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藥的火焰。藥的火焰隱蔽在山洞里或山坳的某一處崖壁下。那里的樹一定很多,而且又粗又高,密集地沖向天空,在某一個高度把冠的枝葉撐開,將晴朗或黯淡的天幕織成無數個有細節的幾何形狀——這是枝葉縫隙透過來的天光。我看到,那碎裂的天空中飄過去的云彩都是慌張的,而陽光卻持續地堅定,如柱狀穿過枝葉的孔隙,把斑駁的暖亮灑在長滿植物的洞口邊和洼地上;在夜晚,一個月亮、難以計數的星星,也在枝葉的隙孔間忽隱忽現地閃爍,它們的光線灰白,靜寂地滑行在山的夜色里,洇染著不會走動而正在拔高、長粗、沒有睡意的樹和草,朦朧地勾勒著崗巒的起伏。但我的視野涌撲而來的不僅僅是植物們朦朧的影像,我還在黑暗中仔細地嗅出了一種味道。那是藥的氣味,是久遠的、被歷史這一個詞煅燒過的氣味。
我想,其時的雨肯定也有這種氣味,它們如梭地穿行在天地之間,漫溢在溪水里和溝壑中,優美地向山的低處飛奔。我甚或望見那滴雨——那一滴雨,晶瑩而碩大,不歇息地在石屋門前檐口向下滴落:滴答——,滴答——,滴答——。一顆又一顆,沉重地砸在檐下那浸透了過多藥味的石板上。堅硬的石板再次疼痛不已,這一粒粒珠玉般的雨呵,終于穿過石板,滲進泥土的深處……
山里的白天和夜晚,空氣中總是散發著比青草、樹木還要濃郁的硫磺和硝石的氣味。刺鼻、嗆眼、噴嚏,繃緊的神經來自于鼎的灼燒;喘氣、咳嗽、嘆氣,濕熱身體的郁悶來自于不敢一絲一毫的怠惰。這樣的氣味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地熏烤著這山里的每個日子,而藥的火焰不熄。不熄的焰火照亮了那個人的臉孔:虔誠,清瘦,顴骨較為突出,咬肌正些微地顫抖,他的目光在經歷過那么多的失望之后,又一次將希冀的火星射向了那尊鼎。
二
鼎的腹部在灼燒中已是暗紅色的青。這一只鼎是不規則的圓,它靠近沿口的弧面上浮雕出鳥的頭部,兩眼似閉非閉,一副困窘的樣子;它的喙不長,是雅致的那種彎曲,那神態就像一只蹲著的鳥,在火光中努力思考著什么事情。可是,鳥又能想出什么事情呢?況且,鳥的腿從來就只有兩條,而這只擬鳥形的器皿的足卻有三柱,它們敦實有力地支撐著鳥胖圓的軀身。這器皿的軀身外壁基本光滑,是那種粗糙出凝重的光滑,因而幾乎沒有貴族烹飪祭祀器具那種精美的構圖紋飾。并且它還足夠地大,長長鐵筷碰到它的沿口時,亞洲銅所發出的音質是悠揚的、顫顫的,那是一種音律穿過空氣的聲音,它可以傳得很遠很遠,蕩漾在我今天的耳鼓旁。
一只鳥是不會想出什么事情的。一只眼睛似睜非睜的鳥是不會想出什么事情的。一只擬鳥形的青銅器具更不會想出什么事情。這是一個存在副詞“不”的否定性的判斷句式。“不”這個詞修飾了一只鳥或任何一只擬鳥形器皿的行為,但決不會修飾坐在鼎面前的那張面孔。這張面孔是人的面孔。
——藥在鼎中沸騰。
而人是能想出事情的。這樣的事情被鼎腹下的火焰煮沸了不知多少年,已像火的顏色:焰的邊緣,跳躍著冷艷的幽藍,是它最灼燙的位置。焰火。青銅的鼎。想著事情的人。——一個由欲望組織起來的集合。其實這三者之間原來并無直接聯系。發生聯系的只是人與火、人與鼎、人與人,但人的“想”總是一種力量,一種可以滲入到一些事物之中、并將它們聯系起來的力量。現在,我們也許已無法知道中國古代的歷史曾有多少尊鼎隱蔽在那些個山坳里,為了王權與自己的生命不死,或比敵手活得更長,正在多少個煉丹家的幻想中熊熊灼燒?
