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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二題

2004-04-29 00:00:00陳啟文
芳草·網絡小說月刊 2004年10期

觀音會

云山寺建于何朝何代,連明慧長老也搞不清白。云山寺自然是建在云山上。山本無名,有了寺,連帶沾光也有了名。有覺得氣勢不夠的,便在前面加一個蠻響的字,叫大云山。山有幾高?看這名字就曉得。天下有幾座山敢叫云山?

但今天無云,今天陰歷二月十九,是觀音老母的生日,所以無云。早晨還忸忸怩怩灑下幾滴雨,不敢放肆,地皮兒沒濕就急急地收了。沒云的日子就這么一天,一年上頭就這么一天,天豁達著一副胸懷,高朗、瓦藍,敲一下都有聲兒。一條山徑從石頭縫里掙扎出來,咯噔咯噔一級級跌下山去,牽掛出一道瘦白的光帶。那是繞山而流的一條河,卻至今無名。

山有了路,就有了神采。路上有了人,就生出些活氣。這人,自然是遠道而來的居士們施主們,都是香客,來給觀音老母過生日。又不說是過生日,說是開觀音會。普天下供奉觀音老母的地方,都這么說。

明慧長老早早地猴在那團樹影下,殷切了一雙眼,看那山道。樹是虬松,這石山上只長得出虬松。也是一副苦苦修行的樣子,長得艱難,如山巖一樣嶙峋委屈,似不甘心,挺直了身子猛地往上一蹭,卻又下意識地趕緊抓住巖石,仿佛怕突然從這高空絕塵之地飛了。明慧長老如樹般地佝僂著身子。看得出她刻意地打扮過,頭新剃了,臉新捻了,一身明黃的僧衣,散發出純和的新棉味。這顏色,這味道,都暖融融的,濃得把一個老身像要化掉了。

暖融融的明慧長老想,林英哥快要來了吧?

每年的觀音會,到得最早的都是林英哥,四十出頭的一個婦人。縣境里的風俗,都把女人當男人稱呼。哥是哥,姐也是哥,爸是爸,媽也是爸,叫姆爸。明慧長老當然比林英哥大了許多,卻也一口一聲林英哥,叫得熱乎。林英哥聽著眉開眼笑,舒服得連連喊娘,油光光的一頭齊耳發甩得水響,小磨盤似的一個肥臀擰得歡勢,一只胖得起了渦兒的手就伸向了功德箱,慷慨出一大把的花花綠綠,撩人。

林英哥是趙縣長的夫人,有錢。趙縣長還在云山鎮當鎮長時,也曾到寺里來過一次,抽簽。

云山寺的簽是很靈驗的。

都記得民國二十九年。國民黨里那個風流將軍楊森,在這里同日軍作戰,也抽了一個簽,觀音老母許下愿,說他不但能打敗日本鬼子,且壽高百齡。果然就連打了三個大勝仗,擢升為陸軍二級上將。將軍在云山絕壁上勒石為銘,摩崖寫下“三戰三捷”四個虎勢勢的大字,去臺后活夠了一百歲,還有多,八十歲時又娶了一個如花似朵的姨太太,生一子,再享弄璋之樂。

說到共產黨里的大官,就更奇了。王震王胡子率部南下時,也上寺里抽了一簽,好玩,竟是個第一簽,王者之簽啊。想當年王胡子不過區區一介旅長,共產黨尚在草莽之中未成正果,王胡子豈有此等非份之想?就晃晃地搖頭,嗬嗬地大笑,不信。當然不信,共產黨本來就不信這一套。誰知四十多年后,王震果然就當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家副主席。算得半個天子了,豈是王侯可比的?

楊森和王震來求簽時,明慧長老雖入了空門,卻少不更事,主簽的是她師傅圓覺長老。師傅早逝,鎮長來抽簽,自然該她主簽了。奇妙,趙鎮長竟把王震曾經抽到的那根簽又抽到了。只是沒像王震那樣搖頭,也不笑,肅穆著一張國字大臉,浮出了幾許偉人的感覺。隨他而來的林英哥早已點燃起萬炮齊發的大地紅,鞭炮聲中,趙鎮長給觀音老母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幾年后,趙鎮長果然一路青云直上,成了趙縣長。主了一縣的大事,自然比以前忙碌,趙縣長就把敬奉觀音的事體交給了夫人。一家三口在寺里寄了名符,又吃了花齋,飯前還要念一遍往生咒,給被吃了的性命超生。也算在家里帶發修行,是正經八百的居士了。只礙著縣長的身份,就沒有在家里供奉神臺。

舊年臘月里,明慧長老下山化緣,去了縣長家。兩層的一座小樓,由一片梨樹捧著,青磚如黛,屋脊起龍,很氣派的。只是梨花早謝,黃葉盡凋,冬日凄沉的陽光耀著枯枝禿干,有幾許蒼涼。唯一片僥幸未凋的黃葉,伏貼在枯枝上,不時地驚悸一下。竟也有萬千不死的飛蟲,繞著黃葉蠅營狗茍,宛若人類在吃最后的晚餐。長老穿過梨樹,卻見兩扇大門緊閉,落了黃銅大鎖。長老立在風中,等到黃日西盡,仍不見縣長或縣長夫人回來,倒等來了一條狗,茫然地瞪著眼,不吠,很落魄的樣子。

