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董子的學(xué)名叫楊方興,進機修廠這么多年,每月只有會計叫他一回楊方興,楊方興楊方興,領(lǐng)工資啦!至于其他人,都董子董子地喊,從十八歲喊到四十多歲,有時居然連他的大名都不記得了。如今,會計卻連每月一次叫他楊方興的機會也沒有了,因為廠里再也發(fā)不出工資了,當(dāng)然班也用不著上了。
董子的老婆王淑娟說,董子,你總不能老是坐在家里看電視吧?
董子連老婆也不看一眼,盯著電視說,我不看電視做什么?你難道叫我去偷去搶去賭去嫖?
董子以前是個非常活潑的人,下了班就打籃球,一直打到天黑才汗水淋漓地回家,或與人扳手腕,扳得鼓眼暴睛的,總是要王淑娟罵著他回去吃飯。現(xiàn)在,廠里說以后用不著上班了,他便突然對什么事情也沒有興趣了,也不好動了,甚至連一點精神也沒有了,像抽掉了幾根筋似的,懶洋洋的天天關(guān)在家里看電視,好像變了一個人。
王淑娟說得不錯,廠里許多人外出打工了,有去深圳的,有去長沙的,也有就在附近的,電工鉗工刨工銑工木工的干活,也有開小飯店的,開小鋪子賣煙酒的,簡直是八仙過海各顯靈通。董子原來是鉗工,技術(shù)也不錯,但他就是不愿意出去。他很固執(zhí),不相信一個這么大的廠子就不再開工了。他似乎一定要沉住氣,默默地守到開工的那天,他覺得去外面打工或開小飯店小鋪子之類,就像甫志高叛變一樣,出賣了工廠。
董子不想外出打工,其實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王淑娟現(xiàn)在變得越來越不像話了。王淑娟原來是車工,現(xiàn)在呢,是典型的牌迷和舞迷。她白天就死在牌桌上,甚至尿脹了也緊緊地憋著舍不得上廁所,生怕別人頂了她的位置,沒有錢,竟然就打一分錢一盤的。晚上呢,她就死在舞廳里,票價一塊,她當(dāng)然舍不得出錢,都是別人請的客。舞廳就在樓下,原來是食堂,簡陋得很,現(xiàn)在由黃大個承包了,一臺劣質(zhì)的收錄機翻來復(fù)去嘈雜地放,放得董子心里十分煩躁。
有一天,王淑娟對董子說,李鉗工從深圳回來了,說有一千塊一個月,你的技術(shù)比他好,如果你也去了,肯定比他拿得還多一些。
董子不作聲,像是沒有聽見王淑娟的話。
王淑娟說,你耳朵聾了?還是嘴巴啞了?
董子這時才狠狠地看了老婆一眼,說,你不去打牌跳舞,我就出去做事。
王淑娟卻不愿意,嘲笑地說,那你也要我跟著你像個和尚一樣地坐在家里呀?人家的老婆都是靠著男人養(yǎng)的,你就甩手不管?
董子瞟了老婆一眼,冷冷地說,我會管的。
董子這回真的管起王淑娟來了,但他也有他的原則,他沒有去管王淑娟打牌的事,他知道她一直是跟廠里的三個女人一起玩,玩就玩吧,反正一分錢一盤,輸也輸不到哪里去,也不會出事。董子要管的是王淑娟跳舞的事,他倒要看看老婆究竟是跟哪個狗男人跳舞。董子以前的確不管的,也不去舞廳的,甚至連看也懶得看一眼。現(xiàn)在,外面漸漸地風(fēng)聲大了,董子覺得不管不行了。
董子于是有一天躲在舞廳外面偷偷地看,發(fā)現(xiàn)王淑娟跟著一個叫牛胖子的男人進了舞廳。董子當(dāng)然認(rèn)識牛胖子,牛胖子原來是供銷科的,也許是吃回扣吃多了,便吃出一身難看的肥膘來。工人們恨死牛胖子了,說大家辛辛苦苦做出來的產(chǎn)品,都叫牛胖子吃到肚子里面去了。但是,若要公正地說,牛胖子的舞跳得的確很好,王淑娟呢,也跳得好,兩人于是就自然地跳在一起了,在舞廳里瘋狂地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簡直是旁若無人,而且根本不跟別的人跳。
董子氣憤起來了,原來是牛胖子啊,他娘的,以前吃我們的產(chǎn)品。現(xiàn)在產(chǎn)品沒有吃的了,便想吃的我老婆啊,這豈不是越來越囂張了么?董子便想報復(fù)牛胖子,但是,怎么報復(fù)呢?想來想去,最好是狠狠地打他一頓。但董子又考慮,還是打不得,他知道自己的力氣很大,一拳憤怒地打過去,萬一打傷了,他哪里拿得出錢給他治傷?董子想來想去,最后,還是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
第二天,董子就找到了牛胖子,板著臉說,牛胖子,你不要再跟我王淑娟跳舞了,你要跳,就找別的女人跳。
牛胖子眨巴著眼睛,說,為什么?
董子煞有介事地說,王淑娟有心臟病你沒聽說過吧?萬一跳著跳著心臟病復(fù)發(fā)了,那就是你的事了。
牛胖子說,怎么是我的事呢?王淑娟又不是我的老婆。
董子冷冷一笑,說,她是跟你跳舞跳的,不是你的事難道說是我的事?你如果不跟她跳舞了,不就沒有了事情嗎?你不要以為你有兩個臭錢就不得了啦,到時候要治病了,可能你那點錢也不夠的。董子兩眼鼓得圓圓的,一雙拳頭握得像兩坨鐵。
牛胖子果然被董子的話嚇住了,以前怎么沒有聽王淑娟說起過啊?真的有心臟病那可是要命的事情。同時,他也知道董子的拳頭很厲害,在廠里打架數(shù)第一,就連附近的農(nóng)民都怕他,于是,就不再喊王淑娟跳舞了,以免因小失大。
二
董子看見牛胖子不再喊王淑娟跳舞了,心里便暗暗地感到高興,不用吹灰之力就取得了偉大的勝利,要是早點管一管,就早沒有這種煩惱了。董子便覺得自己還是有點聰明的。人一高興,于是連電視也不看了,就出去走走。他發(fā)現(xiàn)廠里有幾個人在馬路邊上開了小飯店,生意不火不淡。機械廠位于一個小城市的邊緣地帶,小城市有十多萬人,邊緣地帶是一些廠礦,說熱鬧也熱鬧,說不熱鬧也不熱鬧。
董子反正無事,便背著雙手,像某位領(lǐng)導(dǎo)來視察一樣,順便就走進了張小毛的飯店看了看,然后,又若有其事地將菜牌仔細(xì)地看了一陣,便說,張小毛,你這樣辦不好的。
張小毛眨著疑惑的眼睛問,為什么呢?
董子卻很有經(jīng)驗地說,沒有特色菜,鬼會來吃?
張小毛就問,我哪里搞得出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是半路出家的。張小毛以前是個電工。
董子想了想,說,這樣吧,你去買一把汽槍來,我給你打老鼠,然后把老鼠熏干,再用茶油一爆炒,放上紅辣椒和大蒜,再放一點醬油,肯定是一道絕菜。
張小毛一聽,思索了一陣,認(rèn)為董子的話也有道理,如今的人吃得刁,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都吃,麻雀呀知了呀蝗蟲呀等等等等,但還沒有人開發(fā)老鼠這道菜的,如果一旦開發(fā)出來,必定會有生意的,況且又不需要多大的成本。
張小毛曉得董子呆在家里沒有任何收入,便試探著說,董子,我倆也不要講什么客氣了,你就開個價吧,一只老鼠多少錢?
董子便笑起來,拍了拍張小毛的肩膀,大度地說,錢什么錢?都是幾個熟人嘛,你炒兩個菜擺一瓶啤酒不就行了?
