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性的力量
小學時曾對著鏡子好奇,我是怎么能夠在一秒鐘里笑起來的?于是照畫表情中最簡單的嘴角上揚,眉目扯彎,可是總不是個微笑。于是心理暗示讓我得了怪病,只有在真心想微笑的時候才會微笑,而每當有意識讓自己表演一個時,卻只換來一副面部肌肉混亂的表情。這個病持續了一個假期后又突然不治而愈。
我們每天在做成千上萬個動作,而這些動作也許又可以分解為成萬上億個步驟,可是這些步驟如何選擇如何組織,卻壓根不需要通過思考。比如用筷子夾東西,說話時舌頭的位置,一句句子中一個詞匯的選擇以及怎么愛上一個人。
身邊的許多朋友愛上的那個人常常不屬于他們預期的那類人。也許在愛發生之前每個人會預設著漂亮、富有、體貼、善良、事業、品位等一些關鍵詞,可斷然決定后的那人可能一無所有,甚至完全相反。
如果能夠把愛的動作化整為零,在每一個體內化學物質分泌和思維運動的瞬間把握、控制、有效引導,也許愛的對象就不會偏移軌道。也不會有那么多人在傷心欲絕后自我檢討,我當初怎么會喜歡上這樣的人?或者聽到最多的安慰是:他、她不是值得你喜歡的人。可惜愛的發生常常是一秒鐘或者更短的事,不能拆分,也壓根不需要大腦。
有閨中密友失戀后陪她坐在酒吧里,她說懷疑以后再也不會愛上誰,當時好半天想不出一句寬慰和反駁的話。但我們總不能懊惱一個一秒鐘的決定,愛的動作的發生是那么迅速以至根本來不及阻止。它的無理由也讓人根本沒有經驗可總結,每個人都在無意識的動作上重復地犯錯,傷痕累累卻怠倦不了。
如海子所問,明天醒來后自己會在哪一只鞋子里?這永遠不是夢里解決的問題。
如果遇到一只無知的青蛙讓你徹底精神混亂,也許那時候才會真正失去愛的能力,如同蜈蚣不會走路。更糟糕的,怕是愛的動作變成了擇優的動作,結婚的動作,生存的動作。
愛的分解動作
野兔
參加宣傳戰線工作以來,我收受的第一筆賄賂是一籃雞蛋。那是在6年前,我在內地一家黨報工作,受領導差使,下鄉采訪一家農場的先進經驗。末了,農場負責人握著我的手說,記者同志辛苦了,下面條件艱苦,這個一定要收下……再后來,一篇題為《農業產業化的一面旗幟——XX農場產業結構調整紀實》的文章赫然見報。
這籃雞蛋我最終送給了報社的阿姨,不過,生這些蛋的雞卻深深留在了我的腦海里。那是在農場的養雞場里,一排排關在鐵絲網里的雞,個個豐滿而富態,安祥,或者說呆滯,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地點進食,又在規點的時間規定的地點生蛋。
“初民馴養野雞,始得家雞,而此家雞,相對今日養雞場腦滿腸肥、被科技刑具大卸八塊之雞,又不啻野雞矣。”從農場回城的那天晚上,我感嘆。那時,我覺得自己的生活就像那些養雞場的雞,痛感自己“做人已太久,而獸性全無”。
為了追求向往的野雞生活,后來我辭了職,南了下,打了工。
北大教授錢理群曾鼓呼中國人應該多一點“獸性”,我深以為然。中國早在宋代就具備了資本主義產生所必須的科技水平和契約意識,為什么沒有產生資本主義?這個問題曾困擾過無數學者,后來有人從國民性角度解讀,謂中國人缺乏獸性——冒險精神。中國人喜靜不喜動,民風陰柔。一個老農年過古稀,家離城里只有六七里地,卻一輩子沒進過城,晚清來中國傳教的西方人明恩溥曾對此驚訝不已。
1924年,英國當時的著名登山家、37歲的喬治·馬洛里和他的搭檔安德魯·歐文在朝著珠峰進發之后神秘地消失了。直到1999年,馬洛里的尸體在海拔8140米的高度被發現——他們遇難的時間究竟是在抵達珠峰前的路上,還是登頂之后的歸途中?這關系到誰是登頂珠峰第一人。這個沒有人知道答案的問題也就成了世界登山史上最富懸念的“馬·歐之謎”。
古往今來,西方人在探索大自然的過程中一直一馬當先,多少先驅者葬身沙漠深海、高山雪原;而中國人,自古最大的擔心就是“死無葬身之地”(同時也是最惡毒的詛咒)。
我見過馬洛里生前的照片,年輕而英俊,據說還出身貴族,如果他呆在家里,一生都會富足而優雅——我謂之人的生活,但他卻要將自已己放逐大自然——我謂之獸的生活。今天,西方文明在全世界無往不勝,竊以為夷人之獸性居功至偉。
完美死相
楊瑞春
