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麥陵
杜亞雄是我國著名的音樂學家,曾任中國音樂學院音樂學系系主任。他初次接觸到裕固族民歌時,還是西北師范學院音樂專業三年級學生。專業的音樂工作者因采風而接觸到裕固族民歌的人,遠不止杜亞雄一人。但讓世界樂壇都知道裕固族民歌的,只有他杜亞雄;因研究裕固族民歌而聞名世界樂壇的,也只有杜亞雄!
杜亞雄為了領悟裕固族民歌的內涵美,竟學會了屬于突厥語族東匈語支的裕固族語言;他為了弄清楚裕固族民歌的歷史淵源,在匈牙利做訪問學者兩年,又學會了匈牙利語,還掌握了匈牙利古代史。就此兩點,也足以令人折服。
杜亞雄最初去甘肅肅南縣搜集裕固族民歌時,只是憑一時的興趣。興趣從何而來?因為裕固族民歌太動聽了!一個人從事感興趣的事業時,一切全是快樂的。但憑一時的興趣,杜亞雄并不會取得后來那樣轟動世界樂壇的成就。正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興趣后,把握它,而且廣泛地去認識自己感興趣的所有領域,又能耐心地堅持探索下去,所以才有“匈奴音樂文化的確是匈牙利民間音樂的淵源之一”的重大發現。
說起杜亞雄與裕固族民歌的緣份,當初真是有其偶然性,后來才有其必然性的。
1963年,杜亞雄在西北師范學院藝術系二年級時,適逢中國音樂家協會啟動搞中國民間音樂集成,1964年這股春風吹到了甘肅。甘肅音樂家協會要西北師院音樂專業的師生完成甘肅的民間音樂集成的任務。擔任民族民間音樂教學的卜錫文先生主張下去采風,搜集甘肅民歌。于是,選擇了三個采風地點,分兵兩路。卜錫文老師帶領學生賀尚仁,到肅南裕固族自治縣;錢培基老師帶領杜亞雄去了高臺、臨澤兩縣。因為杜亞雄認識西北民族學院裕固族學生屈桂蘭,她鋼琴彈得不錯,當她知道杜亞雄要去高臺、臨澤搜集民歌時,便建議杜亞雄在那里的任務完成后,再到肅南去,因為裕固族民歌太好聽了!
杜亞雄在高臺、臨澤的采風結束后,正巧肅南舉辦裕固族自治縣成立10周年紀念活動,所以他隨臨澤政府一行前往肅南祝賀。當他對卜錫文老師說明有意搜集裕固族民歌時,卜老師自然很高興他的加盟。包括下鄉采風,還有在慶典演出時所聽到的,卜錫文老師共記錄下了40多首裕固族民歌。
在肅南的慶典演出活動中,杜亞雄第一次欣賞到了的確動人的裕固族民歌,果然引起了他的興奮。他因共鳴而動情,因動情而至有時落淚。因語言不通,無法將歌詞準確記錄下來,只能記下曲譜。裕固族通行本民族語言和漢語,但沒有本民族文字。他們用漢語只能講述裕固族民歌的歌詞大意,而不能準確地譯為漢語又不失歌詞所具有的韻律。杜亞雄感到要達到這個目的,只有一條路:學會裕固族語言。執拗而又富于激情的杜亞雄,有一種言必行、行必果的作風。但這又談何容易!
