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師自己與自己交鋒起來,并且布置了一個替身在此部片中,代替他去完成了一趟追索的旅程,代替他去目睹了無論是“調解”或者“制御”,都不可能。因為我真的看到被掐熄的欲望,他凋零地有多么痛苦,幾近成內心永遠的凌遲。
安東尼奧尼[云上的日子]中,一名中年導演在邂逅殺人犯女孩,并擁有了一夜交歡之后,開始思索“十二刀”與事實,或者說真實的距離。后來他在自己的影片中,終于安排男主角只刺下了三四刀,而不是那個顯然過于深刻的,太深刻太深刻了的“十二刀”,何其暴烈——他想要含蓄一些。
是不是可以理解作:這是他對劃分何謂事實所采用的一項尺度。而我亦同意。以為在現實種種當中,并沒有太多淋漓盡致的關系、觀點,態度,與事物。正如我總是在自己的行為之上斟酌,看看如何可以減一刀,或者退一步,再或者少拿一點點,而務必使得它們能夠擁有一個轉過身去的余地。
在維姆.文德斯所著[與安東尼奧尼一起的時光]中,對影片的四個故事,做了最扼要的交待。所謂“扼要”,我是指那種幾乎類似于定義式的結語。比如,第一段故事的結局,分別許久再續前情的兩名男女,低語輕訴,輕解羅衫,眼看山雨欲來之際,男子突然穿衣起身離去,留下未盡的,似乎永遠劃不上句號的關系橫置在永恒的時間與隔絕當中,等待風化。這些,文德斯為之注解道:“是為了,不擾動一種欲望”,“他學會忍受或許是依賴的信條。他們再沒見面,盡管在彼此的心意之中他們永不可分離”。
關于這部電影的主題,我當成是:各個子章節互相盤旋徊繞,互相駁斥和說服,然而卻共同在完成一種關于“欲望”與“克制”的思辯。在安東尼奧尼的教化之中,“忍情”是可貴的,退出比占有更能給生命留白,而在這種“空白”之上,一切又呼之欲出,所謂“道是無情卻有情”。第三段故事中,兩對夫婦情欲糾結,無克制的爭奪纏繞使得人生錯亂而布滿傷害,情欲一旦開始宣泄,就是一場無止盡的淪落,雙足踏入泥沼的男與女們,除了陷得更深便是陷得更深。這似乎是對導演的觀點做出明證,輔佐和呼應了其他章節的表達,又似乎是一場漫無效率的爭吵,當然在我看來,最終這種“爭吵”沒有什么結論,就像最后一個章節中,主張縱情的浪蕩子與試圖攔截所有凡心雜念的女孩在去教堂的途中相遇,一路上他與她打著機鋒,挑逗女孩向著他的方向并攏,卻最終仍要接受分道揚鑣的命運:女孩明天開始就要做一名修女了。
大師自己與自己交鋒起來,并且布置了一個替身在此部片中,代替他去完成了一趟追索的旅程,代替他去目睹了無論是“調解”或者“制御”,都不可能。因為我真的看到被掐熄的欲望,他凋零得有多么痛苦,幾近成內心永遠的凌遲。
忍受果真是依賴的信條么?若果真如此,那么內心的永恒依賴和長久纏繞豈非更加叫人驚懼,那樣減卻七八刀為保留一點余地的“忍受”和“含蓄”,豈不知,有時恰恰刺得遠較那十二刀,更為深刻。
在《與安東尼奧尼一起的時光》一書的簡介中,編者告訴大家,這是“一本電影大師寫電影大師的書,但不是單純的人物和作品描述或評論,而是兩位大師合作過程的思想、精神、技術交流與碰撞以至融合的特殊經驗記錄,同時這部拍攝日記表達了文德斯對安東尼奧尼的敬仰與尊崇之情。”
然而兩位大師的相遇,絕對不只是合并同類項那么簡單,在我揣想之中應該是未卜禍福的。各自的風格在磨合之下,是水乳交融,統整無所遺漏,還是彼此相,走到背叛的兩極,很多時候難以預期。[云上的日子]這部開始時便極具野心的作品,其初衷便是“要拍攝一部在安東尼奧尼心智之眼中清晰可見的電影”,不過超出文德斯預想的是,安東的心智之眼所凝視的方向屢屢與自己的經驗不能重合,合作上的調度因此無時無刻不以安東尼奧尼的獨裁告終,我們微笑而善意地發現,文德斯幾乎是牢騷滿腹地被動接受著安東的每一次發號施令,一邊覺得很多想法與安排匪夷所思,難以茍同,一邊竭力勸服自己,“畢竟這是一部人家的電影”,“將來在自己的電影中我會如何如何拍”。可以說,整部電影的拍攝過程,就是文德斯不斷放棄和妥協的過程,這何其艱難,不同的電影理念和拍攝習慣首先要并入同一軌道才能真正對作品生效,在合力成全一部作品的時候,所有讓步都無可厚非和顯得微不足道。
副導演維姆.文德斯對框架敘事部分的穿針引線嫻熟而流暢,看過他所攝制的[柏林蒼穹下]的觀者,無人能夠遺忘那種鏡頭行走之間,毫無生澀之感的銜接與轉換,與此相較,遺憾的是作為主導演的安東尼奧尼對四個章節的編織反而顯得單薄和力不從心。
我以為結局并不像后期剪片之時,安東尼奧尼所霸道宣示的那樣:“別動我的電影!我的故事不需要什么框架,它們自己就能立起來”。恰恰相反,它們自己立不起來。很顯然維姆 、文德斯他提供的,他成全的,都遠遠超出安東尼奧尼所能預期。文德斯走過街區,拼命內心自問:為什么我要把這幾年投入到跟安東尼奧尼的這場冒險?為了我們現在能成為對頭嗎?我最初的愿望,不是要幫助他證明他仍然能制作一部電影,他的電影,也許是他最后一部電影嗎?”
我以為他們二人都有一點事與愿違。因為這并不是一部什么“他的電影”,而是一部“他們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