張小毛暗暗驚喜,這不是財神爺從天上掉下來了么?于是,趕緊就去買了一把汽槍,另外還買了一只塑料的小手電筒。
于是,從那天開始,董子就不再在家里吃晚飯了,王淑娟一搞晚飯,董子就悄悄地溜出去了。
董子這時當(dāng)然還是餓著肚子的,他正在聚精會神地打老鼠。董子做事情很有計劃性的,如果在家里吃了飯,打了老鼠之后再在張小毛的店子里吃,那顯然是不合算的了。不如先打了老鼠之后再吃,這樣則可以給家里省一餐飯。你想想,一天省一餐,十天省十餐,一個月呢?一年呢?累計起來,這個數(shù)字就十分的可觀了。俗話說,粒米成籮,滴水成河。再一個,如果先到張小毛的店子里吃一頓再去打老鼠,萬一沒打著呢?那也不好意思,不能白白地吃人家的嘛。
天很黑了,董子一個人在馬路邊,或廢墟里,或草叢里,或陰溝里,尋找著老鼠。董子很聰明,把輕巧的小電筒綁在槍管上瞄著打,這樣,就不必一手端槍一手拿小電筒了,那樣很不方便。董子的眼法很準(zhǔn),放十槍至少要打四只老鼠。打了一只,董子就把它裝進尼龍袋子里。
第一天晚上,董子就打了十多只老鼠,張小毛很高興,馬上炒菜擺酒。董子也很高興,況且老子又不是白吃你的,所以也吃得心安理得。他打著赤膊,一只腳踩在凳子上,一邊喝一邊吃一邊跟張小毛說打老鼠時的趣味。他覺得自己的食欲特別好,吃了喝了,嘴巴一抹,然后對張小毛說,明晚再來。
回到家里,王淑娟就問,誰請你的客?
董子不再瞞著她了,嘴巴上油光發(fā)亮地說,張小毛。
王淑娟卻不相信,疑惑地說,張小毛?不可能吧?那是有名的鐵雞公,他會請你?
董子的心情很不錯,便笑瞇瞇地說,你不相信就去問吧。不過,董子沒等到王淑娟去問,自己就忍不住把這事的來龍去脈說了出來。
王淑娟一聽,驚訝地說,哎呀,天下只有你董子這么蠢哩,那一餐飯值多少錢?張小毛問過你要多少錢一只的,你怎么就不曉得談價?
董子滿足地說,喝了吃了人家的,還談什么價?反正坐在家里也沒有事,好耍的嘛。
王淑娟說,那你是出了力氣的。
董子說,那我韻了味嘛,就像你跳舞一樣,也不是出了力氣?誰又給你報酬了?最多也是人家請你吃一頓夜宵嘛。
王淑娟眼睛鼓鼓地望著他,被他摁得說不出話來。
張小毛大張旗鼓地把臘老鼠這道菜一打出來,生意果然好了起來,客人居然紛至沓來,都說沒有想到這小店里,居然還有這么好吃的菜。旁邊的飯店眼紅了,也想紛紛效法,請人去打老鼠,可是沒有人愿意打。你想想,老鼠那種骯臟,那種令人惡心的樣子,這錢不賺也罷。不過,也有愿意打的,卻喊著天價,提出一只老鼠要一塊八,意思是要一起發(fā),那些小小的飯店一算帳,這么高的價,哪里還發(fā)得起?便不敢請了。
張小毛就更加高興了,居然沒有人跟他競爭,每天臉上笑逐顏開的,于是對董子也越加的客氣和器重,簡直是把他供祖宗的一樣。董子于是成了打老鼠的專業(yè)戶,每晚上打了老鼠回來,張小毛趕緊叫人炒菜擺酒。那些在飯店里喝酒的人,知道這老鼠都是董子打的,便紛紛夸董子的槍法不錯,并問他以前是不是當(dāng)過兵。
不過,旁邊的那些飯店也不是省油的燈,不愿意看到客人紛紛去了張小毛的店子,見沒有人幫著打老鼠,便把目標(biāo)一齊對準(zhǔn)了董子,他們一個個悄悄地去董子家里跟他密談,苦口婆心,出高價(其實,也不過是多炒一個菜而已),企圖把董子這棵搖錢樹挖過去。
董子卻不答應(yīng),說,你們哪怕再多炒兩個菜,我也不會去的,我跟張小毛是什么關(guān)系?在一個車間十多年哩,你說一個人,一世有幾個十多年?
王淑娟沒有再跳舞了,除了白天打打牌之外,晚上也不再出去了,她便當(dāng)著那些來挖董子的人說,董子你莫蠢了,人家是看得起你呢,一餐飯算什么?
對對對,那些人一聽王淑娟這話,也很機靈,便連忙改口,說,我們給你現(xiàn)票票。
但董子還是不松口,他覺得做人還是要說話算數(shù),悔來悔去的還是男子漢么?那些人見他如此頑固,只好失望地走了。
王淑娟等那些人走了之后,就大罵董子,說,你跟張小毛在一個車間十多年又怎么樣?如今是錢為老大哩。
三
王淑娟其實也是一個爭氣的女人,見董子好歹為家里省了一餐飯,自己如果再打牌也就太不像樣子了,便給那有錢的人家?guī)勖H思覅s只肯出三百塊錢一月,王淑娟不肯,說至少要三百五,并且說帶嫩毛毛好吃虧的。
董子聽了這事,就說,算了,三百就三百,人家賺個錢也不容易。
王淑娟說,那你今后就要搞飯菜啊,我?guī)Я四勖帜_不空。
董子一口就答應(yīng)了下來,說,我搞我搞。所以,董子每天總是把晚飯先搞好了才去打老鼠。
這兩口子,男的每天可以為家里省了一餐晚飯,女的可以拿三百塊錢一月了,就覺得日子漸漸地有了一些起色。可是,沒過多久,學(xué)校突然一個電報打來,說他崽晚上出去喝酒,回來時不小心,一腳踩進了建筑工地的大坑里,摔斷了一條左腿。
王淑娟一聽,把嫩毛毛放在床上,頓時哇哇地哭了起來,她淚眼婆娑地說,這可怎么辦啊?董子皺著眉頭說,哭就解決問題了?你要記著去對張小毛說一聲,就說我這兩天有事去了。然后,董子拿著電報看來看去,嘴里一邊恨恨地罵著崽不聽話,一邊立即去銀行把那點可憐的存款全部取出來,匆匆趕去長沙。
好不容易到了長沙,董子的肚子這時已經(jīng)餓得咕咕叫了,他實在是抵擋不住了,便買了兩個小包子,五毛錢一個,一個一口吞了,覺得胃里卻毫無反應(yīng),就想,他娘的,肯定是在張小毛那里每天吃呀喝呀把這個胃脹大了。
轉(zhuǎn)了三路車,一身汗水的董子終于尋到了那家醫(yī)院,他看見躺在床鋪上的寶伢子打著夾板,綁著繃帶,一臉的蒼白。床頭柜上擺著同學(xué)送來的水果。
寶伢子高興地說,爸爸,你吃水果。
董子卻拍拍肚子,說,我肚子飽飽的,吃不下。然后,又從袋子里拿出來兩包餅干,說,這是你最喜歡吃的。
然后董子喝了幾口水,問了問崽的傷勢,他默默地聽著,居然沒有發(fā)脾氣,他曉得發(fā)脾氣對崽的傷沒有好處,他只是好言輕語地勸崽,你以后就要注意了,你最好夜里不要再出去了,不說會摔傷哪里吧,可你也曉得如今社會上也亂,你萬一再有個什么好歹,叫你娘怎么想得通啊?
寶伢子當(dāng)時就表態(tài)說,爸爸,我以后再不出去了。
董子聽了崽這句話,也就放心了,便去醫(yī)院交錢。人家說,錢還少了。董子怔了一怔,說,我馬上再回去拿。
董子當(dāng)夜回來,就跟王淑娟商量,兩人商量來商量去,只有一條路可走了,那就是去向人借錢,可是,如今借錢等于借人家的命,誰又愿意借呢?
王淑娟提醒說,那你向張小毛借借看?
董子認(rèn)為這條路可以試一下,他想,張小毛這點面子總還是要給他的吧?老子每天黑天黑地給他打老鼠,讓他大賺其錢,老子錢都不要他一個呢。
于是,第二天,董子便問張小毛借錢,他還特意說明,如果不是崽摔斷了腿,他是絕對不會來向他借錢的,另外,他保證一定會在最快的時間之內(nèi)把賬還清。
張小毛一聽,卻愁著眉頭說,董子啊,我不是不借給你啊,我這個小本生意啊,我哪里還有錢借啊?