藥的氣味很濃厚,夢境里一樣在華美或樸素的青銅鼎的上方裊裊升起、彌漫,進入1000年后一個早晨我的鼻息之時,已縹緲得只能在想象之中。但這樣的想象于我來說,可疑得與書寫的歷史一樣,它只能是敘述的歷史,而不是事件發生時的歷史。因此,氣味在歷史中從來就沒有形狀,它難以想象!在我今天想象的氣味里又怎能有那藥的味道?
藥在遙遠的鼎中沸騰。它們的成分是“五金八石和三黃”〔硫黃(古藥書又稱:石流黃,即硫磺)、雄黃、雌黃〕,還有,石頭的硝和液態的汞。——這是我2003年9月19日上午的課堂筆記(長江淺灘清障爆破管理講座)。9月19日的山城重慶依然是那種潮濕的熱,街上是熱的,房間是熱的,坐著很多人的教室更是悶熱,我額頭上的汗水不停地沁出,但重慶的筆記一如既往地認真——像幾千里之外的安慶我平時的書寫那么認真。在這之前,我從來都沒有把這種叫做火藥的東西當作是藥;在這之前,我也曾經知道它的兇猛,在冬末春初河流枯水期與它多次打過交道。并且,它還是一個我童年經歷中最具嘹亮的名詞——給過我戰爭和英雄的游戲,即便此刻回首望去,那硝煙彌漫時的藍色,仍然能被我快樂地看見;那硝煙中硫磺的味道,仍然能被我幸福地聞出。
三
這是什么?——它的構型簡單得難以讓今天的孩子們相信——人拉平板車輪胎上的一根鋼絲,和它那有絲牙的帽圈兒,被曾是孩子的我們,用心用力地制造成一把能撞擊火藥發出響聲的手槍。我記得,那時的火藥是一張一張出售的:淡黃色顆粒狀的火藥,一粒一粒蹲伏在薄的紙板上,50粒或100粒,被一層膜一般的淺紅色薄紙覆蓋著,每張只要5分錢或8分錢。
那是哪一年的事情了?——100粒一張的火藥,不舍得在童年的一次槍戰游戲中全部用光,那剩下的只有小半張,往往不足40粒,要留到開學的時候,被我悄悄折疊藏匿在靛藍色衣裝的褲兜里。……廣播體操比賽的隊伍沒有吃不飽年代的哈欠,盛大地激揚著操場上的塵土。那些童年的身體伸展自如,明澈的眼睛認真注視著臺上領操的體育老師。他(她)們看見了笑容。那是體育老師和體育老師身體后面校長臉上的笑容。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三二三四、五六七八……”——這節“下蹲運動”就要做完的時候,做操隊伍突然喧囂起來,所有的眼睛都從臺上挪到了我這里。瞬間的猶疑,被身邊藍色煙霧和硫磺的味道驚醒:這里,是我的身體!貼緊褲兜的大腿感到了與溫暖不一樣的燙!燙,是來自火藥對我身體的突襲。衣褲上的火焰被我和同學們很快拍滅,但皮膚的疼痛從麻木中開始蘇醒,像數不清的針尖尖兒險惡地刺入我皮膚的深處。疼痛在老師和醫院門診女醫生的注目下再次劇烈。褪掉燒了個大窟窿的褲子,我雙手趕緊捂住幾乎就要裸露的羞處,但疼痛仍然使我看見了疼痛之處的皮膚表層一片通紅。并且,還間或凸起著幾個白色的水泡。我數了數,它們一共有7個……
在我的記憶中,媽媽那次沒有打我。我和聞訊趕來的媽媽把回家的路走了好長時間;在我的記憶中,那天的夕照非常美麗,火一樣映照在路兩旁高高低低的屋脊上。白墻之上的屋脊是安靜的。屋脊之上的天空是安靜的。甚至那天空與屋脊之間的過街電線也是安靜的。媽媽的面龐沒有表情,夕照的美麗也給了她像屋脊、像天空、像過街電線那樣的安靜。而那個少年臉上的蒼白如此激越,穿著那件燒了個大窟窿的褲子,跟在媽媽的身后,疼痛地數著她邁向回家路上的腳步。
