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樓住的是一個年輕的小家庭,他們有一個剛上小學的男孩,這一家人我都沒見過,只是偶爾聽到年輕的母親喊小孩的名字:大鵬,記住了準時回家;大鵬,都什么時候了還不回家。母親的聲音多是在黃昏或午飯時間響起,這個時候我正在陽臺上看書,或者已經躺到了午睡的床上。母親的聲音似乎并不好聽,我從沒想起過要探出頭看一看,母子倆長得什么模樣。聽她的口氣,總是又愛又氣,大概兒子是個淘氣包。
上完課我回宿舍,走到一樓的樓梯口時,遇到一張被風吹起的紙,撿起來看,上面是幾個歪歪扭扭的鉛筆字:媽媽,我回來了,又去玩了。那是一張田字格作業紙,迫不及待的撕裂的痕跡,反面有雙面膠。我想一定是那個叫大鵬的小孩寫的,貼到門上沒粘牢靠,掉了下來,他在向母親報到。我順手把紙條又貼了上去。那天黃昏我沒聽到母親喊他的名字。
之后每次走到樓梯口我都要朝墻上看一眼,我想那男孩還會再留下紙條的。果然,他大概是嘗到了這種報到的甜頭,接二連三的留言在黃昏時分上了墻。內容來來回回都是那一兩句話,偶爾會加上一句:媽媽,你怎么還不回家,我要餓死了,所以我出去玩了;或者我要渴死了。有的字不會寫,就用拼音代替,字母總是寫得大大的。
有一天我去教工食堂吃晚飯,經過校內的一個建筑工地,幾個小孩在那里玩沙子。小家伙們在沙丘上躺著、坐著,把胳膊腿埋進沙子里,或者學工人的樣子建造他們心中的宮殿。一個滿頭大汗的男孩背著大書包在沙丘上走,一副不堪重負的樣子。我立刻就抱怨起“減負”了,書包竟把他累成這個樣子,像個小老頭似的弓腰駝背。我問他累不累,男孩抹了一下泥沙俱下的小臉,很神氣地說,不累,一點都不累,我在橫穿沙漠。看看我,眨巴幾下眼,又湊過來神秘地補充一句:叔叔你看,是沙子。他自豪地打開書包蓋子,向我展示他的囊中之物。沙子,滿滿的一書包沙子。我看了看周圍,發現黃楊樹下的一塊石頭上,亂七八糟地堆了一攤書本和文具。我覺得這孩子很有意思,就問他叫什么名字,他嘴巴一噘,說不告訴你,背著書包又繼續他的沙漠之旅了。
從食堂回來,我又看了一下一樓的墻壁,沒看到紙條,卻在石灰粉刷過的墻上看到幾行大鵬寫的字,不是鉛筆字,而是紅磚頭寫的,他說:媽媽我回來了,鉛筆和本子丟了,□也丟了,我進不了家,所以我又出去玩了。鑰匙兩個字不會寫,開始用的是拼音,又擔心拼錯了,干脆畫了一把鑰匙在墻上,然后用一個大方框框起來。大鵬的鑰匙像一把用壞了的鐵鍬,張牙舞爪地插在白墻上。這孩子的確很可愛,我決定不上樓,就在樓底下散散步,我一定要見一見這個叫大鵬的男孩。我轉身往外走,聽到腳底下發出沙沙聲,低頭一看,地上散落不少細密的沙子,還能辨出沙子中間的小腳印。我明白了,那個叫大鵬的男孩其實我已經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