董子一聽,臉頓時一沉,就覺得這個張小毛太不夠意思了,老子給你辛辛苦苦打老鼠,從來也沒講過價的,而且人家千方百計地想挖我去我也不答應(yīng),再說,我又不是不還錢嘛。
張小毛真是一只鐵雞公,不論董子怎么說,還是不肯松口,一臉的愛莫能助,氣得董子只想罵娘,一轉(zhuǎn)身,便匆匆地走了。
王淑娟知道張小毛不肯借錢,便在家里大罵董子,說,你看你做好事,人家連錢都不肯借給你。
董子一時再無辦法可想了,簡直被逼上了梁山,于是只好坐火車去開口向老父親借,董子其實還有三個弟妹,但他覺得一個做哥哥的向弟妹借錢,實在是不好意思,那還不如向父親借。父母親住在一個煤礦里,那個煤礦也是搖搖欲墜了。
父親雖然心痛孫子,顫抖地拿出錢來,但還是說了,董子,這是我的救命錢,你一定要還我。
董子點點頭,愧疚地說,肯定要還的。
董子從長沙回來之后,王淑娟就對他說,勸他不要再給張小毛打老鼠了,要打就給人家打。董子一直對張小毛不愿意借錢這件事情耿耿于懷,想了想,覺得妻子的話也有道理,他娘的,你張小毛做得初一,老子就做得初二,對不起,老子要跳槽了。
董子第二天便坦然地對張小毛說,張小毛,從今天開始,我再不給你打老鼠了。張小毛一聽,簡直想哭,他知道是因為借錢的事情得罪了董子。張小毛哭喪著臉說,董子,我實在是借不出啊,不然,我哪里不借給你?你就是要借我的老婆我也會答應(yīng)的。
董子卻不愿意多說了,他去意已定,便不再打算回頭了,只說,以前的事情就算了。
旁邊那幾家飯店的老板,聽說董子不給張小毛打老鼠了,一個個高興得直想跳起來,然后又一個個像特務(wù)一樣地往董子家里跑。
王淑娟于是對董子說,你現(xiàn)在就不要再蠢了,給他們開價,誰開的價高就去誰家。你現(xiàn)在知道沒有錢不行了吧?你父親的那些錢是救命錢,你不可能不還吧?
董子于是很嚴(yán)肅地說,王淑娟同志,你說得很對,我聽你的,無錢逼死英雄漢。
于是,那幾家老板一起來找董子談判時,董子就說,我不能白給你們打,你們說多少錢一只吧。
那幾個老板有的便說兩毛錢一只,也有的說三毛錢一只。
董子說,四毛,沒有四毛老子不干。那些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猶猶豫豫半天沒有作聲。
終于,有一個叫三三的人肯出四毛,說,要虧就虧。三三也是廠里的,但以前不跟董子在一個車間。
董子從此就給三三打老鼠了,于是,三三那個飯店的生意頓時好了起來,張小毛的生意便一落千丈。董子的勁頭也大起來了,他每晚都是打到很晚才回家。打死一只老鼠,他便喃喃自語地說,四毛錢又到手了。只是張小毛見了他再也不理睬,板著臉。董子心想,你還不理睬老子,老子還不想理睬你呢,便目中無人地走了過去。
見男人每晚上回來很晚,王淑娟便很心疼董子,說,董子你也不要太辛苦了,早點回家休息。
董子從口袋里拿出那些票子,說,我算什么辛苦?一不要像別人那樣遠(yuǎn)走他鄉(xiāng),二不要聽人家的指揮,又自在,又能賺錢,真是一件美事哩。然后,又沾沾自喜地說,這叫作藝多不壓身啊,以前你還罵我像個細(xì)把戲一樣,帶著崽去打麻雀,怎么樣?現(xiàn)在用上了吧?
董子電視也看得少了,他白天睡覺,晚上便精神抖擻地出去打老鼠,他有時居然也能創(chuàng)造出奇跡來,一晚上竟然打了四十只老鼠。
不過,后來董子倒是出了一件事。
有一天晚上,董子拿著汽槍剛出來,老鼠還沒有打一只,突然被幾個人沖上來一把抓住,將汽槍奪走了,雙手被人家狠狠地反扭著。
董子一時還沒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就急急地說,哎哎,你們這是做什么?
那些人肯定是城區(qū)的聯(lián)防隊員,也不跟董子說話,只是兇狠狠地審問,問他是想殺人,還是想搶劫?說!說!一雙雙眼睛狠狠地盯著董子,但也流露出許多的激動,如果真是碰上了一個歹徒,那就立大功了。
董子一聽,忽然咯咯咯地笑了起來,解釋說,我在打老鼠哩。
董子的回答顯然出乎意料,人家根本就不相信,兇兇地說,打老鼠?打老鼠做什么?
董子說,吃呀,把它熏干好吃得很哩。
人家又問,那你打的老鼠在哪里?
董子說,我剛出來,還沒打著。并伸出一只腳,指了指地上的那只尼龍袋子。
那幾個人互相看了一眼,覺得這人肯定是在說謊,其中一個長連腮胡子的人說,你還是趁早說實話吧,不然,我們把你往民警那里一交,你就完蛋了,還是老實說吧。
董子又笑起來,我是老實說呀,我是在打老鼠啊。
對方就吼他,不準(zhǔn)笑!
董子便不再笑了,說,你們?nèi)绻幌嘈牛梢匀柮矗沂菣C械廠的,是幫三三的飯店打老鼠。
連腮胡子問,那家飯店叫什么?
董子說,好再來。
連腮胡子就叫人立即去了好再來飯店。
沒多久,三三被人叫來了,人家指著董子問三三,這人是不是幫你打老鼠的?三三嚇得直哆嗦,說是是是。
連腮胡子聽了很不高興,說,那也要罰款。并叫手下人松開董子的手。
三三小心地說,罰多少?
三百塊。
三三哭喪著臉,說,罰不起啊哥哥,我是小本生意呢。
連腮胡子威脅說,罰不起,就連你一起關(guān)到我們那里去。
三三便急忙說,我認(rèn)罰,我認(rèn)罰。便連忙拿出三百塊錢,說,沒事了吧?
董子本來想這事也就過去了,誰料第二天,三三卻找上門來了。
三三說,董子,昨晚他們罰的款,我認(rèn)為不應(yīng)該由我一個人出錢。
董子心里一緊,臉色便立即不好看了,說,為什么呢?
三三說,這不是擺明了的嘛,他們抓的是你,又不是我,為什么由我來出錢呢?
董子說,他們的確抓的是我,可是我要問,我董子是幫誰打老鼠?
三三說,幫我。
董子說,那不就對了嘛,所以錢就應(yīng)該由你出嘛。
三三抽著煙,想想這還是有點不對頭,便說,你董子幫我打老鼠是不錯,可我是給了你錢的呀,你是因為需要錢才去打老鼠的,如果你昨晚不出去,他們能抓你嗎?
董子這時有點生氣了,說,三三,人說話可是要憑良心,你怎么不想想,當(dāng)初是誰來求我的?是你呀,你苦口婆心地求,你滔滔不絕地求,你不惜高價地求,難道說你都忘記了?你不來求我,我能去打老鼠嗎?
三三卻固執(zhí)得很,怎么也說不通,硬是要董子也出點錢。董子終于發(fā)火了,說,三三,你再胡攪蠻纏,老子就不客氣了。
王淑娟也在一邊不高興地說,三三,你要說話,那請你出去說,你沒看見我在帶嫩毛毛呢,如果吵醒了,那由你來帶。
三三就要董子出去說,董子卻不愿意,董子說,你不愿意出這個錢,那我就幫人家打去。
這一句話倒是將三三一下子說住了,三三怔了怔,終于嘆了一口氣,說,唉,那算我背時,董子你還是幫我打吧。
三三悶悶不樂地走了之后,王淑娟說,董子,不要給他打了,換一家。
董子想了想,說,唉,三三也不容易,一個老婆是病殼子,要錢用嘞。又說,我也是沒有錢,不然這錢我也認(rèn)了。
四
三三的飯店越來越紅火了,就是因為有臘老鼠肉吃,來的人很多,有時竟然坐不下,還有一些客人等不及了,只好遺憾地走人,說下次再來。現(xiàn)在的人哪,就是喜歡吃個刺激,一旦聽說哪里有刺激的菜吃,簡直是像瘋了一樣,千方百計地也要趕來嘗一嘗。
三三是個很精明的人,見生意這樣火爆,地方又實在是太窄了,活活地跑了不少生意,便慢慢地打起了隔壁張小毛的主意。這時,恰好張小毛的店子辦不下去了,虧損不少,再繼續(xù)辦下去,很可能血本無歸,便洗手不干了。三三便立即租下了那個門面,將一面墻壁打通連接起來,一共擺了八張桌子。這樣一來,店鋪寬敞了,生意更加好了起來。這時,三三又擔(dān)心董子眼紅,不再給他打老鼠了,或者說被人家高價挖走了,便提出來要跟董子簽合同。
董子覺得很新奇,說,簽什么鬼合同,幾個熟人簽什么簽?
