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草，不是石頭

王小帥在電話里說他很忙，真見到他，倒是一副悠哉的樣子。見到我們，一時還沒了狀態(tài)，弄得我們也有點緊張。實際上王小帥還是很親切的，包括這種緊張。果然，還沒聊幾句大家就全都卸了包袱，就像在酒吧遇到一個朋友的朋友，想到哪兒說到哪兒。王小帥工作室里，放了一些舊式家俱和風車。還有墻上，按文革時的風范，紅底黑字地寫了六個大字“人民電影公社”。不知道這是王小帥的后現(xiàn)代，還是王小帥的理想。

我對人的異化感興趣

□ [17歲的單車]什么時候公映？

■ 通過是電影局的事，發(fā)行是北影的事，我不太清楚。一個老片了，能抽著空檔放放，挺好。

□ 最近在拍什么？

■ 在弄劇本，年中和上影廠有個合作。反映我自己小時候的一些東西，講的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一些事。無所謂背景，還是小孩的印象，大人的世界這些東西。

□ 你的影片前兩部是反映藝術家的，后面的都是一些底層人的生活狀貌。

■ 都差不多，我主要對人的異化及對人將去何方比較感興趣。

□ 第六代電影實際上反映的也不完全是邊緣，也是工農(nóng)兵，關鍵是導演的態(tài)度，使這些人物邊緣化了。

■ 對。一種是拍電影的態(tài)度，一種是跟過去電影的定式不太一樣。其實世上只有活著和不活，沒什么邊緣不邊緣的，地球都是圓的。

□ 到了[17歲的單車]，相對你以往的作品它的故事性好像強了一些?

■ 有這個變化。剛開始拍電影的時候會有種沖動，想改變中國電影長期給人們帶來的那種固有認知，這種沖動占了很大份額。再往下拍，你的情緒和感受已經(jīng)得到表達，你的電影還要往前滾動，那么人的精神狀況和情緒狀況就得在事件中體現(xiàn)。

群策群力與堅守個性

□ 電影的個性，有的個性放得很前，有的個性放得很后。像斯皮爾伯格的電影就放得很后。

■ 商業(yè)片操作程序上，導演的個性是放的靠后一點。由不得你，導演只是完成這個大機器上的一個至關重要的齒輪。話說回來，商業(yè)片真要做到一定程度，你看好萊塢這個輪盤已經(jīng)轉(zhuǎn)得很順了，它還是要找很有個性的導演，在很規(guī)范的操作里面會冒出很智慧的火花，這才是一個好的商業(yè)片（□ 商業(yè)機制）。美國電影平庸的也很多，斯皮爾伯格能走到今天就是因為他的個性。

□ 好的商業(yè)片也是那些有個性的商業(yè)片。

■ 當然。我們進口的電影越來越多，你也會看到爛片越來越多。我們之所以覺得好是因為我們看得太少了，商業(yè)片要好的話，也好在它有個性。[無間道]一上來大家覺得好，也是因為它的個性。[槍火]也是。雖然是商業(yè)片包裝，但還是導演的個性占主導地位。

□ 商業(yè)片和文藝片同是個性這個詞，它有什么本質(zhì)的不同。

■ 制作模式上不同。比如文藝片，很多導演從事編劇，一開始導演就占主導地位，而投資和發(fā)行就圍繞導演的特點在做。這個導演的作品只是40歲的人在看，就穩(wěn)定這個市場，至于能否拓展那再努力。商業(yè)片的觀眾群不是固定的，而是越多越好，所以它對未來市場的估計反而沒譜了。所以商業(yè)片在前期操作時，制片和劇本已經(jīng)把模式固定住了，而導演必須進入這個模式。操作秩序和導演的主動性都有很大差別。這是我個人體會。

□ 你會拍一部完全沒有理想，沒有追求的商業(yè)片嗎？

■ 這個很難說。

話說[英雄]

□ 你怎么看待張藝謀慢慢走向主流，他拍[英雄]你怎么看？

■ 這是他們的一個責任。我讀解他拍這個電影，是他到了一定程度得突變，你讓他簡單回頭是不可能的。這個突變一方面是為他自己，一方面也是種責任。中國電影這半年多一年多的變化得歸功于[英雄]，對電影本身，我們暫且不論。中國電影改革和市場的狀況正在僵持的時候，他有條件去攪這趟水。2億5千萬票房，這是給所有人的一個震動。

□ 可以這么理解，一個優(yōu)秀的導演最初的貢獻是電影語言，當他有權勢和能力的時候，他就得為電影事業(yè)做貢獻。

■ 這個總結很好，這都是中國特色，話說回來也是個悲哀，我們把整個電影的改變和拉動寄托在張藝謀、陳凱歌身上。我們電影的分類、觀眾的培養(yǎng)都沒有做好，使拿票房變成這么難的一個事情。我們本來是要讓他們?nèi)ヅ哪切└形幕瘍r值的電影，反過來，是讓他們?nèi)噭诱麄€大市場。

藝術片的市場

□ 有人說電影很難成為一個個體化藝術。

■ 確實很難。在我們這里就更難。官方不認同，老百姓也沒有這樣的認識和準備去認識。

□ 中國電影，從官方來講還是很重視的。

■ 是的。但同時也不可否認中國處在一個資本原始積累的階段。

□ 田壯壯拍[盜馬賊]的時候，他說他是為下個世紀的人在拍。

■ 作為[盜馬賊]，當時我們沒有渠道，也沒有胃口去消化這部電影。它是部好片子，但只能擱著。比如現(xiàn)在改革了，允許一些小影院去放這樣的片子。像繪畫，有收藏家，一張畫2千多萬美元都拍回來。將來也會有這樣的發(fā)燒友，他有錢，他申請到執(zhí)照去開一家小的影院，他可以把[盜馬賊]拿出來，我來放，放半年。賠了，他活該。就像看準一個畫家，結果賠了，沒辦法。也就是說，藝術片它也有市場，它只是另外一種觀念下的市場。像[17歲的單車]，我從來沒有想過每個人都能看到。沒準上來20萬的觀眾，它就存活了。