后來,隱約聽說縣長下了大獄,因為別人也去他家里燒香,而他的香火錢收得也是太多了一點。連縣長夫人也脫不了干系,說是同案犯。明慧長老一聽到這個消息,手上的凍瘡就犯了,不疼,卻有比疼痛更難受的癢。她哈了氣朝凍瘡上噓噓地吹,吹得一團一團膿血煥煥的,卻不掉下來,長老原本是想在林英哥那里化些緣,趁冬日給菩薩裝一遍金的,沒想到會是這樣,只好去找黎老太太。

悟凈走過來時,明慧長老仍盼著林英哥,她不相信觀音老母蓮臺下的神課會不靈,也不相信趙縣長和林英哥那么好的一對人會不得正果。回寺之后,她本想在年關時再下山去探個虛實,誰知洋洋灑灑一場大雪,把山門給封了,雪化了之后,又忙著給菩薩裝金,直到現在也沒下山,就討不到確實的消息。但她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林英哥會來的。一定會來的。

悟凈一連叫了幾聲,明慧長老才聽見。

悟凈是去年受戒的小尼,活活泛泛的一個女子,頭皮剃得青勃勃的。原本叫吳靜,讀初中時被班主任禍害了,又淪落風塵,小小年歲已閱遍巫山,歷盡云雨,見多了那些穿了褲子是人脫了褲子就不是人的男人們,把一頁紅塵看得透徹,一把火燒了這些年的所得之物,入了空門。即便如此,也有不少風流的男子,翻山越嶺上得山來,不拜觀音,卻恨不得拜倒在這個漂亮女尼的青布圓口鞋下,她去心如止水,不慍不怒,不躲不閃,一概以平常施主視之。明慧長老于暗中窺見,心中竊喜,覺得這女子情理已悟,塵緣已凈,便賜法號悟凈,雖與俗世之名同音,卻已是另一種境界另一番人生。

悟凈請教長老,今天中午的素筵怎樣鋪排。云山寺的素食遠近聞名,最好吃的卻是饅頭。麥是山頂的小塊土地所生,面是寺里的青石小磨所磨,用雀舌大小的麥芽發酵,架山中百草蒸煮,出籠后白胖膨松,吃一口,牙縫里一絲絲的麥芽甜,打一個嗝,香半座山,吃了一次就一輩子也忘不了。每年的觀音會,林英哥、黎老太太吃得肚子裝不下了,還要攜了一些下山,仙物似的給家人品嘗。

明慧長老不知怎么回答悟凈才好。每年觀音會來山上拜佛燒香的人雖多,吃素筵的卻只有林英哥、黎老太太等十幾個樂善好施的居士,余人都是她二人邀約而來,但今兒到現在仍是不見人影。仰頭看天,雖然不見太陽,天空也浮起了幾許紅暈。明慧長老知道時辰已不早,就吩咐悟凈,按四桌鋪排。寺中女尼統共兩桌,長老想,要是施主們萬一不來,就留作晚筵吧。

悟凈應了一聲,一陣風急煎煎地去了,雖一身皂衣皂褲,卻掩不住萬種風情如花顏色。明慧長老瞄著那個背影,看得竟有些癡了。想起自己也這么年輕過,也這般被人看過,就有淚墜墜欲滴。紅顏薄命啊,要不是被一個國民黨軍官糟蹋了,又被狠心的爹娘賣入青樓,她也不會把這一生付與青燈黃卷、禪院殘鐘的。現在她什么也不想了,也算對得住這個身心縈系之所了。當年師傅圓覺長老把云山寺交給她時,禪堂逼仄佛身斑駁,賴她數十載沿門托缽苦心經營,才有了今日的氣象,寺院已整整擴大了一倍,重新裝金過的菩薩將隆重開光,木魚聲聲,敲出一個風調雨順的盛世,佛燈長明,照亮了頂禮膜拜的眾生,惟有那一個個的日子,如長老的頭發刮了又長長了又刮,卻已步步成灰了。長老不由得沉沉地一嘆,似欣慰也似惆悵。問心無愧,對佛無悔,長老是該歇一口氣了,卻有一樁紅塵中的牽掛,至今未了。長老牽掛俗世中那個守著清貧度日的孽子。誰也不知道她有那么一段不幸的命運,誰也不知道她和那個國民黨軍官生了一個兒子。長老把這一切藏得很深,長老把那顆皺成一團的心藏得深。長老想在自己坐化之前,攢一點錢,為兒子起一座房子。

山道上終于有一個人影,一路匍匐而來。明慧長老手搭涼棚,用一雙昏花老眼瞅著,好像是黎老太太。

要說以心事佛,誰也比不上黎老太太的虔誠,每年的觀音會,她不是走上來的,而是一步一步地跪上來的,一個頭一個頭地叩上來的。爬到觀音老母跟前,更是一跪不起,生生是起不來的。明慧長老便讓悟凈和另一個年輕女尼,把老太扶上素筵上就座。老太去后,佛毯上便遺下殷殷的一片血,那是從她磕破了的額上流出的。老太不是用三牲祭佛的人,老太用自己心底里的血來祭佛。老太在佛跟前,從不為自己求什么,只祈愿自己的先生無病無災,在人世上多享幾年福。