我們的大學校友錄上面,掛著班級管理員——某個活在大洋彼岸女生的這樣一段感慨:“11年啦……11年啦……非常可怕!”事實上,這個由入學年份而來的數字已經是兩年前的了,當時,該管理員因為感嘆校友錄里洶涌的嬰兒潮,憤然將本班級名字由“鐵肩擔道義”改為“鐵肩擔尿布”。
時間進入第13個年頭,新生嬰兒雖依然陸續有出,但勢漸衰落,已接近尾聲。而不久前出現了一個令人驚訝的消息,散發出與尿布氣味截然相反的氣息——某同學告訴大家,我們的一個插班生同學不久前在家中孤獨去世,三天后他的弟弟去探望時才發現,尸體已經有些腐爛。插班生在學校和我們大多走得很遠,我甚至從來沒有跟他說過話,也記不得他的長相,但這樣的消息還是讓已近中年的脆弱心靈不由感喟。
這里面最讓人受不了的是“腐爛”二字,但想想也正常,人因為不知何時死之將至,往往沒有時間去認真地考慮自己的死相問題。在這個問題上,自殺者顯然是有優勢的。
加繆說:“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自殺”,但對一個完美主義者來說,自殺還沒有達到終極,在這個嚴肅的哲學問題旁應該加一個必要附件——就是死相。
在我的印象里,將死相問題討論到極致的只有《失樂園》,而且男女主人公談論自殺的技術處理方式時就像說買菜做飯一樣自然——真是奇怪的日本人啊。在小說里,久木和凜子在自殺前特意安排了一個送劈柴的人,他們計算好了時間,希望兩個人緊緊相擁的身體是在尸體最僵硬的時候,也就是死后十幾個小時到二十個小時被人發現。后來他們果真完成了這個理想。
后來將有關我的插班生同學的壞消息跟朋友說,一位有悲觀傾向的美麗女友說的話讓人吃驚,原話如下:“我可能也會獨自腐爛的。可是,我是填寫了捐獻角膜的志愿書的。如果我腐爛了,角膜還能用么?如果像滴眼藥水一樣事先滴點防腐劑,角膜是不是就不會腐爛?”
在現實中,冷靜地探討這種技術問題無疑讓人無法承受,我打岔回答說,我寧愿死在沙漠里,因為天然防腐——這是剛看過《情陷撒哈拉》這張碟的第一反應。但是,最近讀到的有關羅布泊小河墓地考古的文章和照片又有點讓我疑懼:我們文筆優美的記者將墓地中發現的一具女性干尸稱為“微笑公主”,從照片上看,這位女士的眼睫毛果然像文中所說,如“小樹林”一樣稠密,但這個完好的女干尸傳遞過來的是讓我打寒顫的恐怖信息,何況她還要作為文物被人瞻仰和研究。我決定收回我的話——如果我死了,還是腐爛掉的好……
水親親
任田
我不大記得小時候的事,惟一還在閃光的,是流經家門前的一條美麗的河。后來我問我媽:“過去你在鄉下教書的時候,是否門前真的有一條大河?”我媽想了很久,才說 :“那不是條河,是條很小、很小、但很清亮的小溪。”
長大后跟隨父母回他們的母校延安大學懷古,看到當年浩浩湯湯的延河已干涸了,黑色的橋洞像再也流不出淚水的眼睛,很難聯系起他倆當年在“延河的水滾滾地流”的背景下,一起在寶塔山下高聲齊頌毛主席語錄的波瀾壯闊的戀愛場面。第一次偶然相逢,英姿颯爽的我媽從一輛軍用卡車上毫無懼色地跳將下來,我爸一眼就看上了溜溜的她。
也許是被那條小溪的記憶牽引,我一直想在廣州買間臨水的房子,倒不是顧著“水為財”的好意頭,而是那些璀璨的燈影投射在暗黑的水面上的誘惑,那些連波的浪頭自覺自愿奔流向海的趨勢,令我心馳神往。曾在某個雨夜,我擦身而過一個想要投江的身影,他在號啕大哭,站在夜里12點依然車聲隆隆的海珠鐵橋上。溶入了大量雨水和淚水的珠江在那天夜里非常可怕,像一鍋憤怒翻滾著的老火濃湯,用某種充滿誘惑的吼聲招呼著橋上像一粒胡椒一樣渺小的寂寞靈魂。
安靜。我看見香港維多利亞港灣上空與其說振翅翱翔不如說隨風飄浮著的一只水鳥,晴好的陽光照耀著這只稍縱即逝的白色鷗鳥,它飛翔的姿勢既像是神話又像是詩,近在安詳輕松的談話與下午茶時光的咖啡杯邊緣。它飛翔的軌跡,金庸透過渣華道落地玻璃辦公室可以看到,郎咸平透過千萬港幣新屋大窗也能看到,而它依然是原來那只悠閑散淡的海鳥,盤旋在藍的天,藍的海,藍的空氣當中,跟隨著海潮起伏浪奔浪流的,是每一顆看到它難免感懷身世的欲望人心。
后來我夢見,那一只維多利亞的白色鷗鳥,就那么突突地閑散地振翅,忽然就飛回了記憶中那條很小、很小、但很清亮的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