯既美味又家常。讀張愛玲的小說,覺得是一個參透千年機鋒的狐貍精;看她的作派,又像是過小日子過到偷著樂的小女子。那個寫出《金鎖記》和《色·戒》等灰冷文字的奇女子,與那個在日據的孤島步行十里去找冰淇淋吃的享受型女孩,真的是同一個人嗎?但張愛玲之所以廣受歡迎,恐怕就在于她既沒雅過頭又沒俗到家,身處俗世兼亂世,卻又維系了一點點豐腴的生活理想。的確,素上了境界的湯和超凡脫俗的仙女一樣,只可遠觀不可褻玩。我們在努力經由素湯獲得頓悟的同時,還得時不時地拐進街頭的小店里,來一碗不太中看的酸辣湯,稀溜溜地喝下去——李碧華常說“過上等生活,付中等勞力,享下等情欲”,其實我看還是“享下等食欲”來得方便快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