老太的先生是從臺灣回來的,身世坎坷,原是楊森將軍麾下的一個上校團長,同解放軍作戰時兵敗被俘,居然又逃了出來,偷渡到香港,淪落為乞丐,繼而又憑一雙拳頭,打出一片天地,成了港埠赫赫有名的一代丐王,連蔣經國都曉得了。太子當時執掌臺灣情治部門,正到處搜羅黨國英才,便以三顧茅廬的謙恭,把丐王弄進保密局當了特務,級別很高,相當于少將。但沒過多久,他就掛冠而去。他和毛人鳳局長合不來,揚言說,毛人鳳當個二等兵都不合格。后來就一直閑居在臺東的花蓮,潛心于書法。他的字本來就寫得很好。黎老先生是以書法家的身份回故鄉定居的,并被延聘為省文史館館員,領一份干薪。他當然不會靠這點薪水度日,且不說在臺灣的積蓄,就憑他寫得一手好字,也跟畫鈔票差不多,曾經創出一個字一輛豐田轎車的天價。兩岸朝野對其人其書評價甚高,說他視青紫為草芥,目錢財如糞土,在臺堅不娶妻。又說他自幼嗜書,九齡習北碑,以強其骨,后法黃自元、何紹基等名書家,而和其韻,書乃亦進,既矯健而俊美,復蒼渾而飄逸,揮灑自如而無雕飾之痕,筆畫簡括而具落落大方之姿,可謂另辟蹊徑而自成家法矣。

很多人都不知道黎老先生在宣紙上畫的是什么,越是不認得越覺得奇貨可居。黎老先生輕易不肯給人寫字,給再多的錢也不寫,寧可燒掉也要讓那些可憐巴巴的求字者空了手回去。那天,明慧長老去找黎老太太化緣,看見門口排著一溜長隊,還以為是購買什么憑票供應的緊俏物質,擠進去一問,才知道是求字的,不禁覺得稀罕,字還有這么值錢?

先生和太太都在書房里,不見一幅字,也不見一本書,只有比床還大的一張桌子,鋪著氈毯,紙筆墨硯這文房四寶當然也是有的,還有很濃的一股香味。明慧長老看見了好大的一枝筆,以為是拖把,太太卻說是筆。先生不說話,頭上臥一層白雪,一堆骨頭蜷縮在圈椅里,咳著,吭吭吭的不斷。太太在給他捶背。太太的臉秋菊一般地皺著,閃出些光來,很幸福的模樣。太太是欠著先生一份情的。先生去臺后堅不娶妻,太太在大陸卻又嫁過一次人,好在沒有生養,先生回來之前那個老家伙也死了。先生不知道老太太有這一場風月,把她當一個守身如玉的貞潔女人那樣敬著,想起自己雖沒有在臺灣明媒正娶過,卻也是風月場上打滾墊鋪的玩主,閱盡了人間春色,這一生也算活得值了,就是苦了這個薄命的女子,總有一絲歉疚。

明慧長老發現黎老先生在看自己,就把目光移過去,移到一面墻上,看見一幅照片,顯然是黎老先生年輕時照的。戎裝佩劍,一雙眼睛奇怪地亮,穿越半個世紀看了長老一眼,長老只覺得血騰地一聲沖上了天靈蓋,太陽穴兩邊的血筋咝咝有聲,身體的某一部位如撕裂一般的疼,一種久違的永遠也不會忘懷的感覺,說來就來了。直到現在,她才曉得自己滿心殺意地尋找了一生的人姓甚名誰,也曉得那個情欲與仇恨種下的孽子是誰的兒子了。一片炫目的金花,明慧長老像被人推著似的后退了幾步。一雙手把她扶住了,是黎老太太,老太關切地問,長老,你怎么了?明慧長老的嘴角欠了欠,笑了,說沒事沒事,發了一陣黑頭暈,經常發的。說得一臉平靜。黎老先生也很平靜,連聲調也是這樣,說人老了,不是這里病,就是那里病,瞧我,一身都是病,沒一個好零件呢。

黎老太太慷慨地捐獻了為菩薩重塑金身的全部費用,黎老先生展紙揮筆,給明慧長老書了一個條幅:春已堪憐,更能消幾番風雨;樹猶如此,最可惜一片江山。

宣紙攤在地上吸墨的時候,黎老先生彎著身子細細看著,說這是他一輩子寫得最好的一幅字。又用羊毫題了邊款,押一方朱印,陰文的四個篆字:云山逸士。

上山后,她卻把這幅字燒了,燒給了觀音老母。但她卻不會拒絕黎家的施舍,這錢是獻給觀音老母的,她想,讓佛來保佑那個該遭報應的人活得平安一些吧。

黎老先生卻死了,沒活到過年。

明慧長老得了音訊,手捻佛珠,坐在窗邊一臉超然地看著漫天飛雪紛紛揚揚,聽那落魄寒雁長歌當哭,三天不出禪房,飯菜都是悟凈端進來的,也吃得很少,他真的沒認出我來嗎?長老想。肯定沒有,他一生禍害了那么多良家女子,會把我記在心里么?大雪覆蓋下的松香漸漸地織入一些疲乏的夢里去,徐緩得催人入睡,明慧長老后來就睡了,一夜無夢。

那個匍匐而來的人終于到了山頂,但不是黎老太太。也很老了,鶉衣百結,亂發如云,懷里抱了個黃臉的琵琶,干筋瘦骨的一雙手,隱在陳年積厚的風塵里。這個老嫗,明慧長老也是認得的,每年的觀音會她都要來,雖是一路匍匐而上,卻既不跪拜,也不磕頭,到了觀音老母的蓮臺前,仍是不跪,不捐功德,不買蠟燭,也不給神燈添油。只仰起一張蛛織網結的皺臉,定定地看著菩薩的金身出神。香客多的時候,便有些礙手礙腳,悟凈就要趕她走,但每次都被明慧長老攔住了。長老說我佛慈悲為懷,這位施主要那樣,就由她那樣吧。但也從不理會她。長老忙啊,在觀音會這一天總是最忙的,既要擺布一寺的大小諸事,又要陪林英哥、黎老太太等幾位居士說話,哪有時間理會這樣一個老嫗。

和往常一樣,老嫗又坐在蓮臺之下,傻傻地看著金身。明慧長老見幾位居士久等不至,身心閑了,也跟著踱了進來,傍著金身,看那老嫗。老嫗卻不答理這個寺中長老,于青煙紅燭之中看得發癡。

許個愿吧,施主。明慧長老主動開了口,嗓音竟嘶嘶的發澀。

老嫗搖搖頭,脖子里似有銹蝕的聲音。

那,抽個簽,云山寺的神課很靈驗的。

老嫗卻仍是搖頭。明慧長老越發奇怪了,施主,那你求什么呀?

