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鹽

（一）

在校園紅袖戲劇社里，雷鳴是當之無愧的名角，他扮許仙，深情款款，眼波流轉；扮《大話西游》里的悟空，機靈睿智，個性鮮活；扮《紅拂女》里的李靖，英姿颯爽，風流倜儻；扮莎翁筆下的哈姆雷特王子，優柔寡斷，憂郁沉默；而扮那位流芳千古的羅密歐，又是粉面含嗔，玉樹臨風，讓人柔腸百轉。

任何一場戲里，他都是男一號，任何一場戲里，女角都會由戲里的假情產生現實中的真意。

格子也不例外。格子是與雷鳴同一級的女生，也是劇社的元老級人物，但格子從來沒演過女一號，而是盡演些異性角色。《白蛇傳》里，她演陰險狡詐的法海老頭；《大話西游》里，就是拆散情侶鴛鴦的牛魔王；《紅拂女》里，扮演環眼長須的虬髯客；當然，《三國》里的張飛當屬她不二。惟一的一次扮演女角，卻是賣主求榮的哈姆雷特王子的婢女。

出演如此委瑣的小角色，實在是因為格子的相貌太過平淡，外加身上有股男子的豪氣，在戲劇社里是公認的假小子。

剛開始格子也不愿飾演男性，覺得有損形象，社長潑涼水道，你的形象，用不著損的。格子一記老拳打過去，社長哭爹喊娘。

雖然，她的容貌不能跟美女相提并論，但格子的學習成績一直是全專業第一，系里、全校的最高獎學金，從來沒少過她。但對于這些格子都不滿意，如果可以互換，她寧愿選擇美麗的容貌。這樣，她就可以和雷鳴演對手戲，可以扮演她非常神往的弱不禁風的林妹妹，或者悟空心里深愛的紫霞。

但關鍵是，這是不能改變的事實。

別人喜歡雷鳴戲里的人生，格子更喜歡現實中的雷鳴，眉目俊秀，為人謙和，彬彬有禮，而且，雖然有很多女孩喜歡他，他并不朝秦暮楚。

格子知道雷鳴不會喜歡自己，他喜歡性格柔和斯文的女生。但格子不氣餒，逮著機會就向雷鳴表達自己的想法。

（二）

每天早上穿好運動服，格子端坐在草坪上念德語，眼神不停掃視男生樓門口，瞅見雷鳴出來跑步，連忙放下書，跟著他在操場上轉圈，雷鳴覺得有人次次要踩他的腳后跟，轉頭，格子笑，再轉身，格子又笑，雷鳴說，我讓路，你在我前面？格子拒絕，我要跟你并排跑！

雷鳴寫論文，到資料室查資料，格子踴躍幫忙，雷鳴無奈地說，你不要爬上爬下了，小心弄翻了書架，格子在一堆陳年古書里埋頭苦干，多個人多雙手嘛。

英語是雷鳴的專業，是格子的二外，格子要求雷鳴幫她練英語口語，格子專說一些令雷鳴不知如何回答的問題，比如，你喜歡什么樣的女孩？有沒有目標？你重視女孩的相貌嗎？你看我這樣的人怎么樣？如果我喜歡你，你會不會喜歡我？雷鳴不知如何回答，拍拍她的肩膀，你是我的好兄弟！

雷鳴買了一件白色T恤，第二天，格子穿了件一模一樣的出現，被人誤以為是情侶裝，雷鳴無奈，趕緊脫下，再沒穿過。

對于格子種種固執到近乎無禮取鬧的舉動，雷鳴從來都是報以寬容的態度，他是不善于傷害別人的人，委婉地告訴格子，自己僅是個平淡的凡人，并非她想像中的那么好，兩個人做朋友，比做戀人更合適。

格子是個固執非凡的人，她不聽，她覺得雷鳴這么好的人，總有一天會發現她的好，她的才華。她執著于自己的認為，并將這種固執在戲劇里發揮的淋漓盡致。

討論劇本的時候，她以法海的口氣抨擊白娘子，認為許仙應該投奔法海，白娘子有妖氣，并提出改編劇本，白娘子的結果是被法海一掌震死。大家均覺莫名其妙，以為格子嫌自己戲份少。

雷鳴說，藝術雖然是藝術，但也不能信口開河，本戲表達的是人仙之間真摯不渝的愛情，如果白娘子被打死，那算什么，豈不是邪不壓正了？

格子從鼻孔里哼氣，雷鳴搖搖頭。

（三）

排演的時候，格子幾次停演，提出建議，許仙和白娘子的神情太曖昧，別人說，兩個人相距三米，靠眼神交流，如何曖昧？難道要一對情人怒目相視不成？格子理屈，在法海被白娘子打死掉入水中之后，竟然自作主張，從水里生龍活虎地爬上來，抄起月牙鏟，意欲將一對在斷橋上含情脈脈的玉人鏟下水去。

社長大急，喊：“法海，你不是死了嗎？怎么又活過來了？”

《大話西游》里，格子的牛魔王為避免至尊寶跟還有一口氣的紫霞仙子互訴衷腸，提早將紫霞打死，順手將至尊寶打暈。

社長喃喃：“反了，反了你！”

更可怕的是，虬髯客翹著蘭花指，在俠客李靖的額頭狂點，伴以丈母娘教訓女婿的口吻：“既然你喜歡這么美的女子，今后定要善待她，若被俺發現你進翠紅樓，或另結新歡，必不饒你！”說著“喀嚓”一聲，右手作利斧劈柴狀，要將李靖給生生劈了。

