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懿榮是晚清偉大的愛國者,殉庚子之難,也是一位以經(jīng)義金石之學享盛名于海內外的大學者。他發(fā)現(xiàn)了甲骨文,使中華文明光耀千秋。他也是一位杰出的書家,晚清就有“翁(同龢)、王(懿榮)、何(紹基)、戴(彬元)書法四家”的美譽。他淵博的學養(yǎng)、高尚的人格形成了他的卓識和獨特的書風,使他名垂書史。
一、王懿榮生平簡歷
王懿榮,生于1845年卒于1900年,字正孺,號廉生、蓮生。今山東省煙臺市福山區(qū)古現(xiàn)鎮(zhèn)人。其祖王兆琛,清嘉慶進士,官至山西省巡撫,精通書法,著有《正俗備用字解》、《眄棠書屋文集》等。其父王祖源,清道光拔貢,官至四川按察使。喜收藏金石,善鑒賞真?zhèn)危簿跁?,著作有《漁洋山陰秋柳詩箋》、《天壤閣叢書》等。王懿榮的家學淵源,對其日后嗜古癖墨,發(fā)現(xiàn)甲骨文具有重要影響。
王懿榮幼年,家庭殷實,生活無憂無慮,5歲那年,也就是道光二十九(1850)年,其祖父王兆琛遭同朝御史楊彤如的彈劾,獲罪遣戍,家道中衰。但即使如此,王懿榮還是從小就受到了嚴格而正規(guī)的教育。六歲受業(yè)于外叔祖謝學庵先生。九歲轉由母舅謝琴南、謝價人教育。十四歲,則入表伯張墨林門下,墨林是咸豐進士。十五歲入都后又受業(yè)于翰林編修崔清華先生。教王懿榮的人個個都是飽學之士。王懿榮成長的過程中有一個大儒是不得不提的,他就是周孟伯(名悅讓,字孟伯),孟伯是道光二十六年進士,時為禮部主事。周孟伯博聞強識,有過目不忘之譽,學無不通,尤精邃于經(jīng)學,連當時的經(jīng)學大師潘祖蔭也推服悅讓。據(jù)《年譜》,王懿榮師從周孟伯是十九歲。王懿榮的經(jīng)學基礎,就是從這時開始奠定。王懿榮從此留意于各種經(jīng)籍版本的收集,開始醉心于各種金石文字,這一切為他日后成為金石學家打下了基礎。
王懿榮從18歲開始參加科考,但一直不順,光是鄉(xiāng)試就考了8次,直到光緒六年(1880)才考中舉人,此時的王懿榮已經(jīng)35歲了。這漫長的十七、八年時間里,他到底在干什么呢?就是在做金石學的研究工作。他25歲跋《登州古器物拓本》說:“余性耽金石,與日俱深,鄉(xiāng)人北上,率以餉余。雖皆易得之品,是育黎古文。遂輯往歲所藏,并得諸他邑之隸吾郡者,匯為一冊,經(jīng)文又續(xù),將無已焉?!?sup>[1]
王懿榮正式在京城住下來后認識了更多的名人學者,也獲得了更為寬闊的文化視野?!赌曜V》27歲條云:“是年,公任京秩,時篤好舊槧本書、古彝器、碑版、圖書之屬,散署后比閱市,時有所見,歸與黃夫人相對語。夫人曰,明珠白壁,異日有力時,皆可立致之,惟此等物事往往如曇花一現(xiàn),撒手便去,移時不可復得,后來縱有奇遇,未必即此類中之此種也,好極力慫恿購之以為快。以故裘葛釵釧往來質庫有如廚笥?!?sup>[2]
經(jīng)過十九年的努力,光緒七年(1881),他完成了《南北朝存目》。在序中,他說:“始自壬戌(1862),迄今辛巳(1881),前后十九年中,探索借讀,往返商榷者,為膠州匡鶴泉師、吳縣潘鄭龕師、江陰繆炎之師、濰縣陳壽卿丈、諸城尹慈經(jīng)秀才、會稽趙撝叔大令、吳縣吳清卿太仆、光山胡石查戶部,考訂違合,剔抉幽隱,則大興孫問羹兵部、銅梁王孝禹工部、永明周季編修、會稽章碩卿大令之力為多。利津李竹朋丈、大興劉子重刑部、績溪胡甘伯戶部、諸城家戟門刑部叔氏亦嘗有事于此,今墓木已拱,竟不及見此刻之成也,悲夫!”[3]