老身什么也不求。那老嫗竟說。

明慧長老吩咐悟凈,端幾個蒸熟的饅頭過來。悟凈厭惡地皺了皺眉頭,用一只紅漆托盤端了幾個熱氣騰騰的饅頭過來,老嫗卻不接。明慧長老更覺稀奇,踱到老嫗跟前,輕聲問道,施主,你信菩薩么?

老嫗竟然也搖了搖頭,清楚地說了兩個字:不信。

悟凈聽了,一張臉氣得烏青,眼珠子似乎都爆裂開了,有火一樣的血色,她沖老嫗喝道,你竟然當著觀音老母的面說你不信菩薩,那你跑到這個佛門凈地來干什么,瞎了眼啊?

老嫗卻不惱,寬寬地一笑。說,我是瞎了眼啊,一落地兩眼就黑茫茫一片。青光眼,一般人是看不出的。爹娘見我是個瞎子,就將我丟掉了。一個流浪的婦人聽到哭聲,救了我。也是一個瞎子,教我彈琵琶,教我怎么活下去,她一直活到該死的時候,死了。我也快活到了該死的時候。我無兒無女,無牽無掛,如草木,該枯時自會枯,如蟲魚,當死時自會死,有何求呢?但我也想看到光亮,哪怕只一點。我到處流浪,到處尋找,啊,我看見了,這里有啊!

明慧長老低聲說,施主,你看見的是佛光啊!

啥叫佛光?光就是光!老嫗抬起頭,眼里耀出一道短短的藍光,冰冷。

悟凈不再說話,看著自己在燭光下搖曳得無形無狀的影子發呆。明慧長老也不說話,看著老嫗顫顫地出了山門,又上了山道。依然是匍匐而行,漸小,蠕蠕如一只遠去的青蟲。光就是光,遇上神仙了啊。明慧長老低聲說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語。

幾冊薄云,在空中悠悠地翻動。

動物園

風一吹,大門口氣宇軒昂的一棵梧桐,就悠揚起漫長的枝條,搖出了十足的魏晉狂士風度。梧桐是樹中的壽者,卻不知年庚幾何,整個書院都被它的濃蔭覆蓋住了。當初鳳笙先生決定在這里起造書院,就是看中了這棵樹,當然,還有樹后的山,山下的河。鳳笙先生不懂風水,也不信,卻感覺這地方是長得出好材料的,人才。這感覺與地仙的預言不謀而合,山環水抱之地,出靈異俊秀之人;龍盤虎踞之脈,養帝王將相之氣,這氣要走了岔兒,就出土匪。

鳳笙先生算得上這塊地皮上出產的靈異俊秀,年紀輕輕就因一篇策論傾倒了湖廣總督。而這個總督也不是一般的俗物,就是后來文韜武略位極人臣的左宗棠。某次,他與另一位同樣名聞遐邇的大臣張之洞談及人的天賦才情,慚愧地說:“洞庭一湖水,鳳笙飲一瓢,君與我惟一匙耳。”

鳳笙先生的才學還需要多說么。

鳳笙先生此刻在樹底下閑坐,屁股下一把花藤編織的搖椅,手里托一柄銅黃閃亮的水煙袋。坐在這里的鳳笙先生其實不是原來的那個鳳笙先生,而是經過地方志編撰潤色又經民間演義過的鳳笙先生。

鳳笙先生是光緒已丑科進士,號稱湖南第一國中第七。一些嚴謹的修志者偷偷去故宮博物館查過,查得一臉驚愕,此公既非湖南第一也非國中第七,只不過是個賜同進士出身,夫人不是夫人,丫環不是丫環,算得是個如夫人吧。修志者卻沒有改正原來的記錄,不敢,怕全縣子民摔斷他的筆。又有記載,說鳳笙先生外放嶺南,權傾一時,卻因憤世嫉俗,棄了花翎頂戴。修志者也去查過,鳳笙先生僅以即用知縣簽分廣西,在最偏遠的小縣荔浦做過一任縣令,還沒做到頭,那里地氣濕熱,鳳笙先生患了皮膚瘙癢癥,不得已才回來。而縣令,雖有頂戴,卻是沒有花翎的。這當然也是不好改正的,修志者只把“權傾一時”四字刪除了。

鳳笙先生當然不知后來那些事,是時他正在撫弄一只奇怪的鳥。那是一只鶚。鶚也是鳥中的異數,《山海經》里就有過記載,可見其古,這鳥少有,有的人一生也未必見過。書院上梁的那一日,一只鶚徑自飛到鳳笙先生肩上,單腳立住。鳳笙先生很高興,以為是天降祥瑞。鶚渾身碧綠,隱在樹葉里根本看不見,只有在陽光下才看得見。陽光把綠色的羽毛變成人們最喜歡的顏色,金子的顏色。一見這顏色,人們的眼珠倏地就綠了,幽幽的。鳳笙先生當然也喜歡這種顏色,但眼沒綠,很坦然。鳳笙先生不是愛錢的人,為建這座書院,他把祖輩傳下來的黃白之物悉數搬了出來,也就是后世所謂的傾家辦學。鳳笙先生一直在考慮給書院起一個什么樣的名字,見了陽光下飛來的這只鶚,就嚴肅地給書院起了個鳥的名字:金鶚書院。

