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朋友之約,去他家議事。這是我第一次到他家去。朋友住在城南一幢別墅里。別墅是為有私車的人準備的,因此與世俗的鬧市區總保持一段距離。我沒有私車,只得乘公共汽車去。下車之后,要到朋友的別墅,若步行,緊走慢趕,至少也要40分鐘。眼看約定的時間就要到了,我順手招了一輛人力三輪車。
朋友諒解我的窘迫,事先在電話中告知:若坐三輪,只需3元。為保險起見,我上車前還是問了價。“5元。”車夫說。我當然不會坐,可四周就只有這輛三輪車。車夫見我猶豫,開導我說:“總比坐出租合算吧,出租車起價就是6元呢。”這個賬我當然會算,可5元再加1元,就是3元的兩倍,這個賬我同樣會算。我舉目張望,希望再有一輛三輪車來。車夫說:“上車吧,就收你3元。”這樣,我高高興興地坐了上去。
車夫一面蹬車,一面以柔和的語氣對我說:“我要5元,其實我沒多收你的。”我說:“人家已經告訴我,只要3元呢。”他說:“那是因為你下公交車下錯了地方,如果在前一站,我只收3元。”隨后,他立即補充道:“當然我還是收你3元,已經說好的價就不會變。我是說,你以后來這里,就在前一站下車。”他說得這般誠懇,話語里透著關切,使我情不自禁地看了看他。他穿著這座城市經營人力三輪車的人統一的黃馬甲,剪得齊齊整整的頭發已經花白了,至少有55歲的年齡。
車行了一小段路程,我總覺得有點不大對勁,上好的馬路,車身卻微微顛簸,不像坐其他人的三輪車那樣平穩,而且車輪不是滑行向前,而是向前一沖,片刻的停頓之后,再向前一沖。我正覺奇怪,突然發現蹬車的人只有一條腿!
他失去了右腿。一截黃黃的褲管,挽一個疙瘩,懸在空中,隨車輪向前“沖”的頻率前后晃蕩著。他的左腿用力地蹬著踏板,為了讓車走得快一些,臀部時時脫離坐墊,身子向左傾斜,以便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在左腿上。
我猛然間覺得很不是滋味,眼光直直地瞪著他的斷腿,瞪著懸在空中前后搖擺的那截黃黃的褲管。我覺得我很不人道,甚至卑鄙。我剛30出頭,有130多斤的體重。體魄強壯,而他比我大20多歲,身體精瘦,且只有一條腿,從他左腿并不肥大的褲管隨風飄動的情形,我猜到他惟一的好腿一定瘦得可憐。然而,我卻大模大樣地坐在車上,讓他的獨腿帶我前行。我的喉嚨有些發干,心胸里被一種奇怪的惆悵甚至悲涼的情緒糾纏著,籠罩著。我想對他說:“不要再蹬了,我走路去。”我當然會一分不少地給他錢,可我又生怕被他誤解,同時,我也怕自己的做法顯得矯情,玷污了一種圣潔的東西。
前面是一帶緩坡,我說:“這里不好騎了,我下車,我們把車推過去。”他急忙制止:“沒關系沒關系,這點坡都騎不上去,我咋個掙生活費啊?”言畢,快樂地笑了兩聲,身子便弓了起來,加快了蹬踏的頻率。車子遇到坡度,便倔強地不肯前行,甚至有后退的趨勢。他的獨腿頑強地與后退的力量抗爭著,車輪發出“吱吱”的尖叫,車身搖搖晃晃,極不情愿地向前扭動。我甚至覺得這車也是鄙視我的!他是在痛恨我不憐惜他的主人,才這般固執的嗎?車夫黝黑的后頸上高高繃起一股筋來,頭使勁地向前聳,我想他的臉一定是紫紅的,他那被單薄的衣服包裹起來的肋骨,一定根根可數。他是在跟自己較勁,與命運抗爭!
坡總算爬上去了,車夫重濁地喘著氣。不知怎的,我心里的惆悵和悲涼竟然了無影蹤。我在為他高興,并暗暗受著鼓舞。在我面前的,無疑是一個強者,他把路扔在了后面,把坡扔在了后面,為自己“掙”來了坦蕩而快樂的生活。
待他喘息稍定,我說:“你真不容易啊!”
他自豪地說:“這算啥呢!我一口氣蹬過八十多里,而且帶的是兩個人!”
我問怎么走那么遠。
他說:“有兩個韓國人來成都,想坐人力車沿二環路走一趟,看看成都的風景。別人的車他們不坐,偏要坐我的車。他們一定以為我會半路出丑的,沒想到,嘿,我這條獨腿為咱們成都人爭了氣,為中國人爭了氣!”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既心酸,又豪邁,是那種近乎悲壯的情感。
車夫又說:“下了車,那兩個韓國人流了眼淚,說的什么話不懂,但我想,他們一定不會說我是孬種。”
不由自主地,我又看著他那條斷腿。我很想打聽一下他的那條腿是怎么失去的,可終于沒有問。事實上,這已經無關緊要了。他用那條獨腿支撐起了他的人生和尊嚴,這就足夠了。
離別墅大門百十米遠的距離,車夫突然剎了車。“你下來吧。”他說。
我下了車,給他5元錢。
他堅決不收,“講好的價,怎么能變呢?你這叫我以后咋在世上混啊?”
我沒勉強,收回了他找給我的兩元錢。
我正要離去時,他不好意思地說:“我本來應該把你送進門的,可那是一幢高級別墅,往別墅去的人,至少應該做出租車啊……我怕被你朋友看見……”
朋友果然在大門邊等我。他望著遠去的車夫說:“你為什么不讓他送到門口?那些可惡的家伙總是騙一個是一個!你太老實了。”
我徒步走過了那段沒有公交車的路程。我從沒有與自己的兩條腿這般親近過,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兩條腿這般有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