三三卻硬是要簽,三三說,正因為是熟人,又是一個廠里的,就更是要簽,不要到時候傷了感情。
董子終于拗不過他,就說,那你就寫吧。
三三便伏在桌子馬不停蹄地寫了起來,合同上一共有五條,一是一簽五年,二是違約者罰款三千塊,三是晚上出了什么意外,一律由董子自己負(fù)責(zé),四是一只老鼠由原來的四毛錢改為五毛錢,五是要保證貨源。
雖說簽了合同,董子心里并不踏實。自從那晚上出了那一件事之后,王淑娟也很是擔(dān)心,她說,你黑燈瞎火的一個人,我不是很放心,我如果不是帶著嫩毛毛,我就天天去陪你。
董子就嘿嘿地笑起來,你有什么擔(dān)心的?我人一個卵一條,怕什么怕?不過,我倒是愿意在夜晚突然碰上一個寂寞的富婆,在她身上狠狠地賣一回力氣,然后狠狠地宰她一刀,說不定我父親的賬一下子就還清了。
王淑娟便伸手在董子的臉上狠狠地掐了一把,罵道,你這個短命鬼,不要臉的,還說什么做人的原則哩。
董子仍然嘿嘿地笑著說,我也是說著好耍的嘛,你當(dāng)什么真呢?
董子其實出去也是很小心的,但他怎么小心也還是又出了事。那一天晚上,他在一處廢墟上打老鼠,那里的老鼠真是多得很,像跑馬一樣的。董子當(dāng)時心里很激動,心想老子今晚上收獲肯定是大大的了。而且董子那晚上的槍法也格外的準(zhǔn),一槍一只,一槍又一只,而且都是一些胖老鼠。所以,董子打中一只,就要說一句,嘿,又打死一個貪官污吏。
正打得上癮,只聽見董子突然大叫一聲,人就掉進了一個大坑里。那大坑里有許多的老鼠,被董子這突然一嚇,便驚惶失措地亂蹦亂叫,紛紛爭先恐后地從董子身上迅速地爬了出去,倒是把董子嚇壞了。那地方十分的偏僻,董子大聲叫喊,也沒有人聽見,想鳴槍,可是那汽槍又有什么聲音呢?沒有辦法可想了,只好自己忍著疼痛往上爬,幸虧那坑還不太深,但董子也是費了吃奶的力氣才爬了上來,想走,卻站不起來了,一條腿似乎摔斷了。
董子這一下急死了,心想壞了壞了,因為合同上明明寫清楚了的,出了一切意外由他自己負(fù)責(zé)。但董子還是舍不得那些打了的老鼠,便抓著尼龍袋子,用汽槍做拐棍,咬緊牙關(guān),一拐一拐地朝家里走。董子覺得那種疼痛似萬箭鉆心,便想起崽摔斷腿的事情來,崽的腿肯定也有這樣的疼痛。董子走一陣歇一陣,渾身的汗像水一樣地流淌,可是,家卻像在千里迢迢之外,離他很遠(yuǎn)很遠(yuǎn)。
等到董子好不容易走到家里時,已經(jīng)是深夜了。王淑娟把門打開,一看到董子那副狼狽的樣子,臉上身上全是泥土,便嚇了一大跳,接著再看腿,便嗚嗚地哭起來,說,真是作孽啊,董子你怎么這樣不小心呢?
王淑娟急忙要把董子往醫(yī)院送,董子卻堅決不去,董子說,現(xiàn)在的醫(yī)院,哪里是我們進去得的?沒有一疊票子不行嘞。
王淑娟一時便沒了主意,眼淚婆裟地說,那你說怎么辦?
董子的額頭上冒著冷汗,躺下來,說,你先把眼淚擦干,再去做兩件事。一件事是告訴三三,順便把這些老鼠送去,然后,你馬上喊藥罐子來。
王淑娟聽了董子的,便趕緊去了。
三三沒多久匆忙地趕來了,就問董子的傷勢如何,董子咧著痛苦的嘴巴說,可能斷了骨頭。
三三一聽,急得在屋里團團亂轉(zhuǎn),說,這怎么得了?你這一摔吃了個大虧,我也會跟著你吃虧的,如果沒有了老鼠肉,那誰還來吃飯?
董子聽了這話便有點來氣,說,三三,我的腿如果治不好了,一世就成了一個瘸子,你卻是擔(dān)心有沒有人來吃飯,你好沒良心呀你。
三三連忙說,我也不是那個意思,董子,你怎么就這樣不注意呢?
董子苦笑一聲,自嘲地說,我是看見我家的錢太多了,無處可花了,所以故意摔斷的。
三三說,董子,你就不要說鬼打墻的話了,你就好好地在家里養(yǎng)傷吧。說罷就走了。
三三剛走,藥罐子就跟著來了。
藥罐子姓王,因為他的女兒生了一種怪病,去醫(yī)院治也治不好,錢倒是花了不少,而且醫(yī)院也給他女兒判了死刑的,說不出半年,小命就沒有了。藥罐子不服狠,便將女兒從醫(yī)院里接了回來,決心自己采藥,給女兒治病。藥罐子看了大量的藥書,然后學(xué)李時珍先生走遍青山,嘗過百草,藥罐子因此而得名。這多年來,也是怪事了,他的女兒居然沒有死,病情也沒有更嚴(yán)重。藥罐子便慢慢地入了門,一些小傷呀小病的也曉得治了。廠里的人有些什么傷病,都害怕去醫(yī)院,就讓藥罐子看,藥罐子就收一點辛苦費。
董子呲牙咧嘴地說,藥罐子,你看我的腿是不是斷了?
藥罐子輕輕地用手摸了摸,肯定地說,斷了,但我估計還不是粉碎性骨折。
董子擔(dān)心地說,你看要不要緊?多久能夠治好?
藥罐子說,你就不要過于心急了,我會給你想辦法的。
藥罐子給董子的傷處涂了一層牛屎一樣的草藥,上了夾板,然后,又拿出一些牛屎一樣的草藥丸子,叫董子按時吃。
王淑娟站在一邊哭哭啼啼的,說,董子,你如果成了一個瘸子,怎么得了?
董子說,那就好了你了。
王淑娟一抹眼淚,說,怎么好了我?
董子說,以后我想打你,就追你不上了。
王淑娟抹著淚水,說,董子,你這副鬼樣子了,居然還有心思說笑話?
董子說,不這樣又哪樣?難道投河上吊碰墻?吃鼠藥撞火車割血管?王淑娟,我也不是說你,人啊,一旦碰上了什么事情,還是我們男人挺得住一些,你們女人呢,只曉得哭,哭,哭。
三三倒是十分性急,見臘老鼠肉一天天地少了,幾乎每天便要來董子家一回,問董子好了沒有,還說臘老鼠肉已經(jīng)不多了,他急得簡直快要跳樓了。
董子說,三三,你以為我想躺在床上圖舒服啊?我現(xiàn)在每天一沒有收入了,二還要出藥錢,三呢,還要吃飯。難道說我心里不著急么?
三三雖然那合同簽得很苛刻,一切意外之事由自己負(fù)責(zé),但是看見董子摔成這個樣子了,也還是提了點東西來慰問。
董子說,你就不要買東西了,因為合同上沒有這一條。
三三卻說,合同上的確沒有這一條,可是我心里急啊,如果沒有了這道菜,我不眼睜睜地看著票子丟掉了嗎?