火藥,火藥,藥的火焰灼亮了我記憶中的童年,貫穿著我的經歷到今天,但它卻被我長久地忽視。
四
沒有被忽視的是火藥這一個著名的詞,它一次一次被我鮮艷地填寫在試卷的括號里(小學歷史試題有些至今記憶清晰,之一:四大發明:〈指南針〉、〈造紙術)、〈印刷術〉和〈火藥〉)。當飽蘸藍色墨水的鋼筆在重慶課堂上,復述著“火藥顧名思義就是——能夠發(著)火的藥材”這句話時,筆記本上的行楷有了趔趄與迷惑,就像是走在山城的霧氣中,飄飄忽忽、歪歪斜斜。
印在紙上的歷史被我從圖書館的書架上捧下來,在閱讀者我的目光中嚴肅地打開。那些書的紙張有些微黃,然而字的墨色依然清晰得如昨天所書。藥在遙遠的鼎中沸騰。——那個場景在唐朝,甚至在唐朝的更前面的漢朝、秦朝。藥的成分是“五金八石和三黃,還有,石頭的硝和液態的汞——這是我對2003年9月19日上午課堂筆記的再一次復述。因此,我不在唐朝,更不在它的前方漢或秦,我在2004年早春的安慶。
然而,我是可以進入歷史的。是我的閱讀,能夠讓我進入遙遠,進入遙遠的唐朝、漢朝和秦朝。在這樣的進入中,我不僅知道了“一硝二磺三木炭”,這藥的配伍即是火藥的簡易配方,我還看到了,它的問世竟歷經了那樣長的時間——在多少個煉丹術士無以計數的試驗中,藥的火焰于鼎中一次次倏忽而躍起,是那樣地難以擒伏!鼎。青銅的鼎。重器的鼎。鼎立在烈火之上灼燒的鼎。藥在鼎中燃燒!在一定的單位時間內,燃燒所產生的氣體和熱能,使鼎腹內的空氣體積足夠地大——大到了藥的物質形態有了變化(化學的)——就有了燃燒之后的爆炸和爆轟(爆轟——燃燒的另一種形式)!鼎迸裂,向四周與天地方向迸出碎片的裂。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于沉悶的爆炸聲中,我聽到了金屬碎片尖銳呼嘯的聲音……接著是靜,是從紫青色煙霧中升起來的那種靜。是未亡者站在煉丹廢墟上,沒有從驚懼中醒來的那種靜。……血的腥氣陷落在硝煙中的硫磺氣味里,久久不能拔出,在它掙脫之時,迅即走過唐朝長安宏大且對稱方正的街道,升高彌漫在宋朝的天空時,又吸引了多少手執長戟短劍、勒馬駐足者的目光?——那是冷兵器盾牌后面充血的目光。
……藥的火焰與硝煙,掩護著蒙古人疾行的馬蹄,西去,西去,西去!西馳的馬蹄橫越歐亞,將今天圖書館里的冷兵器所開辟的歷史,更新為火器時代的敘述。這樣的敘述是火焰的敘述,是火焰中事件發生的記述。
五
……春天的閱讀是在適于植物的葉芽和花蕾綻開的日子里開始的,可它卻讓我常常陷于熱的反面——冷的恍惚中,我想,那些味藥材在煉丹術士手中為什么竟沒有成為長生不老的藥,而不經意間轉成為兵家的火藥?自古至今,乃至未來,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它們之間其實原本就有著難以割斷、難以回避的聯系,在不經意間就顯現了它們互為的因果。昨天太陽很好,在河堤下的那片草地上,我久久望著一只蝴蝶。在我心里,望一只蝴蝶的飛翔是有意思的事情,望著它,是因為我走到了河邊,來到那片草地,讓一只陽光下的蝴蝶翩躚在我的視野。那是一只多么美麗的蝴蝶啊!可是我望著它,并不僅僅是它飛翔時那翼翅的美麗,還因為它使我想起了亞馬遜流域的那一只蝴蝶。呵,那只蝴蝶扇動著翅膀,竟會掀起密西西比河流域的一場風暴。我當然明白,河邊草地上的這只蝴蝶,不是那個著名的“蝴蝶效應”中的蝴蝶。
可是誰又能肯定它不是那一只蝴蝶?
