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色弗里莎花
盧家樹忘了和徐子薺是怎么認(rèn)識的。郊游?互聯(lián)網(wǎng)?抑或高中同學(xué)?反正不像她所說的青梅竹馬。盧家樹真是厭倦透了這個春天,一覺醒來,到處是徐子薺唧唧喳喳的聲音,像一窩剛長出羽毛的麻雀。
“盧家樹!快把你的電腦搬走,我要在桌上制圖表。”
“盧家樹!樓下有人打架,好像是情侶耶,好好玩哦。”
盧家樹用棉花塞住耳朵,拿起《寂靜的春天》。剛清靜兩分鐘,又聽子薺喊:“哇!你這瓶子里是幾百年前的水啊?都快長出蛤蟆了,你把它洗一洗,我要出去一會兒。”
盧家樹真是受夠了,決定等她回來向她嚴(yán)重聲明:我根本不認(rèn)識你,請你走開。
5分鐘后,子薺回來了,拿一把弗里莎花。她低頭往盧家樹洗好的瓶子插弗里莎,看著她被黃色弗里莎襯得金燦燦的臉,盧家樹沒把嚴(yán)重聲明說出來。
發(fā)霉的空氣
6月8日,子薺問盧家樹去不去北極村看極光。當(dāng)時盧家樹在書架上找一本叫《瓦爾登湖》的書。她在整理他的舊信,地上被她堆得像個拍賣場,盧家樹很不愿意她動他的東西,但看她忙得通紅的臉,他沒把不愿意說出來。
“不去。”
“不去?為什么?”
“不為什么?”
盧家樹倒了一杯水,端著水杯繼續(xù)找書。后退,從稍遠角度搜索。剛退一步,就被地上的一本書絆倒。望著絆倒他的、已被水打濕的《瓦爾登湖》,他有些惱怒地瞪著她。子薺指著他的手指:“缺少運動的后果,這么容易就流血了。”
“去不去?”她盯著他的手指問。
“不去。”他盯著她的眼睛斬釘截鐵地回答。
摔上門,徐子薺走了。盧家樹望著散落一地的舊書信發(fā)呆。風(fēng)從敞著的窗子吹進來,發(fā)霉的氣息若有若無,一種似水年華的味道。正當(dāng)盧家樹心里浮起淡淡悵惘時,子薺又回來了,揚一揚手里的空氣清新劑,我去買它了。然后一陣亂噴。盧家樹剛要發(fā)火,卻見子薺拉著他的胳膊問:像不像春天的味道?盧家樹嗅了嗅,發(fā)現(xiàn)滿屋都是青草和梔子花的清香。
不回家的女孩
6月13日晚上11點,盧家樹坐在沙發(fā)里翻一本書。子薺坐在地板上,頭靠著他的腿。她打一個哈欠,用胳膊撞他的腿:“給我講個故事,我困了。”他嘆一口氣:“困了就回家睡覺去吧。”
“不行,你講個故事我才回去。”子薺看著盧家樹的眼睛,“每個晚上你都給我講故事的。你不記得了嗎?”他又嘆一口氣,給她講繆塞的白烏鴉故事。講到白烏鴉先生收到白烏鴉小姐的情書時,子薺的頭靠著盧家樹的膝蓋,發(fā)出均勻呼吸。
白窗紗在夜風(fēng)中輕輕飄動,樓下有男生大聲喊某個女孩的名字,混合著木吉他的撥動之聲,愛情的聲音模棱兩可,還有子薺嘴邊流出的口水,都讓盧家樹感覺著真實。可他26歲的生命里,確有徐子薺這個人?
“地球村”的老鼠
6月25日,徐子薺背著大大的旅行包來找盧家樹,說如果此時再不去看極光,今年就與極光失之交臂了。看著子薺攤在掌心上的兩張火車票,盧家樹無奈地嘆口氣,開始收拾背包。
火車隆隆行駛在北國疆野,滿眼塞外景色。子薺很興奮,眉飛色舞地向鄰座講解極光的形成:太陽能產(chǎn)生一種被稱為“太陽風(fēng)”的能量,太陽風(fēng)以每秒400公里的速度撞擊地球磁場,地球磁場形如漏斗,太陽風(fēng)發(fā)出的帶電粒子沿著“漏斗”沉降,進入地球的兩極地區(qū),兩極的高層大氣,受到太陽風(fēng)的撞擊后便會發(fā)出光芒,這種光芒就是極光。在中國,極光只能在黑龍江省漠河市看得到。
聽子薺說得如此專業(yè),那人問:“你看過幾次極光?”
