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記不清這學期吃了多少個水煮蛋了。高巖說,雞蛋在水煮過程中營養的損失最小,而且有利于消化,是最理想的早餐。我并不以為然。我理想的早點應該是噴香的蔥油餅、小籠湯包或者三明治之類的,如果一天是雞蛋的話,最好是煎成兩面金黃的荷包蛋——但這只是妄想。因為就像乞丐不能挑剔人家的施舍,通常“蹭飯”的人也沒有權利抱怨食物難吃。
在學校住校,早餐經常會被忽略不計,非得懶到快遲到了我才會從床上一躍而起,操起書本就往教室里沖。痛苦的是每天都要抉擇——是一口氣沖到四樓的教室,饑腸轆轆地盼著下課?還是沖到二樓時先拐到化學實驗室,不顧高巖揶揄的目光,厚著臉從他桌上取一個水煮蛋?
最后我還是選擇了水煮蛋,拿在手里時還有些燙,然后躲在立起的書本后,開始氣定神閑地剝蛋殼。水煮蛋在我眼里只是充饑的俗物,滋味寡淡,卻非得像品美味似的小口小口地吃,因為囫圇而吞會把人撐得半死。
有一回,我正嚼蛋黃時被老師提問,噎得我一口氣差點兒上不來。老師只好讓我坐下,并認真地告訴我:“林珊同學,教室可不是餐廳。”我當然知道教室不是餐廳,因為餐廳里不可能只有干巴巴的水煮蛋。
(二)
我沒課的時候常到高巖的實驗室里消磨時光。他是化學系的研究生,平時只會悶頭鼓搗那些瓶瓶罐罐。那天,他用酒精燈給我煮雞蛋,我說:“我出個謎語你猜好不好?‘高巖請我吃東西’,打一部小說的名字。”他笑了:“我猜不著。”我嘆了口氣:“謎底是劉索拉的小說——《你別無選擇》。”他爆笑,我也笑,連雞蛋在鍋里咕嘟咕嘟也像在笑。高巖說:“小時候我只有過年過節時才能吃上一個。那年我考上大學,我媽給我煮了10個雞蛋,我高興壞了。”“真可憐,吃幾個雞蛋就樂壞了?”“老家的雞蛋格外香,這兒可沒有。”他用筷子把鍋里的雞蛋夾了起來:“看,筷子能夾得動說明蛋已經熟了。”
高巖平時話不多看起來挺酷,可有時也會做些極端迂腐的事情來。比如,他知道我第三次考“四級”,于是考試那天早晨給我煮了兩個蛋,笑瞇瞇地說:“看,給我個好彩頭,這次可別再丟臉啦。”可是吃了兩個蛋也不管用。成績出來那天我坐在他的實驗室里很郁悶。那天剛好有幾個人在里面做實驗,還有一句沒一句地討論攻博什么的。我最煩這些,就跟著瞎起哄,說:“我要做博士后。”所有的人都笑。當然,聽一個英語四級考了三次都沒過的家伙大言不慚是挺滑稽可笑的事情。可偏有一個人問我:“你打算什么時候考呢?”我笑著說:“我嫁一個博士,不就是博士后嗎?”大家又笑。那個人就笑嘻嘻地說:“巧了,我今天才上的博士。”
后來這個博士常來約我,我的舍友都說他是看上我了。我生日那天,博士送了我一束花和一盒金帝巧克力。高巖一大早卻給我送了個紅蛋。我不知道他用什么東西把蛋殼染得通紅。他很認真地說:“依我老家的規矩,過生日一定要吃紅蛋的。”我郁悶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唉,受不了。這個土人!”