□ 還有一個，就是我們怎樣去培養(yǎng)我們的受眾。

■ 我去盧浮宮的時候，看到很多法國的小孩子坐著臨摹名畫。這樣的孩子長大了，直接面對名畫，這對他們成長以后會有非常好的影響。而且，整個民族以此為榮。我們現(xiàn)在也開始，我們沒有這個條件，就拉著小孩去上補習班，學鋼琴、畫畫。很多家長都有這個心，那就要看我們國家整體去培養(yǎng)它，鼓勵它。最近，我聽說[17歲的單車]進了中學美術教材，我是心中竊喜。

愿者上鉤

□ 如何看待第五代電影？

■ 他們80年代出來的時候落差太大了，確實顛覆了過去的審美經(jīng)驗。那時候的意識形態(tài)、中國特色還有集體意識加在一起，就樹立了一個很大的豐碑。整體往前推動，它總會散掉，要看它散掉之后的東西。當一個藝術家以個體去面對社會的時候，新的階段就來了。現(xiàn)在的新導演天生就以一種個體的狀態(tài)去表達，去適應這個社會。讓我們集體去反思歷史可能沒有人會做，讓每個人以個體存在的狀態(tài)去表達他所面臨的問題，他撞了墻會告訴你，墻是什么。而不是整體退出來，總結這個墻是什么。這是兩個不同的創(chuàng)作形態(tài)。第五代處在文革結束，大家都在反思的這個階段，大家都在總結。如今人家已經(jīng)總結過了，我們就不需要再總結了。而我們又面臨一場巨變，我們的主人公都是茫茫然地往前走。

□ 第五代導演有哪些給你印象很深?

■ 有的確實給我非常大的震動，不是模范，恰恰是一面鏡子。像[一個和八個]、[黃土地]。我以前學繪畫的，當時繪畫的思潮正好和這些電影很吻合。但我不會這么去拍，拍電影就不要搞繪畫，搞構圖了。

□ 你說的這些，都是電影語言上的。有沒有觸動你感情的。

■ 有，[秋菊打官司]就是好電影，收斂、扎實，對我很觸動，是個很高的豐碑。還有田壯壯的[小城之春]，也是非常大的震動，特高興。我在上?？吹?，影院旁有很多海報，都是拼命削尖腦袋吆喝人進來，掙錢的那種。看[小城之春]放得很安靜，人不多。我很感動，還有人這么清醒、平和、堅定的去拍這么陽春白雪的電影，還有點愿者上鉤的意思。

□ 現(xiàn)在很少有人具備愿者上鉤的心態(tài)了。

■ 對，就像酒吧文化剛興的時候，就開個酒吧。你有錢有閑暇的時候，很安靜地進去坐坐。當這個能掙錢了，酒水一本萬利了。中國人就變味了，把好的東西都整變味了，就拉客。“先生到我這來，有音樂了，酒水打折了”（一口粵式普通話），這就是急了。我要碰到這事，我就不去了，想去也不去了。你小音樂放著，人家想去就去，你急什么。現(xiàn)在有些電影，就是急了。各種手段都上來了，急吼吼的。所以看[小城之春]的時候，覺得非常清新，不著急。就像圍棋似的，大家都在爭地奪子，你在棋盤空白的一角“啪”放一個，將來就會起作用了。第六代做的一些事情，也有這個作用。

存在即合理

□ [戀愛中的寶貝]你看了嗎？

■ 沒有。

□ 那[花眼]呢？

■ 這個看過，這片子可能不是我要的類型，但人家有它存在的理由。我這人比較鈍，有的導演比較敏感，變著花樣去觀察。很多東西源自于社會，大部分的小孩從一出生就玩電玩，褲子也花了。他們接受的視覺就是這樣，現(xiàn)在好萊塢把電玩放進來。就是說，他們是在想辦法，把現(xiàn)在的一些很炫的東西放進來，去迎合年輕人視覺的需要。這種導演是善于動腦筋，善于抓時尚。

□ 你認為純形式的電影有存在的必要嗎？

■ 從我個人的遭遇來看，我就特別鼓勵任何東西的存在。你不要去管它，既然你進入商品社會，由市場自然去調(diào)節(jié)，除了大的，像匯率這樣的，靠國家去調(diào)節(jié)。我明天做一個黑玻璃杯行不行，可以。剛開始新鮮，喝著喝著別扭了，我倒在里面的東西看不清了。你不要了，你還是用“白”的，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既然沒人買黑的，就不做黑的了。不要人為的設定，應該讓它去自生自滅。

□ 說到這兒，第六代對中國電影的最大貢獻是什么？

■ 如果說，略有貢獻的話。就是向大家的證實，每個事物都有它存在的權利。我們是石頭縫里的一棵草，縫里還有泥土，所以長出來了。事實證明，我們是草，而不是石頭。

王小帥

1966年生于上海，后隨父母遷往貴州。1981年考入中央美院附中。1985年，進入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1993，開始執(zhí)導影片，多部作品獲得國際電影節(jié)獎項。2001年的［十七歲的單車］獲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評委會大獎（銀熊獎）。是第六代導演中的主力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