“一次。一次還沒看過。”子薺終于安靜下來。
他們住在北極村一家叫“地球村”的小旅館里。半夜,盧家樹被子薺狂亂的敲門聲驚醒。
天啊!老鼠呀。子薺驚心動魄地喊。
哦,老鼠呀。盧家樹毫無興致地答。
一番人鼠之戰(zhàn)后,躺在散發(fā)草木清香的床上,盧家樹聽見蟋蟀和青蛙在午夜此起彼伏地歌唱。記憶中的熟悉章節(jié),在這個北緯53.5°的“白夜”里一點一點清澈起來。
1997年的“世紀(jì)幽會”
1997年3月,盧家樹和他所在的大學(xué)攝影協(xié)會,從南方坐3日火車來到漠河市的北極村。那一年的3月9日,在這個可以看見極光的小鎮(zhèn),日全食與海爾·波普彗星將同時出現(xiàn),有人管這叫“世紀(jì)幽會”。
那年盧家樹19歲,上大二,心情沮喪得盼望被流星砸中。
剛上大學(xué)時,他熱烈地暗戀攝影協(xié)會的一個長發(fā)女孩。對攝影一竅不通的他,在宿舍兄弟甲的幫助下勉強加入?yún)f(xié)會。后來那女孩成了兄弟甲的女友。他那時不懂,矜持與掩飾,有時叫委婉有時叫遺憾。
1997年北極村的簡易派對上,盧家樹高歌一曲又一曲,說祝福兄弟甲和他女友天長地久。他唱第十首時,會長進來,跟在他身后的是個短頭發(fā)大眼睛女孩。這個眼里閃著綠野仙蹤色彩的女孩叫徐子薺。
盧家樹依然在唱,音響被人關(guān)掉了,他的聲音聽起來聲嘶力竭。徐子薺大笑:“聽了這么鬼哭狼嚎的祝福,不知還能不能天長地久?”一句話,把盧家樹打擊在角落里喝酒。
第二日就是萬人矚目的“世紀(jì)幽會”日。當(dāng)出現(xiàn)“鉆戒之光”的那一瞬,大家歡呼、鼓掌。人群沸騰了,有個女孩還流了淚,是徐子薺。當(dāng)時盧家樹站在她旁邊,悄悄遞給她紙巾,因為覺得她流淚的樣子傻傻的。
似曾相識的“白夜”
那年從北極村回來后,徐子薺像盧家樹的影子,他在哪兒,她就在哪兒出現(xiàn)。但那時那女孩是他心上的一顆痣,擦不去也拾不起。畢業(yè)時那女孩和兄弟甲一起出國。后來聽說他們分手,和好,再分手。時光如逝水,成長的路上許多人和事成為沿途花朵。但1997年的3月一直是盧家樹的記憶禁區(qū),曾經(jīng)殫精竭慮的感情,不愿去碰。所以對于子薺,他總在懷疑,到底在哪里認(rèn)識的她?但在這個淡紫晚霞和清亮曙光緊緊相連的似曾相識的”白夜”,許多和子薺有關(guān)的細節(jié),重回到盧家樹的記憶中。
那女孩走的那天,徐子薺找到盧家樹時,他喝得醉醺醺的,在午夜空曠的街上對著空酒瓶唱歌。子薺把酒瓶扔進垃圾筒。盧家樹坐在馬路牙子上不起來,她罵他沒出息。后來子薺叫來兩個警察,把他架回家里。
這之后,子薺就像半個主人,自作主張地把盧家樹的屋子布置得越來越像雜貨鋪。盡管盧家樹有時真的很不想徐子薺隨意擺布他的東西,但說不清為什么,他一直容忍著她折騰包括他在內(nèi)的、屬于他的一切物品。
這次重返北極村,徐子薺指著一幢藍白相間的巴伐利亞式建筑說,那是1997年他們喝酒唱歌的小酒館原址。盧家樹沒說話。他們靜靜走過1997年的青澀記憶。走過去一米遠,子薺突然轉(zhuǎn)頭問:“這是不是就叫滄海桑田?”子薺的眼睛在北國的陽光里清澈而透明。盧家樹忽然明白子薺為什么煞費苦心把他拉到這來——她要他坦率面對發(fā)生的一切、以及時光無法倒流的現(xiàn)實。其實他不是不懂子薺的良苦用心,只是,年少的所謂執(zhí)著、所謂矢志不渝,讓他這么多年來一直對某些事某些人無法釋懷。
經(jīng)典極光
他們晝伏夜出半個月,依然與極光無緣。徐子薺失望得像一只戰(zhàn)敗的鴕鳥。7月11日晚上,是期待極光的最后一晚。第二日的返程車票已經(jīng)買好。沒看到極光,子薺很不甘心,或許,不甘心的不僅僅是極光。兩個人無言站了三個小時。盧家樹一直都是不愛說話的人,子薺不想說,她唧唧喳喳說了這么多年,感到有些累,還有疲憊。天氣預(yù)報說有小雨,真就下起來,滴在臉上涼涼的,像眼淚。23點55分,子薺輕聲說回去吧。
走了幾分鐘,不見盧家樹跟上來。回頭找他。雨停了。月亮從云縫里鉆出來,月光清亮亮的。忽然,天空升起光芒,色彩斑斕,燦爛耀眼。子薺看見盧家樹傻氣而可愛地舉著煙花向她跑來,“徐子薺,快看‘極光’!”子薺仰頭看紛紛揚揚的煙花,使勁看。或許這就是極光,7月的經(jīng)典極光。
7月之后,盧家樹終于明白:世上有些事,終是可遇不可求,比如奇異瑰麗的極光;還比如某些錯過的人和事。而錯過了一個人,不能再錯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