那鳥后來也就不好意思再飛走了,一直跟隨鳳笙先生左右,偶爾叫幾聲,竟也似飽讀了詩書,叫得抑揚頓挫,既懂平仄,又有韻律。鳳笙先生聽了自然開心,就常常帶了鳥兒出去遛遛。鳥在前面飛,鳳笙先生拄一根知識棍子跟在后面走,飛的,走的,都悠然。

鳳笙先生就這樣悠然地走進了一個廣為流傳的民間故事。某天,某一家屋門前,某一個老漢正掄著拐杖狠狠地捶著。捶啥?捶人,捶他過門不久的媳婦。小媳婦不醒事,把一件花褲衩晾在當門口,老公公沒照眼,竟從媳婦兒的褲衩下鉆過去了。這還了得,這可是人世間最大的恥辱啊,不說別人笑話,今后還要倒血霉的。老公公就打得理直氣壯,打得要讓每一個人看見,打得每一個看見的人都說打得好。小媳婦兒跪著,不哭,瓷白的牙齒含一顆血珠。鳥兒一見那血珠就叫了,鳳笙先生一見那血珠就跳了,也掄起手里的知識棍子,要在老漢的身上來幾下。

老漢連忙往一邊躲。

鳳笙先生一棍子捶在地上,說老家伙你也怕打呀?不就是一件女人的褲衩么,瞪了你的狗眼看著!于是多少人都看見,人人尊敬的鳳笙先生突然一弓身子,從滴著水的褲衩底下鉆過去了,鳳笙先生笑瞇瞇地問,我還是鳳笙先生么?

老漢說是哩是哩。

鳳笙先生又從褲衩底下鉆回來,鳳笙先生問那些喝彩的鄉黨,我還是鳳笙先生么?

鄉黨們都說是哩是哩。

鳳笙先生一連鉆了十幾個來回,除了頭發上滴了幾滴水,當然還是那個全須全尾的鳳笙先生。倒是那個小媳婦兒,那個老漢,還有那些鄉黨,突然發現自己不是自己了,個個搓著兩手,只管對鳳笙先生嘿嘿地笑,賣傻呢。人到賣傻的時候,心里自然是一百個服了。

偏就有人不服,高叫道,你不是鳳笙先生!

鳳笙先生難免有些驚訝,尋聲望去,卻是一個騎在牛背上的孩子,兩道綠鼻涕流在嘴上,又呼啦一聲吸了進去,樣子卻神氣得不得了。鳳笙先生就走過去,饒有興趣地說:借問青牛童子,先生為何不是先生?沒想到平常的一句話,小孩隨口就接上來了:請教藍衫先生,童子豈止只做童子?鳳笙先生聽了,沉吟片刻,說,雖有些小家子氣,也還對得工正,最要緊的是沒把我要問的話答出來。小孩用柳條牛鞭指著鳳笙先生的長衫,嘻嘻笑著說,你老穿得這么舊,不像個先生哩。

鳳笙先生后來搞清楚,牛背上的小孩是屋場里最窮的郭七斤的兒子六斤,六歲就做了小長工,給本村的一戶地主放牛。先生是愛才的,覺得這小兒或許有些造化,就上七斤家去勸學。七斤搖頭說沒得學錢。先生說不要錢。七斤還是搖頭,說小兒放牛吃住都在東家,一年還能為家里掙得五斗谷子。先生說那就讓孩子來做我的書僮吧,既可讀書識字,也可吃住在書院里,一年也給你們家五斗谷子。

鳳笙先生就有一個書僮,給他起了一個官名:沫若。先生那時還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人也叫郭沫若,后來叫得全世界全知道了。書僮郭沫若乖巧伶俐,給先生捶背,倒夜壺,擦水煙袋。先生很滿意,說沒想到水煙袋會擦得這么亮,銅黃閃亮的都以為是金子做的呢。先生講課時,左邊是書僮,手里捧著水煙侍候先生。先生煙癮極大,講幾句就勾下腦殼吸一口。右邊是鶚,立在講臺上,閉了一雙眼蹲著,很清高的樣子。先生用一口湖廣官話講課,不講幼學瓊林,也不講四書五經,每堂都講《百法通》和一冊薄薄的詩文楹聯集,題為《愛蓮居雜錄》。這就是先生的全部著作。同先生赫赫然沉沉然的名聲相比,這點兒東西是過于單薄了。先生是那種述而不作的人,許多有大學問的人其實都述而不作的。后世因此也能理解。

鳳笙先生的課講得好,似雨打荷花,偶出拈花妙語,但嗓音嘶啞,有些地老天荒的感覺。這聲音搞得一些弟子老是走神,甚至睡覺,甚至閃閃發光的打鼾。先生抑制不住激動時,就會把某一個流著夢涎的門生驚醒,門生驚惶地看著先生手里的戒尺。先生卻不打他,一臉歉然地看著他,說你睡吧我聲音小一點行不?先生極具威儀性格卻格外和藹,講課的聲音果然就小下去,小下去,但沒有一個人睡覺了,人人把眼瞪得牛眼那么大。

