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成川
2004年,突如其來的民工短缺現象確實令許多人始料不及。在信奉“看不見的手”信條的學者看來,這確實是一個不可能的“假問題”。以至于當發端于珠三角的“民工荒”蔓延開來,已波及甚廣的情況下,堅信不疑新古典神學的經濟學家們,依然認為這只是信息不對稱造成的暫時性局部現象。
作為中國工業化進展到中后期階段出現的新現象,“民工荒”其實是一系列經濟機制交互作用的結果,是中國特色經濟矛盾演化的最新表現形式。從“民工潮”,到“民工荒”,不僅是經濟發展表象的變化,更是經濟發展內在機制和要素結構的根本性改變,如果不注意和分析其中深層涵義,將可能喪失發展優化和產業升級的歷史契機。
開放中國的獨特工業化道路
中國經濟20多年的發展成就,無疑可以從政策導向和體制轉型方面找到增長加速的動力機制,但經濟增長的源泉還在于生產要素的貢獻。撥開歷史的迷霧,當我們理性看待中,國工業化的突破性進展時,不得不承認,構成中國獨特工業化道路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甚至是關鍵性要素的,是城鄉分割下的農民工體制。
源源不斷的打工仔、打工妹,不僅為工業化提供了接近“無限供給”、極其廉價的勞動力,同時,農村身份和根留原籍的體制安排也使企業不必為其支付社會保障、職工福利等生產之外的成本。正是憑借這種無與倫比的“比較優勢”,中國產品得以極強的價格競爭力迅速占領世界市場。
從勞動力結構分析,20世紀60年代中期到70年代中期,是中國最后一個人口出生率的高峰,這一代人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和90年代初相繼進入勞動年齡,也構成了外出打工民工的主體。勞動力在人口中的高比重,無疑為經濟快速增長提供了強有力支撐。同時,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的對外開放戰略,恰逢發達國家產業升級,這使中國得以承接國際加工制造業的轉移浪潮,在中國廉價而較為優秀的勞動力和優惠政策吸引下,國際資本和跨國公司也紛紛把制造基地設到中國,從而大大促進了外向型經濟的發展。
可以說,國際產業競爭和國內勞動力狀況這兩大要素,決定了沿海外向型加工工業的發展,也共同塑造了其生產方式和運行機制。
一方面,作為從發達國家轉移出來的低技術含量的低端產業,加工工業的利潤率很低,同時面臨其他發展中國家的激烈競爭,這就使企業只有采取低成本低價格的競爭策略來占領市場,把工資盡量維持在勞動力再生產所需的最低限度。
另一方面,龐大的廉價勞動力之間的競爭,使企業對勞動力掠奪性使用的生產方式成為可能。20世紀80年代初期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將大批農民從土地上解放出來,使為求溫飽的農民大量涌向沿海企業,90年代以來農業生產收益的下降,對“民工潮”又產生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就業的競爭使民工長期忍受著低工資、低待遇的惡劣工作條件。有學者調查指出,最近12年來,珠三角民工月工資僅增長了68元;考慮物價上漲因素,實際工資是下降的。而即使是如此微薄的工資也往往不能按月及時發放。有些企業每月加班達130小時以上。
剩余勞動力眾多導致的國內就業激烈競爭,為國際價格競爭約束下中國外向加工業的發展提供了條件,并以低成本使其在國際競爭中脫穎而出。但這種低水平的、以賺取加工費為目的的制造業也造成了許多社會問題。當人們指責這些企業污染環境,不重視工人基本權益,肆意剝奪工人的時候,道德的義正詞嚴雖然響亮,但忽視的卻是其背后經濟規律的無情作用。