(三)
過完暑假,返校的第一天我見到高巖。他沖我咧嘴一笑時,我發現他被曬得黑不溜秋的皮膚反襯著牙齒特別白。他說是在家做農活時讓日頭給曬的。放假時,我曾想過和他聯系,可是他家連電話都還沒安。倒是那個博士給我打過好幾次電話,還隔三差五地發長長短短的e-mail。
我給高巖帶回一大包家鄉的特產,畢竟這么久以來吃人家的有些嘴短。“我也給你帶好吃的了。”高巖說著一拉抽屜,“瞧,有三十幾個呢!”天哪,又是雞蛋?!我失望得幾乎想笑。
回宿舍把高巖帶雞蛋的事告訴舍友時,所有人都笑翻了。只有上鋪的小敏意味深長地說:“千里迢迢,禮輕情重啊!”也對,那么遠的路程,那么易碎的東西,真難為他了。以后每天再吃水煮蛋時我幾乎是懷著虔誠的心情,也真吃出了特別的味道——山里的土雞蛋果真比城里的多了幾分清甜。
(四)
博士經常約我。我偶爾和他出去玩時也很開心,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拉住我的手。那一剎那,我急急甩開他的手,腦子里閃過的卻是和高巖在一起的畫面——點點滴滴平淡質樸,久久地在心里盤旋,不能釋懷。
我不能確定自己的感情,夜里卻不斷地想到他——想起他說過11歲才穿過第一雙鞋;家里交不起學費幾度要輟學;高考前一天還在地里揮汗如雨;還有,寒暑假往返2000多公里路途,40多個小時只能一路站著,腿都站腫了……他總是笑著說起這些,淡淡的,仿佛事不關己。那時我聽了只會嘖嘖稱贊佩服他的刻苦耐勞,只是為什么現在想起來心中會如此酸澀?
(五)
高巖感覺不到我看他眼神的變化,對我刻意的修飾也熟視無睹。我對這截朽木實在是無計可施。小敏給我出主意:“離畢業只有幾個月了,你向他討建議,他若留你就說明他在乎你,他若讓你回家鄉,那就算了。”
高巖認真地幫我查閱了大量資料,先闡述了就業形式的嚴峻,又強調我的專業太冷僻。最后說:“像你這樣嬌氣的小丫頭,還是回父母身邊有人照顧比較好。”我知道他是為我好,可是一瞬間,心還是跌入底谷……
(六)
剩下的時間我開始發奮圖強,每天早晨早讀,走到教學樓底就低著頭沖到四樓,不肯稍作停留。偶爾遇見高巖時也是隔著人群問好,我和他前所未有地生疏。有一回,他特意詢問我畢業后的去向我說,我爸幫我聯系了一所小學,做英語老師。他笑問:“當真要誤人子弟去?”我點頭,心里卻有個聲音說:“如果你要我留下,我一定不走。”
不久,宿舍里的床鋪慢慢空了,許多人走了,校園里彌漫了離別傷感的氣息。那天在教學樓前梧桐樹下高巖塞給我一個水煮蛋時,我只是愣愣地看著他恍如隔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幾個月過去了,心居然還會痛。我看著他匆忙沿著小路離去。猶記得,這條小路曾經走過的風花雪月、草長鶯飛。如今4年的光陰就這么晃晃悠悠地從指縫間溜走,卻什么也沒留下。我站在路口發呆,一直到手中的蛋漸漸失去了溫度。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宿舍倒頭就睡,一覺醒來時已經錯過了晚飯時間。想起高巖給的水煮蛋就從包里掏了出來。蛋殼輕輕地手中剝落,正在送進嘴里時,我卻發現了異樣。蛋白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幾個字——請你為我留下來!我頓時心狂跳,眼睛也濕潤了,沖下樓一眼就望見倚樹而立的他。
后來,這個化學系的呆子向我坦白——雞蛋先煮熟,用醋酸在蛋殼上寫字,干后,蛋殼上的字就清楚地印在蛋白上了,而蛋殼上卻看不出一點痕跡。又說,這種辦法二戰時用來傳遞軍事情報,而他卻是在向我傳遞“愛的情報”。
我對高巖所做的一切有些吃驚,因為我知道他根本就不是浪漫的人。果然,很快他就問我:“你餓了嗎?我給你做水煮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