先生也并非永遠都不發脾氣,發脾氣時臉繃得像一張鼓皮,一敲嗡嗡響。當然沒人敢敲,連雞呀狗呀見了先生這副樣子都趕快落荒而逃。先生一氣奔到河邊,沖那些在河水里瘋著的家伙們吼一嗓,起來!家伙們一個個就像狗那樣四肢并用地爬起來了,等著挨打。先生用手捏住第一個家伙的耳朵,又命令這個家伙捏住第二個家伙的耳朵,一個抓一個,牽出一長串,動人心弦地從屋場前逶迤而過,鄉黨們見了,都佩服得五體投地,先生的這一招連環耳,絕了。

再也沒有人敢下河玩水了。當許多學堂里接連傳來不幸的消息時,金鶚書院卻沒有一個學生溺死。便有許多家長把孩子轉過來,書院一時人滿為患,個個都嚷熱死人了熱死人了。

樹底下坐著的鳳笙先生,也覺得渾身燥熱,多年沒發的皮膚瘙癢癥又上了身。那好爽的一陣風,也漸漸小下去,化作一縷縷余風流韻,消不得乏渴。沫若,沫若!先生叫著書僮,把紙扇給我拿來。書僮郭沫若遞過扇子,鳳笙先生嘩啦一下抻開,心里果然就清爽了許多。扇面上有一對搖頭擺尾的水墨蝦子,是湘潭木匠齊白石的手筆,讓人看著也涼快。

書僮郭沫若仰頭看了看天,說怕是要下雨呢。

鳳笙先生心不在焉地搭著話,也該下一場雨了。

那一場苦等不至的雨,隔了三十多年才滄滄桑桑地潑下來,下得連人都立不住了。郭光岳覺得渾身痛快,像個孩子那么痛快。郭光岳就是書僮郭沫若,他當然不敢再叫這個名字了,人家現在是誰呢。

歷史學家郭光岳是一個怪人,頭發不長胡子長,文章不結說話結。一個長著掛面胡子的禿頭。一個臭名昭著的結巴。他沒有鳳笙先生那么多學問,也就達不到述而不作的境界。想述也難述,他連日常用語也述得很困難,誰要他是一個結巴呢?但文章不結,流暢舒展一氣呵成,每天呵成兩萬字。郭光岳用兩萬字的篇幅來論述舜帝的老爸瞽叟不是一個瞎子,而是一個眼睛很大的姑娘,一個古代的氣象觀測員。可惜,遠古的氣象觀測員沒有觀測到今日的天象,否則就會在大雨降臨之前提醒提醒郭光岳,不要戴這頂紙糊的尖帽子了。

郭光岳真的像一個做游戲的孩子呀,紙糊的帽子經不得風雨,撐不住了,漸漸地耷拉下來,就嶄露出一個奇怪的頭角來,一個尖銳地腆起的禿頭。郭光岳就成了撲克牌里的小鬼,風雨中有兩個泥塑的怪物,據說是他的后臺。不過,這兩個怪物是他的后臺,他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郭光岳的罪行之一,就是不該把文章寫得那么長,又不知所云,誰也看不懂。其實,他有時也是寫得很短的,短得不能再短了,那篇祭炎帝文就不到兩百個字。郭胡子吹牛皮,說這兩百個字抵得某些人寫的兩百本書。可惜,沒有署他的名,署的是省長的大名。省長活該也倒了血霉,因郭胡子的一篇文章掛了他的名,而今也成了撲克牌的大鬼。你說郭胡子害人不害人?

郭胡子把這些長的短的文章說得很偉大,說是在探尋中華民族的源流,很多人受了騙,不久前還尊敬地叫了郭夫子。從郭夫子變成郭胡子是很容易的,舌頭打一個卷兒就夠了。現在不管叫他什么,就是叫他狗,他也會響亮地答應的,要不,腰眼上就會不失時機地挨上一個小翻腿,后胸上也會同時跟上一記窩心拳,他郭胡子就更是立不住了。好在他并不覺得孤獨,后面還跟著一長串呢,兩個壞人之間夾一個好人,在風雨中不住腳地走。郭胡子真想為好人們獻計獻策,其實只要一個好人就夠了,像鳳笙先生發明的連環耳那樣,一個好人一手就能提溜出一串壞蛋。

好人們似乎對郭胡子的連環妙計不感興趣。好人們最感興趣的是那些書。其實對書最感興趣的還是火。這燧人氏先生從木頭里鉆出來的、從石塊里砸出來的東西,不能容忍世上還有任何黑色的東西,而字偏偏就是黑色的。郭胡子從一個放牛娃變成了一個心這么黑的壞人,不就是因為這些書嗎?郭胡子聽不見高音喇叭里喊的是什么,卻聽得見幾千年前一個叫倉頡的人在小聲說話,不就是中了那些古書的邪嗎?