眾人皆瞠目結舌。

后來紫霞跟至尊寶居然漸生情愫，有了假戲真做的苗頭，看來雷鳴這次是真的動心了，紫霞是中文系的許玲瓏，溫柔有余，楚楚可人，美不勝收，活生生是雷鳴喜歡的類型。兩人開始出雙入對，日日暮色中散步于明兮湖畔，格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以往雷鳴沒有心上人的時候，自己還有得一拼，現在，機會更是微乎其微。

（四）

格子身體健康，學習優秀，基本上沒有什么郁悶的事情，惟一郁悶的，就是自己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但也不至于到蹙眉哀嘆的地步，這不是格子的風格。但格子想看看自己到底哪一點不如許玲瓏了，于是美女玲瓏走到哪里，格子將注意力追蹤到哪里，注視對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跟自己對比，找出差距。

結果被格子總結為：美女玲瓏走路如弱風拂柳，翩躚欲舞；格子走路闊步流星，如風卷殘云滾滾而來颼颼而去；美女玲瓏說話一笑一顰均張弛有度，聲音悅耳，笑不露齒，蹙眉如黛玉再生；格子說話如布什競選總統的演講，周圍人都能被其強烈的熱情所感染。仰天長笑是格子的特色，至于蹙眉，目前為止還沒有過。

美女玲瓏背著裝有兩本小書的粉色小包去圖書館看書，坐下來之前，用紙巾再三擦板凳，格子每回上圖書館恨不得把所有的書都搬去，裝書的袋子是買阿迪達斯運動鞋時裝鞋的塑料袋，質量很好，也很大，裝個二三十本書都沒問題，格子每天拎一塑料袋書去圖書館看書，坐下之前從來不看板凳是否干凈，有一次坐在有水的板凳上，別人都誤以為她失禁了。

還有，美女吃飯不超過一兩，還要剩下五分之一，格子最討厭浪費糧食，她的四兩飯從來都是吃得干干凈凈，一粒不剩；格子熱愛運動，美女從不參加劇烈活動……等等。

研究之下，格子悲傷地發現自己和玲瓏有著天壤之距，自己從骨子里就和玲瓏有差別，爭取到雷鳴的希望渺茫，打擊之余，令格子的飯量一度減至三兩。

然而就在格子悲傷有余的情緒下，雷鳴和玲瓏居然分道揚鑣了，原來玲瓏看上了數學系的富家子弟，另攀高枝去了，格子竊喜，這樣的女子，雖然美，其品行到底還是配不上雷鳴的，自己的機會又來了。

格子這次決定，主動出擊，速戰速決，不給別的女生任何機會了。

（五）

以前雖然有所暗示，但是明著表白還是第一回。四月，滿校園開滿桃花的季節，林陰道上充滿了桃花曖昧的芬芳，開敗的花朵們從高處以粉紅色的姿態優雅墜地，陽光明媚，天氣和熙，在這樣浪漫的情境下，帶著絲絲揪心，格子在美麗的林陰道上攔住了攜書漫步的雷鳴，結果可想而知，興高采烈地去，灰頭土臉地歸來，神情沮喪，一臉退敗。

這次打擊后，兩人都不好意思再一起登臺了，格子也不愿再演男角，私下里提出，她要演女主角，而且要跟雷鳴真真正正地演一回對手戲，其余的一律不干。

但沒有合適的劇本讓她做女主角。

一直到快畢業的時候，終于有一個劇本可以讓格子做女主角，但是要做一個丑女，鐘無鹽。

男主角齊宣王由雷鳴扮演，除了丑女無鹽，沒有其他女角，格子決定出演，演一場只有她和雷鳴的戲。

排演的時候一切正常，格子沒有什么出格的舉動，雷鳴欣慰，看來格子不再胡鬧了。

這部戲是紅袖戲劇社按每年的慣例送給格子這屆畢業生的送別禮物，畢業生們云集臺下看戲。

（六）

齊宣王還算是個明君，賞識丑女無鹽的才華，納為自己的王后，幫助治理國家。無鹽初出場時，臉上過分丑陋的妝讓臺下的觀眾嘩然，但其不卑不亢，視群儒為空，侃侃而談，公然向宣王指出現如今齊國之四大弊端，目光高遠，膽識非凡，令宣王大為折服，當即下旨納其為后。

然后是宣王和無鹽兩人對斟對飲的一幕。

無鹽問，大王，您當真不嫌棄無鹽的容貌？宣王說，當真，寡人傾慕離春的才華勝于離春的容貌，何以治理國家，還要離春鼎力相助啊。

無鹽說，后宮佳麗三千，隨便一人足以比得過我鐘離春，大王卻獨恩惠于我，難道這世間，真有重視女子才華勝于美貌的男子嗎？

雷鳴嚇了一跳，格子又出軌了，忙擠眼，示意她應該講：“大王明鑒，當務之急，須廣納諫言，摒小人、近君子、興農桑、治水利，拆除樓宇高閣，宮內應布衣素食，斥奢侈浮華之舉，上行下效……”

格子不管，依舊自由發揮，大王，為何咳嗽眨眼啊？怎不回答離春的問題？

宣王硬著頭皮說，自然是有了。

無鹽追問，大王可是？

宣王點頭。

無鹽冷笑，怕是大王故意在眾人面前裝出來的吧！一代明君，總要做出讓俗人不解之事，才尚稱得上明君！倘若您是俗人一個，難道會這樣選擇嗎？

宣王無語，漸顯怒意。

落幕后，雷鳴氣急敗壞地去后臺找格子，見格子面對窗戶獨立，面上的妝還未卸去，雖丑惡昭彰，但神情中有無盡的索然與落寞，雷鳴心里頓時沒氣了。

格子說，無鹽，比我幸福。

雷鳴說，格子，那是戲。

格子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雷鳴說，其實你說的不錯，我，只不過一個俗人而已。

良久，格子才笑說：I see！

畢業后，格子留學德國，一個跟她一樣固執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