王淑娟便說,三三,也虧你說得出口,我男人摔成了這副樣子了,你卻只是惦記著你賺錢,你如果真的急,那你就出錢送董子上醫(yī)院。
三三一聽,怔了怔,然后拍了拍腦殼,興奮地說,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我去請個高手來。
三三倒是沒有說假話,第二天果真請了民間的一個高手來,這位老人長著一蔸很長的白胡子,家住在很遠(yuǎn)的鄉(xiāng)下,老人重新解開了董子腿上的夾板,扒去了那一層草藥,他也不說藥罐子的藥行不行,只是對董子說,你要忍著點,俗話說,長痛不如短痛。
董子說,我能忍住。
這個老人也是厲害,馬上叫王淑娟端了一碗涼水來,口含了涼水,一根指頭在傷處劃了幾個圓圈,然后朝那里猛噴了一口水,接著用手就是一頓猛揉,痛得董子咧開嘴巴喊娘喊爺。王淑娟嚇得直發(fā)抖,在一邊哭哭啼啼的。三三因為膽子太小,怕看,便干脆把眼睛捂了起來。
高手卻充耳不聞,不要命地起碼揉了五分鐘之后,便呼呼地出著氣說,行了。然后上了藥,扎緊夾板,又給董子留下了一些草藥,說,人家說,動筋傷骨一百天,我只要一個月。
大家都很高興。董子感激地說,師傅你吃了飯再走吧。
三三說,還是去我那里吃吧,董子你付藥錢。
五
那個民間高手也不是吹牛皮,當(dāng)真醫(yī)術(shù)高強,董子的傷勢果然一天天地好了起來。
董子的傷好了之后,他繼續(xù)拿起了汽槍,穿行在夜色之中,與老鼠們周旋。王淑娟每天總是要叮囑董子,董子,你這下可要小心了,你不像你的崽,他年輕,骨頭好得快,你如果再摔一下,那真的會成了個瘸子。
董子說,你放心吧。
董子從此之后的確很小心了,他寧肯少打幾只老鼠,也要先把腳下的路看個清楚。董子的耳朵邊總是響起王淑娟的話,如果再摔一下那真的就會成了個瘸子。董子當(dāng)然不想自己成為瘸子,如果成了一個瘸子,那這一輩子就真是麻煩了。
有一天下午,董子接到了電話(董子家里沒有安裝電話,也沒有錢安裝),電話是打到三三飯店的,說是董子的娘去世了,要董子趕緊回去。董子的娘也是可憐,風(fēng)濕心臟病病了好多年,治也治了,但是治不好,也就不再治了,沒有那么多的錢往醫(yī)院里堆。
王淑娟卻是為了難,她帶著嫩毛毛,不可能跟董子一起去奔喪。董子一時想不通,董子說,我娘都死了,你還舍不得這幾個錢。
王淑娟也難過地說,我不是舍不得這幾個錢,你又不是不曉得,毛毛的娘去深圳她男人那里去了,誰來帶人?
董子一聽,也無可奈何,說,那我一個人去吧。說著,從抽屜里拿了八百塊錢。
王淑娟見他拿了這么多的錢,便不太高興了,嘟著嘴巴說,我父親死的時侯才拿多少?五百。
董子想了想,又放下了兩百。這些錢都是董子打老鼠打來的,當(dāng)然也有王淑娟掙的錢,這錢來得真是不容易,多拿一點也有點舍不得。
董子把錢放好之后,說,火車是晚上十二點的,我還可以打一陣?yán)鲜笤僮卟贿t。
王淑娟卻勸他不要再打了,說,別人的老人死了,崽女哭都哭不贏,你怎么還有心思去打老鼠呢?
董子傷心地說,你以為我心里不悲痛啊?我是一塊木頭啊?我是一個蠢寶啊?我是想,娘死了,可我們還要活啊,我們還要吃啊穿啊用啊,你說,我是在家悲痛一晚上再去搭火車好呢?還是趁這個時間去打一陣?yán)鲜蠛媚兀磕憧茨莻€合理和科學(xué)一些?
王淑娟說不過他,便說,那你去吧去吧。
董子于是在天黑時又出去打老鼠了。可是那晚上,董子的眼法怎么也不準(zhǔn)了,要是在平時,那些老鼠是絕對逃不走的,可是,那晚上他總是放空槍,雙手老是顫抖。打了兩個小時了,尼龍袋子里還只有三五只。董子想了想,終于意識到是為了什么,便突然往地上一坐,哇哇地大哭了起來,嘴里一聲一聲地喊著娘,他哭著說,娘啊,你老人家在世,為崽的不孝,你老人家走了,為崽的還是不孝,還在打老鼠啊……
那聲音在夜空里顯得十分的凄慘,一陣一陣的。董子坐在一處黑暗的地方失聲痛哭,有幾個過路的人驚訝地望了一眼,便匆匆地走過去了。董子大哭了一陣之后,便抹了抹眼淚,決定不再打了,董子認(rèn)為是娘的魂不準(zhǔn)他打了,娘死了,崽還有心思打老鼠,那是不孝哩。
董子便把那三五只老鼠送給了三三,三三驚訝地說,怎么只打了這幾只?
董子悲傷地說,我娘死了。
四天之后,董子奔喪回來了,他背著兩只很大的花格尼龍袋子。王淑娟問他是什么,董子沒有作聲,解開袋子,里面是人家送的六床毯子。董子有四兄妹,每個人的錢都比董子出得多,分的毯子自然也比他多。喪錢沒有收多少,如今每家都好不到哪里去,哪里還有錢送?無非是把那些不知轉(zhuǎn)了多少人家的禮物又拿來送人。
王淑娟發(fā)愁了,說,拿這么多的毯子怎么辦呢?
董子卻胸有成竹地說,我一路上已經(jīng)想好了,拿去賣。
六
董子的嘴上雖說不急,但心里還是想急于把那五床毯子全部賣出去的,老是放在家里畢竟不是一個事情,早賣了就早變一點錢出來。于是,董子白天便一家一家地去問,看誰家要買。可是,董子幾乎把廠里所有的人家都走遍了,居然沒有一家人要。無論董子把毯子說得如何的天花亂墜,如何的便宜,也沒有人買。董子一想,看還有哪家沒有去,想來想去,只有一個人了,那就是牛胖子。牛胖子曾經(jīng)跟董子有過節(jié)的,如果去,人家牛胖子說不定給你一個冷臉呢。
董子為此很是猶豫,去還是不去?或許牛胖子需要呢?再說牛胖子也有幾個臭錢,說不定就會買的。思考了很久,董子最后還是決定去一趟,董子而且想起了不知是誰說過的一句話,天下沒有永遠(yuǎn)的敵人,也沒有永遠(yuǎn)的朋友。牛胖子買便買,不買就不買。
董子于是提了一床毯子去了牛胖子的家,董子從來也沒有進過牛胖子的家門,因為以前就不喜歡他,后來跟王淑娟跳舞就更加不喜歡他了。
董子好不容易敲開了牛胖子的門,雖然他是第一次來,牛胖子卻沒叫董子進去坐坐的意思。牛胖子靠著門邊,剔著牙齒問,董子,有什么事?
董子微笑著說,我有床新毯子,是我親戚剛送來的,我家里有了,不知你要不要?