除了郭胡子,恐怕沒有人知道金鶚書院里藏了多少書,又究竟藏在哪里。

書僮郭沫若也是在鳳笙先生臨死前才知道的。很久以來,鳳笙先生就是朱門青獅、銅鎖黃雀的世家,珍本善本乃至孤本自然也藏了不少。先生畢其一生,也以搜羅天下奇書為人生第一快事,每搜到一本好書,眉宇間卻有憂戚之色。先生知道買到一本好書很難,要把它們保存下來更難。先生一雙鷹隼般的銳眼,看得見秦皇點燃的烈火,也洞悉悠悠萬世里的變數。在他起造書院時,自然就考慮得盡可能完備,藏書樓是真正藏住了,藏得和先生的心一樣深。

就在那個熱得能把頭發燒燃的下午,鳩山大佐慕名來拜訪鳳笙先生。民間后來盛傳,說這個鳩山就是和李玉和碰過杯的那個鳩山。鳳笙先生那時已坐在書房里了,鳩山大佐雖一身戎裝,神情卻很憂郁,人悶悶地踱進來,影子也悶悶地踱進來,太陽抵背照著,照得一個背影如紙一般薄了,寡白。

久仰啊,鳳笙先生。鳩山大佐強打起精神,用女人氣的尖細聲音,笑。

鳳笙先生雙手拱了拱水煙袋,屁股仍釘在凳子上,喊了一聲,看茶!正在給先生打扇的書僮郭沫若,很快就沖了一杯雨前的君山銀針來。幾口熱茶下喉,鳩山大佐逼出一身汗來,嗓子也不像原來那么尖細了,很拘謹地說,鳳笙先生,卑職知道您圖個清靜,本不想來打擾,今天是特意來告訴您,岳州城里馬上就有一場血戰,我們的對手是土匪出身的海二爺。

鳳笙先生說,不管你們怎么打,總該給我一個頓拐棍的地方吧?

那是,那是,天皇陛下的皇軍是一定能做到的,因此,我們給您預備了一個很安全的去處,請您,還有您的那些書,都搬過去。要不,海二爺萬一進了城,又燒又搶的,您的生命和這些寶貴的文化遺產,都會毀在那個土匪的手里。

鳳笙先生笑了笑,說南京城里發生的事我也是聽說過的。

那是一場誤會,那是一場誤會,我聽說后也是很氣憤的。說話間,鳩山大佐的手已下意識地握住了鑲著瑪瑙的刀柄。您放心,再也不會發生那種不愉快的事了,我們一定會保護好您的,也會保護好這些珍貴的典籍。

要是我不去呢?鳳笙先生問。

您要是萬一不去,皇軍也不會勉強,我知道你們中國人把氣節尤其是晚節一向是看得很重的。但那些書,我們無論如何要搬走,這不僅是您個人的財產,也是全人類共同的文化遺產,人類當然也包括天皇陛下的臣民。您說呢?鳳笙先生?

鳳笙先生不再吭聲,眼球兒上上下下,把一身黃皮包著的日本矮子看了夠,就不看了,看書。書上的文字突然間光亮了許多,矮子手里的那把軍刀正殷勤地耀著呢。又聽見呼哧呼哧的響聲,曉得矮子身上的血在往上奔,臉在一截一截地紅。鳳笙先生似乎有點可憐鳩山大佐了,頭也不抬地說,既然一切都無法改變了,我還有什么說的呢,明天你們就來搬吧。

明天?這突如其來的轉機使鳩山大佐喜出望外了。

鳩山大佐不知是怎樣興奮地度過那一晚的,翌日一大早就率著人馬來了。他步子沉著,神色莊重,臉上是無限榮耀的曙光和山環水抱的景色。當他一步步走過來時,一張臉卻被強烈的光芒融沒了。是火光。一座書院陷入了火海之中,火不紅,似鐵銹一樣的顏色。鳳笙先生猶在夢鄉中,書僮郭沫若聽見火花中一串串酣暢的呼嚕聲奔騰無阻,手里抱著燎焦了翅膀的那只鶚,哭喊著:鳳、鳳、鳳鳳鳳……

自這天早晨開始,人世間就少了一位鳳笙先生,多了一個結巴。

時隔三十多年后,在風雨中行走的書僮郭沫若和歷史學家郭光岳,又聽到了鳩山大佐不可理喻的嚎叫聲,你們寧可毀滅文化啊,你們寧可毀滅文化啊!嚎叫著的鳩山大佐揮舞著軍刀,在火光中橫沖直撞亂砍一氣,最后頹然地跌倒在地上,稀泥一樣。

鳩山大佐后來成了日本有名的漢學家,五十年代初,郭光岳有幸和他在新加坡召開的一次國際漢學會議上見過一面。一提起那些被燒毀的書,鳩山先生就唏噓不已,說到鳳笙先生的死時,兩個人都流了淚。鳩山說,中國人最懂得死,死得很美,不像日本人動輒剖腹,讓人覺得惡心。中國死得最美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嵇康,脖子上架著屠刀,卻還能那么優雅地望著如血的殘陽彈琴,一曲廣陵散彈得似霜打枯蕉雨滴朽檐,何其凄艷;再一個就是鳳笙先生,身之骨血與心之典籍同化于焚琴烈火之中,飛作莊周之蝶,何其壯烈。嵇康之死美在風骨,鳳笙之死美在氣韻。

郭光岳差一點沒有告訴他,那些書其實并沒有燒掉。

雨下得更大了,濕漉漉的雨云掠過一片擁擠的高帽子,大雨是淋不熄人們心中的火焰的,但大雨終于淋落了郭胡子頭頂那紙糊的東西,也將墻上那一幅幅標語淋得七零八落,在雨水中翻卷成血的海。這是一個把人的名字倒著寫的年代。這是一個用紅紙書寫歷史的時代。郭胡子在一片白色中走。郭胡子在一片紅色中走。郭胡子踏開一朵朵紅血漿漿的水花,把一條青石板小街踩得彎彎曲曲。如果有幸重逢鳩山先生的話,他真想告訴他,中國人不但死得很美,中國人的游戲其實也玩得很美。