“民工荒”預示原有發展模式到期
“民工荒”的出現表明,中國人口結構的“紅利”只是階段性的。由于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實行嚴厲的計劃生育政策,20世紀80年代比之前的人口出生高峰少生了7000萬人以上,而由于沿海工廠用工標準多限制在18—25歲之間,現在外出務工的農民以80年代出生人群為主體,顯然,這一階段勞動力的供給相對減少。
而與此相應,中國人口老齡化進程加速。目前,60歲以上老年人口已達1.34億,占總人口的10%以上,按照國際通行標準,人口年齡結構已開始進入老年型。今后較長時期內,60歲以上人口還將繼續以年均3.2%的速度增長。
雖然較長時期內中國總體上勞動力不稀缺,甚至面臨著較大的就業壓力。但人口結構和經濟發展階段的變化對中國現有經濟增長方式特別是沿海外向型經濟的影響將是深刻的。加工制造業對勞動力掠奪性使用的增長方式將不可持續。
按照市場經濟的經典理論,中國這樣一個人口眾多的國家,“民工荒”本不該產生。當勞動需求增加或供給減少時,勞動力價格自然會提高,從而達到新的平衡?!翱床灰姷氖帧痹谶@里之所以失效從而出現“民工荒”,原因就在于全球化競爭中的價格約束?!懊窆せ摹钡膶嵸|,并不是勞動力供求關系發生了根本性改變,而是企業在低成本的約束下,支付不起在市場中提高了的勞動力價格。
同時,為保持對外競爭力而一味簡單地奉行低成本、低工資戰略,將不可避免地損害國內消費能力的增長,導致內需不振,第三產業難以發展,經濟對外部市場依賴性越來越強,損害經濟健康成長的基礎。
以上情況表明,由于條件的變化,原有的外向型經濟發展模式已必須改變也不得不改變了。
以發展轉型實現良性發展
“民工荒”既提示我們即將到來的挑戰,也為發展轉型以實現良性循環提供了契機。
曾獲諾貝爾經濟學獎的阿馬蒂亞.森,以其對發展公平性的關注而被譽為經濟學的良心。他從人的自由的視角對發展作出了獨特而深刻的闡釋,認為自由在發展過程中居于中心地位,財富的增長只是手段,自由才是發展的目的,對發展和進步的評判必須以人們擁有的自由是否得到增進為首要標準,而發展的實現全面地取決于人們的自由的主體地位。
當中國的發展超越了溫飽階段,開始以追求“共同富?!钡娜嫘】瞪鐣槟繕说臅r候,森的提醒也許可以使我們對發展內涵的理解和發展方式的選擇更為成熟而理性。揚棄粗放的增長方式而升華出以人為本的文明發展,不僅是必要的,也是對我們民族智慧和能力的一場考驗。
因此,在生產要素結構和經濟發展階段發生變化的情況下,我們必須尋求新的增長方式,以在全球化競爭中確立新的比較優勢。這需要我們超越原有的生產方式和經濟循環機制,以新的良性發展克服“民工荒”問題并消除其產生的根源。
嚴格貫徹《勞動法》以及環保等方面的法律法規,確立法治經濟,是第一個關鍵性環節。法治經濟既是市場各要素主體為各自利益長期博弈討價還價的結果,也是社會為公共利益、保護弱者確保共享發展成果、實現共生共贏而制定規范的行為。
禁止對勞動力的掠奪性使用,隨經濟發展同步提高工資水平,不僅將為更多人提供就業機會,也是讓所有人享受經濟發展成果的必需途徑。工資等成本的上升,在短期內對依賴低價戰略的加工工業的對外競爭力會產生影響,但能使不正常的競爭力回歸正常,這要求企業必須拋棄單純追求數量擴張的增長方式,轉向“以質取勝”,實現產品升級。
同時,工資水平的上升,有利于提升國內消費,發展第三產業,進而形成經濟發展更良性的循環。
而另一個當務之急,是破除城鄉二元結構的藩籬。城鄉二元結構下的農民工體制,對工業化曾經有其有利的一面,但已越來越成為中國現代化的最大阻礙。農民工每年大規模的盲目流動,不但要付出巨大的社會成本,實際上也增加了勞動力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