牛胖子微微地驚訝了一下,然后說,要啊。
董子一聽,高興得簡直要跳了起來,急忙把毯子遞給了他,說,我就曉得你家需要。
牛胖子說,那就太謝謝你了。他接過毯子之后,便想關(guān)門。
董子急忙伸出手來把門死死地頂著,仍然笑著說,我親戚說,他是兩百多塊錢買的,我只賣一百二。董子接著用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一個數(shù)票子的動作。
牛胖子那張肥臉陡地陰沉了下來,罵了一句二百五,把毯子往門外的地上一丟,砰一聲把門關(guān)了。
董子差點被門碰著了鼻子,便怏怏不樂地走了下來,恨恨地小聲罵了一句痞子,走遠(yuǎn)了,覺得心里還是不解恨,就大罵了一聲,牛胖子是痞子——
當(dāng)天晚上,董子打老鼠時,腦殼里卻還在想毯子推銷的問題,所以,打起老鼠來也有點心不在焉。董子便干脆停了下來,極力驅(qū)逐著毯子的事情,如果不集中注意力,搞不好老鼠也打不到手,豈不是兩頭無著?停了一會,董子覺得那個毯子的問題不再在腦殼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了,便又專心致志地打起老鼠來。
打著打著,忽然聽見前面有一棟燈火輝煌的屋子響起噼哩叭啦的鞭炮聲,而且又是敲鑼打鼓,又是唱夜歌子,又是放流行歌曲。一定是死了人了。董子正好要路過那里,便也走過去看了一眼,他看見扎起的靈堂里四周掛滿了毯子,突然,一個靈感電光石火般地在他腦殼里面閃耀了起來,哎呀呀,我真是一個蠢卵子啊,這么容易的辦法也沒有想出來啊,況且,我的那些毯子也是從靈堂里拿回來的啊。
主意有了,主意有了。董子高興地自言自語。這時,有人從他旁邊走過,見他一個人自話自說,便疑疑地看了他一眼。
董子那晚上老鼠打得特別的多,是因為他高興,是因為他不再為毯子的問題絞盡腦汁了。董子即使是回到家里也沒有對王淑娟說,他要給王淑娟一個意外的大大的驚喜。
董子從第二天起,就四處亂走,廠礦也好,農(nóng)村也好,市區(qū)也好,董子通通地走它一趟,好像是一個閑來無事觀看祖國處處新面貌的人。這個董子究竟是在做什么呢?董子原來是要看哪里死人了沒有,只要有人死了,他就不愁他的毯子賣不出去了。但是走了幾天,他也沒有看到哪里死了人。但董子是個不灰心的人,董子想,既然死人的事情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那么,就絕不可能不再死人了。
一直到了第五天,董子終于看到了死人的事情了。那是在附近農(nóng)村的一個村子里,剛剛死了一個老婦人。董子便連忙回家,把五床毯子統(tǒng)統(tǒng)拿了去。董子不敢走得太近了,以免被去世的老婦人的親人看見了不好,于是,他就站在離靈堂大約一里路的地方等著,一邊抽著煙,一邊很有耐心等生意來找他。
果然沒等多久,就來了一個中年女人,那女人真是說不清她的身份,既像是鄉(xiāng)鎮(zhèn)干部,又像是農(nóng)村婦女。那個女人看了董子一眼,便問,毯子賣不?
賣的賣的。董子非常客氣地說。
女人便走過來蹲下,一床一床地看。董子說,我這毯子好得很嘞,真羊毛的嘞,暖和得很嘞。
一百八。
女人搖搖頭,說,太貴了,不能再少了?
董子耐心地說,嫂嫂,你也不靠這幾個錢發(fā)財,我也靠這幾個錢發(fā)不起財,好,再少二十!
一百五,女人堅決地說。
一百六,董子寸土不讓。
一百五,不賣就算了。女人不耐煩地站起來,故意做出要走的樣子。
董子卻著急了,連聲說,好好好,討個吉利,我今天還是頭一樁生意,你就拿去吧。
董子興高采烈地一口氣走到家里,便不無驕傲地對王淑娟說,怎么樣?我下面到底還是比你多了一點東西,所以呢,辦法也就比你多一些。
淑娟罵了他一句痞子,見地上果真少了一床毯子,便驚喜地問,賣給誰了?
董子故意賣關(guān)子說,那我不說,等到我將它們?nèi)抠u光了,我才告訴你。
王淑娟說,董子,還是你以前說得對,我們一不要離家打工,二來又天天在一起,錢雖然賺得沒有人家多,但我也很滿足了。
董子說,是呀,只要我倆和崽平平安安不出事,錢少一點就少一點,人生在世,就是求個安穩(wěn)么。
董子這時仔細(xì)地看了看王淑娟,發(fā)現(xiàn)她近一段時間來也消瘦了許多,唉,她帶個嫩毛毛也的確不容易嘞,日里夜里都要操心,于是,他心里也泛起了一陣陣的心酸,說,王淑娟,你也要注意身體。
王淑娟說,我倒是不要緊,女人其實比男人經(jīng)累一些。她又問董子的腿有什么反復(fù)沒有,董子說,就是落雨天有點隱隱痛。
一說起落雨天,那是最令董子咬牙切齒的事情,那等于是他不給自己放假,天老爺卻慷慨地放他的假,讓他在家里像一只困在鐵籠子里的巨獸,煩躁得團團直轉(zhuǎn),因為事情是明擺著的嘛,不出去就少了收入。所以,他甚至連電視也無心再看了,煩躁地對王淑娟說,你看這個鬼天老爺,害人不看日子嘞,它倒是落得痛快,卻不曉得我心里急得直跳。
王淑娟卻笑著說,這是天老爺看你實在是太辛苦了,有意放你的假。
董子說,天老爺既然曉得我辛苦,那何不給我董子落點錢下來,我就不用再打老鼠了嘛。
王淑娟說,你看你幾十歲的人了,還講這樣的蠢話,不如給我抱抱毛毛。
嫩毛毛還只有六個月,很可愛的,再說王淑娟帶得也很細(xì)心,她生怕小孩生病了。可是,哪里有毛毛不生病的?有一天夜里,董子打了老鼠回來,發(fā)現(xiàn)家里沒有人,毛毛也不見了,便著急了,以為真的出了什么綁架的事情了,后來一眼便看見桌子上有王淑娟留下的一張紙條,說是毛毛生病了,去了醫(yī)院。董子不放心,便趕緊往醫(yī)院里跑,看見毛毛在打吊針。
董子忙問王淑娟,毛毛是什么病?王淑娟一直顯得很緊張,說是肺炎。董子,要不要給毛毛的父母打個電話?
董子想了想,說,不要打,免得人家擔(dān)心,人家在深圳賺錢也不容易,我剛才也問了醫(yī)生的,說消了炎問題就不大了。
毛毛一直住了六天院,董子真是累得團團轉(zhuǎn),搞飯菜,送飯菜,晚上還要打老鼠。出院的那天,董子去接他們,走出醫(yī)院大門之后,董子突然想起了什么,站住不走了,他問王淑娟,發(fā)票都開好了的么?
王淑娟說都開好了的,董子這才放心地說,千萬不要弄丟了,等毛毛的父母回來好報帳。
七
自從崽上次摔傷了腿之后,董子便很不放心,要求寶伢子每個月寫封信給他,好讓家里人放心。寶伢子的信卻是很準(zhǔn)時的,每月總是五號就來了。所以,每到這一天,董子就要到廠傳達室去拿信,拿回來就念給王淑娟聽,一邊高興地念,一邊埋怨崽,這個家伙,怎么越讀書,字卻寫得越差了?
這天董子又像往常一樣去取信,居然沒有。董子問傳達室的老馬,老馬說,沒有。又說,我就是貪官污吏,也不會貪你這封信呀。
董子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不可能啊。
董子便回到了家里,又對王淑娟說,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王淑娟不高興地說,只你生了一張臭嘴巴,亂說。
董子于是不再作聲了,但心里一直是很擔(dān)心的,他好像有了某種預(yù)感,崽肯定是出事了。一直到了下午,學(xué)校果然來了電報,說寶伢子受傷了,要董子速去長沙。
王淑娟一聽,頓時就哇哇地大哭起來。董子拿著電報,一聲一聲地嘆息,說,崽呀崽,你怎么這樣不爭氣啊?他勸王淑娟不要過于傷心了,然后又把家里的存款全部拿出來,藏到內(nèi)褲里的小袋子里,便匆匆地往長沙趕。
一到了學(xué)校,董子才弄清楚了情況,曉得寶伢子原來是被黑社會的人打了,而且打得很冤枉。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那天夜晚,同學(xué)叫寶伢子一起去唱歌,一共有四五個人,其中還有一個漂亮的女同學(xué)。寶伢子本來是不去的,說上次摔怕了,不敢再出去了。同學(xué)就老是勸,說又不要你走路,我們坐的士來去就是了。寶伢子到底經(jīng)不住勸說,便也跟著去了。開始時,大家還唱得好好的,唱著唱著,突然只見一幫子人沖了進來,兇神惡煞的,他們抓住那個領(lǐng)頭的同學(xué)就打,說是他騙走了他的女朋友,并指著那個漂亮的女同學(xué)。女同學(xué)一邊哭,一邊拼命地扯著說,不要打了。這時,如果有人打110就好了,可惜的是,誰也沒有想起。寶伢子便也和那幾個同學(xué)在一邊勸,誰知人家居然連他們一起打了,打得個個血流滿面,那個領(lǐng)頭的同學(xué)還被打斷了三根肋骨。
董子一見到寶伢子,這次就再也忍不住了,埋怨地說,崽呀崽,我叫你再也不要在夜里出去了,你硬是不聽我的話,你看你吃了好大的虧啊!寶伢子纏著一頭的白繃帶,低頭不語。
董子一時怒發(fā)沖冠,又找到老師,并且大發(fā)脾氣,說,我把崽送到學(xué)校里來,是來讀書的,不是來受傷的,上次摔斷了腿,我沒有說什么,這次呢,卻又被人打了,你們到底是怎么管的?
