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山縣城關鎮新政府辦公大樓建成后,別的鎮長都搬進了“領導集中營”的三層豪華間,只有馬副鎮長屈居底樓的“便民大廳”。不是馬副鎮長犯錯誤了,而是他分管信訪辦。上級領導早就強調,信訪工作無小事,要變群眾上訪為干部下訪。馬副鎮長從三層下到底層,算是“深入群眾”的一種表示。
這天下午,馬副鎮長正在辦公室翻報紙,秘書小張進來請示:“放羊村有個叫祁增富的老光棍非要見你,說是有一件涉及政府信譽的大事要和你當面詳談。”
放羊村是全縣出了名的窮窩窩。窮窩窩里的一個老光棍,能有什么“大事”會涉及政府的信譽?馬副鎮長不耐煩道:“是不是又來要救濟的?”
年底歲末,馬副鎮長最頭疼的事就是上訪的人找政府要救濟。對這些人,他的原則是一律不見。
小張也吃不準,只得含糊說:“也許是吧……”
馬副鎮長不耐煩道:“跟他講我沒空,不見!”
馬副鎮長的話音未落,外面大廳里傳來破鑼般的聲音:“俗話說,欠債還要還錢。共產黨領導打的欠條就不算數了?……”
馬副鎮長皺了皺眉頭,問:“誰這么放肆?”
小張出去一看,回來稟報道:“是祁增富,他說政府有一筆錢欠了他50多年了。”
“欠了50多年?”馬副鎮長來了興趣,說道:“讓他進來吧,要是他敢瞎扯,就通知派出所,關他的拘留。”
祁增富進來了,骨瘦嶙峋,衣衫襤褸。一件破棉襖,光一條袖子就有七八個補丁。
馬副鎮長先揮了揮手,驅散從破棉襖里發散出來的“異味”,然后板著臉問道:“你說政府欠你錢,還欠50多年?”
祁增富點點頭,從破棉襖的爛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黃紙條,遞給馬副鎮長。
馬副鎮長接過一看,是一張寫于1947年的借條。大致意思是:一個叫陳秋生的向一個叫祁老三的借了高粱面200斤、白布3丈2尺等物,約定革命成功后由人民政府負責歸還云云。
看馬副鎮長不相信的樣子,祁增富解釋道:“這借條是我昨天翻修舊房時,從老宅的墻縫里找到的。祁老三是我爺爺,陳秋生是當年放羊嶺游擊支隊的司令員,這50多年前共產黨領導干部打的借條,現在的人民政府還認不認?”
馬副鎮長的小眼珠骨碌碌轉了幾轉,突然從座位上站起身來,一把握住祁增富的手,動情地道:“認、認,當然認。祁增富同志,你提供的這個借條可是寶貴的革命文物啊!我保證,政府連本帶利一分錢也不會少你的!你先回去,耐心等我們的消息……”
送走祁增富,馬副鎮長仍處在興奮之中,不停地搓著雙手,連著自言自語了幾個“好”字。
也難怪馬副鎮長如此激動:聽說這陳秋生已不在人世,但他的后代不少都是海外的大老板。現在海山縣正大力招商引資,陳氏后代就是最大的爭取對象。關鍵時刻能弄出點關于陳秋生的“革命文物”,還怕陳氏后代不來縣里“考察”?自己的功勞不就大大的了……
看馬副鎮長站起來后就不知道坐下,一旁的小張提醒道:“馬鎮長,這借條還不知是真是假呢……再說,鎮里的錢也不寬裕……”
馬副鎮長大手一揮,斷然道:“借條肯定是真的!祁增富這種人,不是我瞧不起他,你讓他造假他也造不出的。現在,我馬上向上級領導匯報此事,我估計領導一定要咱不但還錢,而且還得把這事辦出影響來。”
不出馬副鎮長所料,縣里的主管領導也覺得此事極有價值,指示要以縣里的名義操辦。
第三天一早,由馬副鎮長帶隊,縣里四套班子領導參與,一支車隊浩浩蕩蕩向著放羊村奔去。
在放羊村村小學的操場上,縣里舉行了隆重的“欠款歸還儀式”。經有關經濟學家測算,當年陳秋生所借之物,在今天連本帶利折合人民幣5403元。
當祁增富用顫抖的雙手,從馬副鎮長手里接過5403元現鈔時,激動得只會說一句話:“謝謝政府,謝謝政府……”
海山縣政府歸還50多年前欠款的事,第二天就做到了電臺有聲,報紙有字,電視有影。此事最大的功臣莫過于馬副鎮長,個別上級領導公開表態:“小馬同志關鍵時刻還是很有政治經濟頭腦的嘛!”
當天晚上,馬副鎮長意氣風發地剛回家,一個叫柳大剛的人不請自到了。
這柳大剛本是縣文化館的一名美術干部,前年下海后,開了一家裝潢公司。前年年底,他找到了時任“鎮政府辦公大樓建設指揮部總指揮”的馬副鎮長,希望老鄰居照顧他一點工程活兒。馬副鎮長就把給各辦公室安裝窗簾的活兒給了他。誰知,這柳大剛畫畫兒行,做生意卻拎不清。“窗簾工程”給他后,他居然一次也沒再到馬副鎮長家里“認過門”。后來因為工程超標,鎮里開始打白條還工程建設款,馬副鎮長就特意“關照”柳大剛的錢緩一緩再說……
馬副鎮長看柳大剛跟進來了,也不讓座,沒好氣地說:“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是鎮里賴賬不還,實在是財政上暫時沒錢啊。”
柳大剛意味深長地笑笑,道:“馬鎮長,你誤會了,今天我是來歸還鎮里的‘欠條’的,鎮里欠我的窗簾錢已經還清了。”
馬副鎮長糊涂了:“還清了?誰還的?什么時候還的?”
柳大剛道:“昨天,你親自還的啊!”
柳大剛接下來說出的話,馬副鎮長聽著就有點“暈菜”了——
原來,祁增富是柳大剛的一個遠親。年底了,他沒錢過年,就去找柳大剛借錢。柳大剛沒借給他錢卻利用自己的專業特長,偽造了一張50多年前的借條,然后又叮囑祁增富如此這般……
馬副鎮長越聽越氣,把飯桌當成了辦公桌猛地一拍,怒道:“你混蛋!竟敢跟政府開這種玩笑,看我怎么收拾你!”
柳大剛卻不急不躁,道:“馬鎮長,你怎么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呢?我真要跟你開玩笑,就該到你辦公室把事情‘大聲’說清楚。我來你家里,還不是看在老鄰居的份上,‘照顧’你嘛。昨天你在放羊村當著成百上千的老百姓還了5403元,扣除欠我的5000元窗簾錢,和我給祁曾富400元獎勵還多3元……馬鎮長,我再多嘴一句,有些事鬧大了,可能又是‘新聞’,所以你也不要再想著該怎樣收拾我和祁增富了。”
說話間,柳大剛掏出3個面值一元的鋼蹦兒,連同馬副鎮長簽過字的那張5000元的白條,一起放到了飯桌上。然后,他頭也不回地就往外走。馬副鎮長盯著那3個在鋼蹦兒,此刻他最感鬧心的是:明天該怎樣向上級領導隱瞞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