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心勃勃的史詩片《特洛伊》在西方似乎并沒有得到多少好評,有人甚至惡毒地說它是“一部讓人挨到結束的影片,只配C級”。也許就是因為事先被打過這是一部爛片的預防針,待到在影院里伴著那略帶東方情調的音樂完全沉浸到一場3000多年前的情仇糾葛和生死廝殺中的時候,感覺還真是不錯。因為是首日放映,影院里少有的滿座,從大家熱烈又有點嚴肅的反應中也能感受到,沒有人是挨到最后結束的。
《特洛伊》在東西方遭遇的不同命運有點像前兩年的《臥虎藏龍》和今年的《十面埋伏》。后者還沒有在中國公映,不知道觀眾什么反映,但先睹而不快的評論專家們已經罵聲載道,說是空虛,無聊,形式大于內容;而西方的觀眾和影評人卻不這么看,他們就覺得神奇,精彩,實足的東方韻味,在戛納獻給它20分鐘的熱烈掌聲。
用東方人的眼睛看西方,就如同用西方人的眼睛看東方,除了困惑不解也多了幾分寬容。我們不會追究布拉德#8226;彼特的形象與我們心中的阿喀琉斯有什么不同——阿喀琉斯是誰呀?也不在乎特洛伊之戰到底打了10年還是十幾天。至于最受人詬病的影片已經全無荷馬史詩中宿命悲劇的沉重,普通中國觀眾更是不知所云。在我們眼里,這是一個不需要特殊的文化背景就可以基本理解的故事,雖然其中的一些邏輯有點奇奇怪怪,但既然發生在3000多年前的洋人身上,大可不必較真。我們還看到輝煌精美的遠古宮殿和城垣,盡管覺得御前會議圍著一個大水池而坐不免讓人擔心,怕哪個老頭一不小心掉了下去,但誰知道那是不是另一種古怪的上古風俗呢?反正幾萬甲士生生撞入對方陣營的場面足夠刺激,身材健美的大明星決斗足夠震撼,因為我們知道得少,所以比較容易滿足于視聽的快感。
西方影評人(以及一些跟屁蟲式的中國影評人)與中國觀眾分歧最大的大概是對于影片主角阿喀琉斯的評價。在神話故事中,阿喀琉斯出生后被其母(法力極高的地母)倒提著雙腳在冥河里浸泡,所以全身刀槍不入,只有腳后跟沒有泡過,所以成了他虛弱的罩門(中國人在這里又會納悶,全身都泡了,干嗎不倒過來再泡泡腳,徹底成就金剛不壞之體呢?)。而根據《伊利亞特》的記述,這位大英雄在特洛伊戰爭中的行為,經常是直接受到神的指引。但在電影中,最讓文化學者感到不爽的,就是它把原始故事中的神話部分全然變成了一個純人文(而且還相當好萊塢)的故事。
因為難免殘存下古代神話的孑遺,有些地方確實不太順。例如戲中阿喀琉斯母子相會一段,沒有了神話,表現宿命的預言就失去了依托。而最后帕里斯射中阿喀琉斯腳踝的特寫鏡頭,由于沒有上述前提也就失去了意義??磥砦址驅?8226;彼得森事先是預設觀眾對這些神話情節都有個大概的了解,雖然在故事中完全去除了神性,卻還是想利用最普通的公共文化知識來輔助敘事。
對于西方觀眾,我不知道效果如何,但對于中國觀眾來講,基本的無知反倒減少了許多麻煩。在我們眼里,這個阿喀琉斯就是活脫一個“洋呂布”,勇冠三軍,高傲偏狹,好色使氣,稀里糊涂。但他讓我們贊美和羨慕的,可不僅僅是超群的武藝和颯爽的英姿。他給我們的驚喜,來自于那種我行我素,獨往獨來的自由精神和自由境界。最后的英雄救美雖然落了好萊塢的俗套,但比起呂布的白門樓來,畢竟漂亮得多。
看見一些評論,總是先用《伊利亞特》作基礎標桿。但在我看來,將史詩中那些半人半神的英雄降格為普通的人,讓他們為自己的理由行動,總比讓他們充當那些瞎胡鬧的諸神手中的木偶更容易讓現代觀眾接受。我們寧愿相信世界上,至少是遠古的世界上,會有阿喀琉斯這樣一群人,他們立身行事,尊重自己的情感遠遠高于尊重理智,有些不管不顧,為所欲為,即使代價慘重也絕不后悔。當代社會大概不會有這樣的人了,但我們有時還是會向往這種精神。要不然,何必去看什么歷史大片呢?
好萊塢的策略之一就是把一部商業電影的文化底線降低到普通大眾都容易接受的位置,其結果是觀眾懂得越少,看著就越熱鬧,越愉快。由此我們可以推斷,當前歐美的普通民眾,對于荷馬史詩、希臘神話這些古典文化知識,水平也比一般中國人高不了多少。這些人看《特洛伊》,感覺肯定同那些飽讀詩書的評論家大不相同,卻與我們有許多相似之處。這一點,看票房就知道了。
作者為北京廣播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