老師解釋說,我們不可能每天用繩子綁著學(xué)生對吧?也不可能每個老師盯著一個學(xué)生對吧?我們這里又不是牢房對吧?
董子說,我不管是不是牢房,我崽是在學(xué)校出的事,那你們學(xué)校就要負(fù)責(zé)!
這時,那個老師卻沉下了臉,說,我們當(dāng)然負(fù)責(zé)啊,現(xiàn)在派出所定性為聚眾鬧事,那么按學(xué)校的規(guī)章制度,嚴(yán)重的要開除,其次是勸退。
董子一聽,一下子就呆住了,半天沒有作聲,接著就軟了下來,他突然雙手作揖,求起了老師來,說,老師啊,你千萬不能讓我的崽回去啊,他是無辜的啊,他從小就是膽子很小的人啊,看見老鼠都嚇得起跳的啊,我的崽要是回去了啊,他娘肯定會氣得跳樓的啊,或者會去吃老鼠藥的啊,你們做做好事啊,千萬不能讓他回去啊。董子覺得眼淚馬上就要流出來了,要不是旁邊有人走動,他很可能還會給這個老師下跪。
老師有點不耐煩地說,你先回去吧,至于如何處理,學(xué)校會決定的。
說起來也許不相信,雖然離長沙不足四百里,董子以前居然從來沒有來過長沙,崽來長沙讀書,為了省錢起見,他也沒有來送他。不過,加上這一回來長沙,他卻來了兩回了,但都是迫不得已來的,都是匆匆來去。長沙真的還是不同一般,熱鬧得很,人啊車啊,流水一樣的。董子心里其實很想到處看看,但一想,多呆一天,就要多花錢,即使只吃兩個五毛錢一個的包子,那也等于就吃了兩只老鼠,而且更重要的是,少了一天打老鼠的收入,這兩頭都虧,就劃不來了,便也打消了看看熱鬧的念頭,趕緊回家。
王淑娟紅著眼睛問崽的傷勢,董子一一給予了回答,但他卻沒有說規(guī)章制度的事情,他怕說出來讓老婆更為擔(dān)心。董子說,崽是個好崽,看見同學(xué)挨打,便去扯架,只是受了一點輕傷,不要緊的。還說,學(xué)校還表揚了寶伢子,說他不做看客,很有正義感。
董子也不知道怎么就順口編出了這么一套話來,其實他心里擔(dān)心得很哩,萬一寶伢子被學(xué)校開除或勸退了,那怎么得了?在長沙,董子臨走時就對崽說了,學(xué)校一旦做出了處理,就要盡快地寫信回來。所以,那幾天董子天天要去傳達室。
一直到了第五天,寶伢子才來信,說學(xué)校只開除了那個領(lǐng)頭的男同學(xué)和那個女同學(xué),因為他們幾個都是無辜的。董子看了信之后很高興,不由地大大松了一口氣。這封信,他沒有念給王淑娟聽,董子而且馬上回了一封信,要崽千萬千萬注意了,如今社會上亂得很,一不小心就會吃虧的。
八
寶伢子放暑假回來之后,也曾經(jīng)幫著董子打了幾天老鼠,其實呢,也只不過是提提袋子而已。不過,董子也讓他打了幾槍,但沒有打中一只。寶伢子便覺得沒有什么意思,不再跟著董子打老鼠了。董子說,你既然不愿意跟著我打老鼠了,那你不如就去看看你爺爺,你在爺爺家住個六天吧,然后呢,你再在你姑媽和你兩個叔叔家里各住上六天。
寶伢子疑惑地說,為什么都住六天呢?
董子說,你真是一個蠢寶嘞,這個算盤你都不曉得打?看來你那些書真是白讀了,你算算,四六二十四,一個假期不是就差不多了?
寶伢子認(rèn)為爸爸的算盤真是打絕了,便也就去了,雖然心里不是怎么樂意,但是,他知道自己兩次住院用了家里不少的錢,爸爸這樣做也是無可奈何了。
后來,天進入秋季了,董子每晚上于是打得更勤快了,現(xiàn)在不抓緊多打幾只,一到了冬天,老鼠就出來得少了,老鼠也曉得怕冷哩,那么,也就意味著自己的收入將會大大地減少。三三也是希望董子打得越多越好,反正一家伙烘干就是了,可以儲存的。
有一天夜里,董子找到了一個絕好的地方,那是一棟很大很高的樓房,大約是沒有錢砌了,樓房便荒在了那里,雜草叢生,黑燈瞎火,陰氣森森,到處堆積著大塊的水泥板,還有斷磚頭、水泥和石灰。董子小心地走近樓房,側(cè)耳一聽,便聽見老鼠們在樓房里簡直像跑馬一樣,嗬嗬地一陣響過來,又嗬嗬地一陣響過去。董子頓時高興得簡直想跳起來,心想,今晚上有好戲看了,老子不創(chuàng)造它一個天大的奇跡,就把我董字倒過來。
董子然后輕手輕腳悄悄地進入了樓房,樓里空空蕩蕩的,他頓時感到毛骨悚然,生怕突然竄出來一個歹人,一刀將他放倒在地。但他壯了壯膽子,這怕什么怕?又沒有鬼,于是,他穩(wěn)了穩(wěn)自己的心,便一心一意地打老鼠。為了不驚動老鼠們,他決定從一樓打起,一層一層地消滅。可是,那些老鼠也是太仗勢了,居然都不害怕他,甚至連一點驚慌也沒有,真是囂張得很,而且也不溜走,只是在屋子里歡快地跑動著。
董子便暗暗高興起來,一邊輕輕地說,看你們高興得幾天?等老子來慢慢地收拾你們。一邊則不慌不忙地打一只,然后再上一粒子彈。董子想,可惜只有一個尼龍袋子,要是多帶幾個袋子來,那就太好了。何況這一個袋子,即使裝得再多,也不可能把這棟樓的老鼠全部裝完,不過嘛,那也不要緊,明天再來打就是了。董子想,這棟大樓估計可以打它幾個夜晚吧。
董子正打得上癮,突然,他聽到樓房外面響起一陣慌亂的腳步聲,還夾雜著驚惶失措的說話聲。董子不知闖來了一些什么人,正疑惑間,就看見一伙人像狂風(fēng)一般地闖了進來。董子的燈光還在亮著,那伙人嚇了一大跳,其中有個聲音沙啞的人馬上兇狠狠地說,我們看來命大,趕快把他綁起來,做人質(zhì)!
董子一時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就立即被沖上來的人兇狠狠地扭住了胳膊。他還有槍!有人驚叫道。然后,這個人立即把槍從董子的手中搶去了,看了看說,是把汽槍。便丟在了地上,然后又趕緊熄滅了槍上的手電光。
董子一臉的恐懼,他真的呆了,自己剛才還是好好的,自由自在的,突然就莫明其妙地被人綁架做了人質(zhì)。于是,董子大叫起來,放開我!放開我!