事情還遠遠了猶未了。他又去西北民族學院結識其他裕固族學生,同時借閱有關裕固族歷史、宗教、語言、文學、民俗、藝術等方面的書刊,以便對裕固族有更多、更深入的了解。結識西北民族學院裕固族學生賀玉山后,對他的幫助更大了。因為賀玉山的媽媽恩情卓瑪是裕固族民歌手,她邀請杜亞雄寒假去她家。他也真的就去賀玉山家過了一個寒假。這樣,到了1966年冬天,杜亞雄已搜集到了30多首新的裕固族民歌,而且基本掌握了裕固族西部日用語言。
1966年夏天,正是"文革"那造神運動席卷全國的時候,杜亞雄大學畢業了。但"文革"把他留在學校直到1968年,才分配到武威黃羊鎮鐵路中學。后來與一位同學對調去了酒泉鋼鐵公司。西北民族學院的賀玉山畢業后也回到了肅南,所以賀玉山和他媽恩情卓瑪多次到酒泉來看望杜亞雄。有時,還有一些裕固族鄉親隨賀玉山或恩情卓瑪而來,杜亞雄都把這些看作是采集裕固族民歌和豐富自己裕固族知識的極好機會。除了他的天賦和超人的記憶力,更令人驚奇的是他對所有裕固族的駁雜的知識的好奇,以及他與其他人不同的學習方法。他通過與裕固族人的廣泛接觸、相處,完成了自己對這個民族的各種知識的積累,裕固族語言也更嫻熟了。此時的杜亞雄覺得自己剛剛有了一些裕固族歷史、裕固族民歌特點的把握,但民歌這些特點能說明什么?他心中仍是一團迷霧。他陷入無法解釋裕固族民歌特點的莫名苦惱中。
“文革”期間杜亞雄被誣為"搞封、資、修"的黑幫,在私設牢房里關了10個月,他搜集到的裕固族民歌手稿也被付之一炬!杜亞雄為手稿被焚毀而傷心落淚,再要去重新搜集是多么的不易!囚禁中,他只有憑著回憶,把那些民歌天天輪番地在腦海中過一遍,以求爛熟于心。只要生命沒有中斷,生活沒有結束,裕固族民歌也就不會從他記憶中消失!寂寞歲月中的他,沒有以冷漠的心情面對現實的人生萬象。他總是背地里輕輕哼著熟悉的裕固族民歌,并不是心里有多快樂,而是為了不被忘卻才如此。
1978年春天,杜亞雄得知恢復研究生招生制度后,他立即報考了南京藝術學院。因為全國音樂院校只有南京藝術學院的民族音樂理論專業當年招生,而且只招1人,考試11門功課,報考者竟達100多人。杜亞雄考試成績名列第一被錄取。
河西走廊中部肅南縣的裕固族,其西部是古代回鶻一支的后裔。無論從族稱及其演變,或是其含義來說,裕固族與古代回鶻人是一脈相承的。回鶻又稱回紇,其先民是匈奴、敕勒。公元46年,匈奴分為南北兩部。南匈奴臣服于漢王朝,留在了中國,遂于漢族及其他少數民族融合。北匈奴則走上了漫長的西遷征途,并于公元374年(東晉寧康二年)到達匈牙利平原。他們打敗了東、西哥特和其他日爾曼部落,建立了強大的匈奴帝國。五世紀中葉,匈奴人遷徙到伏爾加河流域和高加索一帶,另一部分人在匈牙利定居下來。
杜亞雄弄清楚裕固族族源,簡直不比歷史系的學生查找的歷史文獻少。知道了裕固族的族源后,杜亞雄再沿著匈奴西遷的路線考察沿途的國家及其最后的定居地匈牙利,把這些國家的民歌與裕固族民歌作一比較研究,看能找出多少共同的特點來。
于是,杜亞雄把維吾爾族、突厥語諸民族、阿爾泰語諸民族和匈牙利族的有代表性的民歌分別與裕固族西部民歌作一比較研究,發現裕固族與維吾爾族二者民歌沒有相近似的旋律,風格相去甚遠。而與突厥語系、阿爾泰語系諸民族民歌有較多的共同點,但也有不少差異。匈牙利族的民歌與裕固族卻有不少共同的特點:它們都是五聲音階,采用五度結構,前短后長的節奏型,變節拍,在有曲首的條件下,以曲首音調貫穿全曲,終止式。由于突厥人、匈奴人和裕固族的先民敕勒人、丁零人關系密切,語言相近,所以保存在裕固族民歌中的古代因素不僅是丁零、敕勒、回鶻民歌的特點,也是突厥、匈奴民歌的特點。這些突厥語諸民族、阿爾泰語諸民族的地區和國家,正是匈奴西遷所經歷過的地方。