那場大雨一直下了十來年,才老不情愿地停住,卻又牽掛出一道艷明的彩虹來。但很悶,當風雨消失之后,所有的聲音也突然從天地間消失了。驀地,一聲鳥鳴。又一聲。當一大片激蕩迸濺的鳥鳴聲響起來時,天空才真正變得生動起來,因為有了聲音。

郭光岳老了,但紀岸還年輕。紀岸是《史學奇才郭光岳》一書的作者。都說這本書寫得很精彩,而精彩之中的精彩,自然就是寫郭夫人紅杏出墻的那個章節了。夫子因為專注于事業,四十歲才結婚。但還是有些艷福的。娶的夫人很小,年歲要小他二十多歲,長得也極小,一個象牙般的精致的女子,一副小女人的嬌憨之態。紀岸第一次看見夫人并且聽說夫人有三十多歲時,驚得連眼鏡都差點從鼻梁上滑落了。他還以為她是郭夫子的女兒呢,那么嬌嫩。

這樣的一個女子當然就不只夫子一個人喜歡,所以第一次見她就看到了很不愉快的一幕。紀岸那時是文化系統的造反派副司令。紀岸就是推搡著郭胡子在風雨中游行的那個好人。紀岸押送郭胡子回家,就看見那個正司令睡在郭胡子應該睡的地方。紀副司令忽地把軍用皮帶抻得筆直,響亮地抽在司令那一堆赤身裸體的肉上,抽得青一道紫一道的痛快,抽得那個畜牲喊起了慷慨激昂的革命口號。許久之后,紀岸還能感覺到鞭子在手中翻卷而又劍一樣挺出的快感,這樣打人才他媽的真正是過癮啊。

在皮鞭掄起來的那一瞬間,已注定紀岸和郭夫子成了生死之交。有一段時間,紀岸很想拜在夫子的門下,執弟子禮,但夫子總是叫他紀岸兄。夫子更愿意做他的朋友。在動筆為夫子寫傳時,他曾忐忑不安地問夫子,那一幕要不要寫?

寫,怎、怎么不寫?那才、才是真正的歷史!

夫子的臉憋得通紅,夫子的話雖然結結巴巴,每一字卻像石子一樣咬得人心里生痛。紀岸的心就叫這硬石咬得生痛,夫子是真正的太史公啊,他要把人世間最不能忍受的羞辱,永遠地忠實地記錄下來。紀岸就寫了,這也是他寫得最有靈氣的一章,寫完后像是生了一場大病,稿箋也被淚水浸得模模糊糊的。夫子沒能讀到這一章,就死了,死在那個悶悶的天空里有一道彩虹的日子,那天的第一聲鳥鳴,就是鶚發出來的,它用一個生命終結的宣言,讓沉悶的天空終于有了聲音,這也許就是生命中最輝煌的絕唱吧。

書出版后,紀岸遠調京城。行前,他在金鶚書院盤桓了許久。半個世紀的歲月,已從長滿青苔的檐溝里年復一年地流逝,鳳笙先生親手點燃的火光,戰爭與浩劫留下的陰影,伴隨著褪了色的墻皮成片成片地剝落,雖無風雨,卻也飄搖,讓人生出一種憑吊的蒼涼感。夫子活著時,曾不止一次地提到,一、一定要重、重修金鶚書院。每說一個字就咬一下牙,仿佛在嚼一個燦爛的夢。紀岸曾經去找過文物部門。他們說金鶚書院年代太近,是不能作文物修復的。紀岸說還有許多珍貴的典籍啊,不也是文物么?他們說那是圖書館的事。

紀岸悵然而去,但還不時回來看看,看看金鶚書院。他總覺得還有一種欲了未了的牽掛。現在紀岸又回來了,他驚訝地看到,那幾間飄搖的破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很有童話色彩的建筑群落。他更驚訝地看到,門前高懸著“金鶚動物園”的招牌。紀岸猶豫片刻,買了一張門票,進去了。紀岸惆悵的心情在各種動物散發出的生命氣息中漸漸好起來。嗬,還真有點看頭。老虎,正把一塊生肉嚼得嘎吧嘎吧脆響,你即使把一只胳膊伸到它嘴邊,也不會有什么危險。它對人類早已沒有興趣了。一只西雙版納的金絲猴,還像接見外賓似的和紀岸握了握手。熊貓頗有幾分大款的派頭,仿佛要去參加一次雞尾酒會,偶爾還操著四川山地口音發表幾句牢騷。紀岸發現自己正在變小。漸漸地變成了一個孩子的紀岸突然看到了兩道目光,好亮,老遠就從一只鐵籠里晃了過來。那是怎樣的一雙眼啊,一種踔然獨立的孤傲,一種秋水明月般的超然。除了鶚,這天地間還有哪一種生靈會有這樣的一雙眼睛呢!

還是那一只么?

走出動物園時,紀岸的心情已經很坦然了,和那只鶚一樣。這個城市早該有一座動物園了,早在孩提時代,他就熱切地期盼過。而在城市的中心,也只有這一片荒廢已久的空地可以用來建動物園。一切都在變,一切都變得合情合理。既然人們對鳳笙先生創辦的那個書院,那個讀書的地方沒有多少興趣了,當然就應該有一個人們更感興趣的動物園。

紀岸要走了,那一份牽掛終于有了一個完美的了結。

門前那棵飽經滄桑的梧桐,已把斜陽悠揚成了夜色,不知什么時候又坐著一個老者,一襲顏色泛黃的長衫透出縷縷古老的氣息,仿佛輕輕一抖,就有唐詩宋詞隨風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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