那個聲音沙啞的家伙看來是頭目,兇狠狠地說,放了你可以呀,那也要等到警吊子(警察)先放了我們再說。他們不由分說地把董子急忙推著往樓上跑。
這時,董子聽到樓外面響起了警車刺耳的尖銳叫聲,便知道警察已經(jīng)緊緊地追來了。不多時,樓房就被警察團團地圍住了,一時車燈大亮,聲音嘈雜。
肯定在樓房里!肯定在樓房里!警察們在叫喊。氣氛顯得相當(dāng)?shù)木o張。
董子卻嚇得渾身發(fā)抖,汗水直冒,他想,這一下可完了,我這條命就死在他們手里了,我真是背時呀!打個老鼠卻還碰上這號鬼腦殼事情。董子此時最害怕的是這些家伙會打死他,如果他死去了,王淑娟和寶伢子今后的日子怎么過呀?董子的眼淚頓時無聲地流了下來,他而且感覺到尿水也已經(jīng)從褲子里流了下來,熱乎乎的。
董子被他們抓著一直走到最高一層,這時,那個聲音沙啞的頭目急促地命令兩個手下守住樓道口,然后,叫人把董子推到窗口。借著樓外的車燈光,董子這才發(fā)現(xiàn)這伙人一共有四個。
這時,警察在下面大聲地喊了起來,你們被包圍了!快把武器丟下來!不然,我們要采取行動啦!
那個頭目冷笑了一聲,說,這些警吊子可能還不知道我們手里有個人質(zhì)。然后,他便對董子說,喂,兄弟,現(xiàn)在該你說話了。
董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我說什么?
那個頭目剃著光頭,頭上反射著一絲燈光。那個頭目說,你就說你叫什么,是哪個單位的。然后,他又對樓下大喊,你們聽著——我們手里有個人質(zhì)。他現(xiàn)在要對你們說話啦——他用力地朝窗口推了董子一把。
董子這時清了清干澀的喉嚨,緊張而又帶著哭腔地喊了起來,警察叔叔哎,別開槍啊——我是董子,是機械廠的——
樓下的警察們突然一下子靜了下來,也許是他們根本就沒有料到情況突然發(fā)生了變化,更沒有想到樓房里有一個打老鼠的男人正巧被歹徒當(dāng)了人質(zhì),于是,幾束強烈的手電光便一齊朝窗口射了上來,似乎是想證實一下。手電光聚集在董子惶然不安的臉上,董子又大叫,別開槍呀,我就是董子,是機械廠的——
那時,還只有九點多鐘,附近的人們聞訊之后,便紛至沓來,想來看看熱鬧,但又害怕歹徒放槍,便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觀看。卻也有不怕死的,大概想走近一點,于是,便不時地響起警察的呵叱聲,靠后靠后,你們不要命啦?
警察們顯然為了不傷著董子,于是采取以柔克剛的手段,便又大喊了起來,你們可以談條件——
那個頭目歇斯底里地叫道,一,弄一輛車子;二,你們的人要統(tǒng)統(tǒng)地撤離。不然的話,我們先把他從窗口丟下來!
那個頭目正說著,觀看的人群里突然亂了起來,只見人們紛紛地讓開了一道縫,有一個女人大哭著叫喊起來,董子啊——董子啊——你怎么弄到人家手里去了呢?
董子的眼淚一聳又流出來了,悲傷而絕望地喊,王淑娟——我在這里——
董子其實看不清王淑娟的臉,模糊之中,似乎有一雙手在空中亂搖。董子心里悲哀地想,這人啊,也真是想不到,這一樓之隔,這一瞬之間,老婆王淑娟和那些人都是自由的,而自己卻時時面臨著死亡的威脅。即使那些跟他在一棟樓房里的老鼠們,也都比他自由啊。
董子的頭腦這時看來有點糊涂了,竟然歇斯底里地叫起來,我要當(dāng)老鼠——
那個頭目驚詫地望了他一眼,不耐煩地罵了一句,你發(fā)癲啦?你如果當(dāng)了老鼠,那不是做不成人質(zhì)了嗎?
董子于是不敢再叫了,全身發(fā)抖,他真不知道今晚上還能不能夠回到自己的家里。
樓下警察那邊沉默了一時,看來是在考慮歹徒們提出的條件,然后便大聲地回答說,你們聽著,我們可以答應(yīng)這個條件,但一定要放掉人質(zhì)。
那個頭目當(dāng)然不愿意,并冷冷地哼了一聲,說,放人質(zhì)?你們想得倒好,放了他,我們還有命嗎?
因為有了一個人質(zhì),警察于是又只好妥協(xié),答應(yīng)了歹徒的全部條件,然后便開了一輛桑塔拉擺在坪里,警察們也開始紛紛地撤離,連那些觀看的人們也統(tǒng)統(tǒng)地被趕走了。
一時間,樓房外一片靜悄悄的,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
那個頭目叫手下的人把董子推到前面,然后一行人慢慢地朝樓下面走,走一層看一層,小心翼翼的,生怕有埋伏的警察突然出現(xiàn)。他們推著董子終于來到了樓下之后,便慌里慌張地迅速上了車,然后向馬路急速地開去。
董子不知道他們要把自己帶到哪里去,只是覺得這是一條死亡之路。他便想起了在電視里看到的那些歹徒最后把人質(zhì)殺害的鏡頭,不由得害怕地說,各位哥哥啊,求求你們了,放了我吧,我是上有老下有小啊。他渾身發(fā)抖,像打擺子。
閉嘴!坐在前面的那個頭目兇狠狠地說。
董子趕緊閉上嘴巴。
汽車在夜色里急速地行駛,像一條瘋狂逃竄的癲狗,并且沖開了好幾道收費站。董子看見了那些守侯在站口的警察,可是,他們都沒有開槍。唉,他們都是為了我啊,不然早就將這些家伙消滅在那棟樓房里了。董子這時心一橫,這些豬弄的不要命了,那我也不要這條命了,所以,他很想對守在站口的那些警察大喊,朝我開炮——突然又覺得這句話不是他說的,而是另外一個人說的。
董子心想,既然不怕掉了這條命,那我還害怕什么呢?你們不準(zhǔn)我說話,我就偏要說,于是就又說,各位哥哥啊,就放了我吧,你們曉得我一個人在那棟樓房里做什么嗎?我是在打老鼠啊。
你打老鼠?打老鼠做什么?那個頭目似乎感到有點好奇。
董子可憐兮兮地說,我沒有事做了,我老婆也沒有事做了,崽又在讀書,于是,我就幫著人家的飯店打老鼠,打一只,只有兩毛錢哩。董子有意地少說了三毛錢。
哦,就是那家好再來飯店吧?我們在那里吃過的,那臘老鼠肉的味道的確不錯。那個頭目說。
董子緊接著說,那都是我一個人打的。又說,你們不知道,那樓房里有好多的老鼠哩,我想,我今晚上可能會發(fā)財了,沒想到卻……
那個頭目抽著煙,哈哈地笑著說,這也是緣分嘛,說實話,今晚上如果沒有你,我們的命也就沒有了。
車子又開了一陣,這時,那個頭目忽然說,我看你這個人也是不容易,現(xiàn)在你就下車吧,拜拜——
車子停了下來,那些手下人把董子從車?yán)镏刂氐赝屏顺鰜恚哺f了一聲拜拜,然后,便大聲地狂笑起來。
董子孤零零地站在馬路邊上,四周黑沉沉的,一點聲音也沒有,世界寂靜得讓人害怕。他渾身緊張的汗水,一下子便涼了下來,緊緊地貼著身子,冷冷的。夜風(fēng)吹來,畢竟有了一些涼意。忽然,他看見后面有紅色的警燈嗚嗚地緊追了上來,董子突然來了勇氣,雙腳一跳,朝著歹徒逃跑的方向罵娘,然后大叫,以后我崽還打老鼠!我孫子還打老鼠!罵著,喊著,就哇哇地大哭起來。
九
董子總算是安全無恙地回來了,王淑娟急忙扶著董子朝家里走,左鄰右舍都涌來看熱鬧。不知為什么,王淑娟老大的脾氣,吼著,看什么看?看你娘啊!砰一聲便把門關(guān)了,然后給董子洗臉,又端上一杯茶。
王淑娟流著淚水說,董子,你能夠留了一條命回來,就是天大的福氣了,你如果不在了,你叫我和崽怎么過日子啊?
董子還是驚魂未定,臉皮慘白,坐在沙發(fā)里只是猛猛地抽煙,抽著抽著,便深深地嘆一了口氣,苦澀地笑了笑,對王淑娟說,你說說看,我跟我崽的命哪里這么相像啊?他曾經(jīng)摔斷了腿,我也曾經(jīng)摔斷了腿,他曾經(jīng)冤里冤枉地被黑社會的人打了,我呢,也冤里冤枉被黑社會的人綁架了,你說說,世上這樣的好事怎么都往我家里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