杜亞雄還注意到,匈牙利人的語言和音樂與其周圍的民族差異極大。這是因為古代匈奴人把自己的民歌帶到了匈牙利平原并保存下來,才造成地域相近,語言和音樂與周圍的民族不同的原因。由于匈牙利這名稱是從"匈"演變來的,所以有研究者稱,匈奴人是匈牙利人的祖先。但也有研究者依據匈牙利人自稱"馬扎爾",認為匈牙利人的先民是公元896年從東方遷到喀爾巴阡盆地的馬扎爾人。據《匈牙利史》介紹,馬扎爾人長期遷移過程中,基本與突厥人長期雜居。至今匈牙利語言中還保存著200布爾加爾詞匯,便是證明。匈牙利文稱"布爾加爾"為"匈人布爾加爾"。突厥學家捷尼舍夫的解釋是,建立在匈牙利平原的匈奴帝國崩潰后,一部分匈奴人遷移到伏爾加河流域和高加索,組成突厥氏族聯盟和各自獨立的汗國。布爾加爾人正是這部分匈奴的后裔。所以匈牙利才用了“匈”這個前綴詞即“匈奴”。
有意思的是,匈牙利的歷史和族源問題,不僅引起中國史學家的關注,而且早在1819年匈牙利就有一位名叫克勒希·喬馬·山道爾的學者,不遠萬里到中國來尋"根"。他經過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埃及、敘利亞等國,到了印度。一路上,他學習藏語、藏文(裕固族人信奉喇嘛教,并有一部分說藏語,用藏文。有的上層人士還用藏文記錄本民族語言)。正當他準備跨越青藏高原到河西走廊去時,不幸病死在途中。
匈牙利上世紀有兩位音樂學家柯達伊和巴托克,在研究匈牙利民間音樂之源的問題上最有代表性。柯達伊推測匈牙利民間音樂是“那個幾千年悠久而偉大的亞洲音樂文化最邊緣的支流”。這個“幾千年悠久而偉大的”國家顯然指中國。而巴托克雖然限于條件不能作深入的探討,但他“仍然懷疑我們的五聲體系中是否保留著亞洲音樂文化的痕跡。”柯達伊和巴托克由于歷史條件的限制都沒有論及匈奴音樂對匈牙利民間音樂的影響,但杜亞雄通過自己近20年的艱苦研究,指出“匈奴音樂文化的確是匈牙利民間音樂的淵源之一”,對柯達伊的結論做了補充,也證實了巴托克的猜想。
杜亞雄的研究生畢業論文獲得評審專家組的一致好評和全票通過。研究生畢業后他來到了北京,在中國音樂學院音樂學系工作。1982年,中國音樂學院學報《中國音樂》第4期發表了他的一篇論文《裕固族西部民歌與有關民族民歌之比較研究》,很快在國內外引起了極大的反響。匈牙利、美國、加拿大、阿根廷、日本等國的學者,或來信、撰文,或舉辦學術演講,對他的論文加以評述和介紹。布達佩斯電視臺還播放了采訪杜亞雄的電視錄相,新華社也就這項研究成果做了專題報道。1984年4月初,匈牙利《人民自由報》記者班奈迪·伊斯特萬·高堡采訪他,當聽到他搜集來的裕固族西部民歌的錄音時,高堡不僅聽懂了其中個別詞句,而且還能說出這是一首什么歌。這使在場的人感到十分驚訝,連高堡自己也深惑不解。這顯然是因為裕固族西部民歌的語言、音階、結構、樂句、節奏型等方面與匈牙利古代民歌有諸多相同之處,所以高堡才大致聽懂了。
隨后,杜亞雄因此而獲得一連串的榮譽和獎勵:
1986年,在音樂界只評了兩位國家級專家,一個是杜亞雄,另一位是中央音樂學院時任院長于潤洋;
1987年--1988年,應邀去匈牙利科學院音樂研究所作訪問學者兩年;
1989年,題為《匈牙利民歌與中國北方民歌的親緣關系》的課題研究,獲得匈牙利社會主義文化獎;
1990年,參加國際匈牙利歷史研究會,當選為副主席。
事后他感到躬與其事,甘辛冷暖,感受自深。榮譽和成功的背后本來就充滿艱辛和苦澀。直到今天,那篇《裕固族西部民歌與有關民族民歌之比較研究》還沒有人提出異議。看來,它是不是將證明他的論證有著穿越時空和令人信服的力量呢?
杜亞雄因此獲得了加拿大科樹特基金會提供的獎金,應邀去匈牙利做兩年的訪問學者。他在兩年內竟掌握了匈牙利語。
他除研究裕固族民歌而轟動了世界音樂界外,至今列為普通高等教育“九五”國家級重點教材之一的《中國少數民族音樂概論》(上海音樂出版社出版)、《中國各少數民族民間音樂概述》和《中國民族基本樂理》都是他的力作。尤其是后者,更是開拓性的著作,獲得了1996年度的洛克菲勒研究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