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蔣小楠住在我的樓上,每天早晨六點,有一個男生準時在樓下喊:“蔣小楠,蔣小楠。”聲如洪鐘,自然會擾了我的美夢。慢慢的我竟養成了六點鐘起床的習慣,我倒一杯清水,然后推開窗,看著蔣小楠和那個男孩的背影慢慢移向街心花園的方向。時鐘嘀嘀嗒嗒地響著,房間里充盈著一種孤獨,在這樣日光晴好的清晨,我尤其的傷感,為著那些丟失的記憶。我猜想,在我曾經的生命中一定也有一個像蔣小楠一樣活潑的女孩,一定也有她和他那樣燦爛的日子。
我一個人住在一幢不大的公寓里,自從半年前得到醫生的許可之后,我就搬離了那座繁華的城市,一個人在這座多水的小鎮靜養。
蔣小楠算是我的房東,很愛笑,右頰上有個梨渦,以畫插畫為生。我們沒有太多的來往,后來就發生了毛線團的事件。
我是在電視里看到那個情節的:一個人總是試圖尋找,他扔了一個毛線團在大街上,等待有人順著線走到他開著的窗前,他就問人家“你在找什么,你找到了嗎?”。這是實驗性話劇的片斷,我愣了愣,也買了一團橘紅色的毛線扔到了窗前的小街上,然后開始等待,我希望有人來。那條小街從來沒有鬧過,因此我從上午等到下午,夕陽落到窗上的時候,一個長長的影子也蓋了過來。
“喂,發什么神經?”蔣小楠拽著那條線,眼睛瞪得溜圓。
“我……我在找東西。”
“你在找什么?你找到了嗎?”
“我在找記憶。”
“神經。”
蔣小楠把毛線團扔了進來,轉身順著樓梯上了樓,不再理我。我擺弄著那條線,心里想自己大概真的是神經有些毛病。可是誰能知道一個失憶者的悲哀,生命像空殼一樣在風里飄著,每一秒的呼吸都沒有意義。
臨近午夜,樓梯上忽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然后有人敲我的門,憑著一絲警察的直覺,我竟然猜想到蔣小楠出事了。打開門,果然是她花容失色的面孔。
“我知道了,你失憶了對不對?你是那個英雄對不對?我剛翻到一張舊報紙,有你的整版報道,天啊,我的房客是個英雄?!”
“神經。”我罵了她一句,摔上門,在最后一線門縫里定格了她花癡般的眼神。
第二天早晨,竟然在門口看到一盆小小的仙人掌,細密的刺上插著一張紙條,畫著一個笑臉。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我的窗臺上多了七盆小小的仙人掌。我再忍不住,喊住晨跑回來的蔣小楠:“蔣小楠,你的仙人掌為什么都私奔到我的門口?”
“我是在鼓勵你哦。”她一臉無辜,“我是想說,失憶不可怕,就像仙人掌雖然沒有茂盛的葉片,但小小的刺一樣可以成為生命的源泉,所以,你不要整天那么憂郁嘛。”
“這么說你把我當成仙人掌了?”我竟然笑了起來,由衷地笑。
“我把你當偶像了,以后有什么事情盡管吩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她拱手抱拳。
“沒有記憶的人生是片失去色彩的蒼白,那么,你就幫我這棵仙人掌尋找記憶吧。”
“沒問題。”她甩下三個字,搖著馬尾辮跑上樓,早晨的空氣里聽得到她輕輕地歌唱,窗臺上的仙人掌們喝足了清水迎接燦爛的陽光。
(二)
眉婉在兩個月后來看我,帶了很多書和碟片。
“這些都是你從前愛看的。”她對我說話的口氣總是像個護士一樣,同樣,她似乎很了解我從前的各種喜好。
在我出事后,我見過眉婉幾次,她總是很細心地來照顧我。在她第一次告訴我她是我表妹的時候,我心里是很深的悲哀,我竟然絲毫不記得她是我親近的人。我心里有奇怪的感覺,然后努力去回憶,可是大腦里立刻就被疼痛糾纏,不能思考。
蔣小楠和眉婉很快便熟悉了,她說她再沒見過像眉婉這樣美的女人。眉婉笑成一朵花的樣子,我也笑,我說將小楠的嘴是抹了蜜的。
“難道你不承認眉婉是很美麗的嗎?”蔣小楠反駁我,然后拉著眉婉向外走,“來,我們去說悄悄話,不理這個笨蛋。”
我躺在床上,看陽光搖著樹影落在天花板上,打開的窗隱隱傳來蔣小楠和眉婉在樹下的笑聲。
“你告訴我關于他的往事吧,我答應幫他找回記憶。”是蔣小楠鬼靈精怪的聲音。
“我其實很羨慕他,忘記過去,有時候是一件再幸福不過的事情,為什么要把這么好的時光用來尋找過去呢,完全可以去創造更美好的未來,你明白嗎?”