人的一生也或如此,哪怕是由于一點點不經意間細枝末節的改變,而從此走進這一個路口,而不是那一個路口,并且得繼續在這個路口的路上走下去的。是的,比如我,比如我的閱讀,還有,我的文學書寫。
六
在這個春天的閱讀之外,火藥依然是藥,并不因為它的猛烈和火焰而失去藥的本質。《本草綱目》說,火藥,能治瘡癬,殺蟲,辟濕氣和瘟疫。——這使我記起了1995年夏天的北方旅行。在黃河北岸冀南平原的大地上,浩瀚如海的高粱一片火紅,還有,玉米和麥穗燦爛的黃、麥田間夾種的棉花,都在叔父和嬸母的身后向我撲面而來。那是我的第一次北方之旅——盡管我生在北方,但在襁褓中我就離開了故鄉。站在叔父和嬸母面前,那一刻,我淚流滿面,即便現在——當我寫下這一行字的時候,淚水仍盈滿我的眼眶,使我的書寫不能持續,需要停下來,調整一下自己的情緒。
其實,在現實生活中,我很長時間是不流淚的,我的淚水幾乎都在我的文學書寫和閱讀之時發生。我當然明白,這些或許與藥的火焰無關,是我這篇叫做散文的文字逼使著它們之間發生了聯系。這一點或許可以肯定。但我從北方鄉村做中醫的叔叔家的藥櫥里——從那散發著濃郁中草藥氣味的一格格屜子中,還是看到了那些不是植物的藥草,也不是火藥的藥材。硝石,白色,是晶體狀的那種灰白;叔叔說,硝石,又叫芒硝,味苦,性寒,主治五臟積熱,胃脹閉,推陳出新,除邪氣。硫磺,黃色,是晶瑩的那種淺黃;叔叔說,硫磺,味酸,性溫,有毒,主治疽痔惡血,堅筋骨,婦人陰蝕,除頭禿……叔叔的說話很像念白,或者像在朗讀,我知道他是在背誦著某一部醫書……
我從叔叔的朗讀中走出。叔叔和他的朗讀埋藏在1999年臘月麥田邊的那片坡地里。嬸嬸的嗓音開始哽咽,她在電話線那一端的北方哽咽,她說,那些留下的藥和一掛鞭炮跟你叔叔在一起;是你叔交待這樣做的……
沒入平原地平線之下的叔叔和藥在一起。是鄉村醫生的叔叔,在那里,使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中國的藥和火藥的聯系。
七
藥的火焰難以言喻,來自物質元素內核的質變。猛烈,飄忽,磊落,詭秘,顯現著焰色明暗時的情緒,還有,它灼擊美麗與丑惡時的奮勇與兇狠,在黑暗中照亮了黑暗,在光明中覆沒了光明……在此之前——甚至就在昨天,我還不知道那古老的煉丹過程中,那些術士們依然是在不經意間,還會獲得不是火藥的另一種藥。
——硝石、硫磺、炭、玄胴腸(豬大腸!)——這奇異的組合類似幻境中的想象,但仍沒有誕生出長生不老的仙丹,卻熔成了一種白如冰的信石(化合物)——氧化砷!砷——這個被民間稱作砒霜的毒藥,如魔鬼那樣,一經出世,便潛伏在那樣多的故事情節里,與陰險、狠毒、密謀和黑暗中的疑懼,如此親密地在宮殿或宮殿之外的舞臺上一幕幕出場,并以最合理的情節翩翩起舞、最終謝幕。然而,在那樣的合煉中,只要硝石的用量足夠大,猛火之上的藥物,在砒霜未成為砒霜之前,便殉難在爆炸的猛焰中。硝量或多或少,暗示著這樣的可能,——不是藥的惡毒,便是藥的火焰。這是不是神的旨意?
砷——化學元素周期表上的一個符號:As,在古代煉丹(金)家那里,它最早的喻體符號就是毒蛇!
八
……其實,藥的火焰天天在我們視覺的周圍閃現,在遠或近、現在和過去、陌生和熟悉的時空中此起彼伏,使我更抖顫的視野總是飛揚著硝煙那憂郁的紫青,它明亮或暗淡了我們的眼睛。在我們活著的時候,我們其實是就在這樣的藥或那樣的藥中活著。在春暖花開的日子里,南方的一位朋友對我說,人體元素中就有硫。我知道,硫——硫磺中的硫,它是那種猛藥火焰的主角!
站在寂靜而干燥的月亮上遠望地球,它高高地漂浮在藍色的天際,陸地隱現在白云之中,滿載著遠古地質紀年的顛簸,一片生機地在呼吸——它生動而鮮艷地活著。
是的,我們也如此生動而鮮艷地活著,活著!——蒼天賜予我們的藥藏伏于大地,在我的眼里,它的火焰,是最具燦爛的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