“那,你偷偷告訴我他過去有沒有女朋友啊?”
“那,你偷偷告訴我你想不想成為他未來的女朋友啊?”
然后是一陣竊竊私語,風吹進來,和著梔子花的芬芳。也許這樣的生活在別人看來是再恬淡不過的,沒有過去的牽絆,可以隨心所欲地過一種全新的日子,可是我不要。
(三)
這小鎮離城市并不遙遠,但是我從來沒有回去過。
在我的定義里,那個城市就是我丟失的城池,我很害怕沒有任何印象地走在從前的街路上。蔣小楠罵我膽小,她試過用很多方式幫我喚回記憶,但是都沒有效果。
終于有一天,急性子的蔣小楠再也忍不住,來砸我的門,然后拉著我就往外走。
“你看看你現在的狀態,你已經浪費了幾個月的時間了,找到了過去又能怎樣?你已經把明天當成了昨天的陪葬。”蔣小楠一邊走一邊嘮叨著。
“喂,你就要把我的胳膊拉斷了。”站在一座石橋上,我終于掙扎著甩開這個野蠻的小女人。陽光大片大片地包裹著我,我奇怪地發現我似乎很久沒有讓自己袒露在陽光下了,像是一只脫離人群的孤單蟲子。
“湛藍,你不能總是這樣活下去,你應該回到城市里去,繼續工作,繼續一種新生活,繼續去戀愛。”蔣小楠以少有的嚴肅表情認真地對我說。
我笑著拍拍她的頭:“蔣小楠,你認真的樣子真好看,我……”話沒說完,就看到蔣小楠身后突然駛來一輛疾馳的摩托車,我急忙將蔣小楠推開,隨后一股力量將我撞倒在地,疼痛襲來,眼前黑了下來。
醒來的時候,是小鎮醫院寂寥的黎明,蔣小楠伏在我的床邊,安靜地睡著了。
我想起我是被摩托車撞倒的,然后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眼前閃過一些片斷,淚水悄悄地滑下來。
我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頭,當手指停在她額頭的一道疤痕時,她醒了。
“湛藍,你醒了?你記得我嗎?”
“神經,你為以我被撞了一次,就會再次失憶嗎?我記得你,你是我兇神惡煞般的房東,我怎么會不記得。”我打趣。
一場小小的車禍,給我留下的不過是額頭的一道疤而已。
“我們現在長得很像嘍,你看我也有一道疤,是小時候從那個橋落下去磕到石頭上得來的,那天要不是被人救起,我這條小命可能早就沒了。”蔣小楠捋著額前的頭發又開始喋喋不休,我從來沒有告訴她,她說話的樣子像極了櫻桃小丸子。
三天后,我出院了。
眉婉提了很多東西來看我,遠遠的,我就向她招手:“好妹妹,你又帶好吃的來了。”她驚訝地放慢了腳步。蔣小楠也從二樓探出頭來:“呀,湛藍,你什么時候變得這樣熱情了。”
“因為我想起來了。”我得意地看著她們。眉婉愣住了,緊張地看著我。
“我想起眉婉是我的好妹妹來了。”
她對著我微微笑起來。
其實很多事在車禍過后都不再陌生。
比如這個小鎮,比如那座石橋。
比如2003年的春天,有個叫眉婉的女孩和我分手,理由是我太忙了,不夠時間來照顧我們的愛情,于是我精神恍惚,在銀行的劫案中中彈。
比如1999年,我帶著叫眉婉的女孩來這個小鎮度假,在石橋的月色里,我吻了她,她做了我的女朋友。
再遠一些的事我仍然可以記起來,比如1990年,15歲的我在這個小鎮的河里救過一個落水的小女孩,她流了很多血,我很緊張地抱著她,不敢撒手。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已經找到了我的記憶,因為我決定開始忘記。在找到之后,我知道我可以給自己一個交待,然后心甘情愿地不再記起。也許這樣,才算是一種重生。
樓下的男孩照例每天準時來喊蔣小楠,這一次我隔著窗看他們的背影,心里竟酸酸的。蔣小楠回來的時候給我帶了一碗酒,我隔著那排仙人掌看著她,我說蔣小楠你的男朋友真是個守時的人。她伸出拳頭想要打我:“我哪來的男朋友?”
“那個每天來喊你的男生不是嗎?”
“笨蛋,那是我弟弟。”
“那么,你愿意不愿意做一棵仙人掌身上的刺。”
“什么?”她迷惑地望著我。
“我是說,一棵仙人掌可以沒有茂盛的枝葉,但是不能沒有刺,那是他生命的源泉。蔣小楠,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刺呢?”我鼓起勇氣不顧后果地說了出來。
“天啊。”蔣小楠匆忙跑上樓,但是我還是看見了她臉色微紅的剎那。
仙人掌的蓓蕾慢慢地打開,在就要來臨的這個熱情的夏天,我要擁有樓上那個野蠻女生心底最深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