這里提及的匡鶴泉(道光進士,官禮部尚書)、潘鄭龕(祖蔭,工部尚書,經(jīng)學大師)、繆炎之(荃孫,翰林編修)、陳介祺、吳大澄等都是當時著名的文字學家、經(jīng)學大師。其中繆荃孫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他不但薦拔了王懿榮,而且對其金石考據(jù)之學有具體的指導??娷鯇O,字炎之,號藝風,江蘇江陰人,晚清著名學者,長王懿榮一歲。善目錄、考據(jù)、金石之學,著有《續(xù)碑傳集》、《清學部圖書館善本目錄》、《藝風堂文集》等數(shù)部專著。王懿榮留下了近百通與繆荃孫的信札,多為討論、切磋學問,與這位房師保持著深厚的友誼。
王懿榮殿試后賜進士出生,授庶吉士。庶吉士是進士中的善書者,這樣他有了更多的機會收集金石文字,也有了更多的切磋藝事的朋友。他37歲時,過濰縣,住陳介祺家,為南鄭撰《齊魯古印捃·序》,已有十分宏洞的眼光。吳士鑑在《王文敏遺集·序》中說:“公以庚辰(1880)入翰林,一歸里門,迂道濰水,復省贈公于成都。單車行役,馳驅河洛秦蜀之郊,所至則剔殘碑,訪剩碣,采獲百端,輦至京邑。公既迥翔三館,綿歷十年,中朝言學者,自吳縣、常熟外,惟公豐采隱然,名流縱萃,趾錯于門?!?sup>[4]確實,王懿榮利用官職的變換,在各地奔走中,拓深他的金石學研究范圍,并每有獨到的發(fā)現(xiàn)。如光緒十四年(1888)他到河南開封當考官,見到南朝碑刻《劉懷民墓志》以重金購之。此碑是研究隸楷嬗變的重要實物資料。他先后收藏了大量的古拓,如《乙瑛碑》、《曹全碑》、《九成宮》、《圣教序》、《岳麓寺》、《智永千字文》、《道因碑》等,收有秦漢印五百余,還有各類泉幣等?!赌曜V》53歲云:“公性嗜古,凡書籍字畫,三代以來之銅器、印章、泉貨、殘石片瓦,無不珍藏而秘玩之。鉤稽年代,補正經(jīng)史,搜先達所未聞,通前賢所未解,爬羅剔抉,每多創(chuàng)建,至于購求古物,固未嘗一日有巨資,處極困之時,則典衣以求之,或質他種以備新收。至是居喪奇窘,抵押市肆至百余種,然不愿脫手鬻去也?!?sup>[5]正是有了這種金石文字學方面豐厚的經(jīng)驗積累,才使他慧眼卓識,發(fā)現(xiàn)了甲骨文。
王懿榮50歲后,官運順昌,得以入直南書房?!赌曜V》52歲云:“公自值內廷,仰荷恩綸,獨深倚任,鑒別書畫,特命恭寫御屏風,恭代御筆,日極其多。兩宮獎勵,時有傳宣,或奉敕書于私第,或一日再入于宮廷。復命時進經(jīng)史子集異本新刊,以備觀覽。”[6]南書房不是權利機構,但卻與皇帝近,且多書寫任務。這說明,王懿榮此時已得到皇上的充分信任。制敕誥,鑒定書畫,向皇上進書,說明了王懿榮學識的淵博,又證明了他的書法已得到了皇上的肯定。他為光緒皇帝寫的《起居言行箴言》至今還在故宮的養(yǎng)心殿里。這當然是典型的館閣體正書,但雍容閑雅,正氣凜然,非一般俗手可成。
王懿榮仕途順暢之時,也正是晚清各種矛盾激化之時。八國聯(lián)軍此時已打進中國,1900年,慌亂無主的清朝任命王懿榮為京師團練大臣,這無疑是危難時期的背水一戰(zhàn)。而正是在這歷史的危險關頭,王懿榮完成了他人格光輝的最后一章。
光緒二十五年(1899),王懿榮在一次看似偶然的買″龍骨″中,發(fā)現(xiàn)了甲骨文,此時,是其殉難的前一年。關于這一學術史上有重大影響的發(fā)現(xiàn)最早是誰,曾有一些爭議,不過加拿大學者明義士在1933年《甲骨研究》一文中,詳細記載了他到安陽實地采訪時,與當時出售甲骨的商人范氏的一段談話,可以證明王懿榮確為發(fā)現(xiàn)甲骨文的第一人:
“一八九九(已亥,光緒二十五年),有學者名王懿榮(字廉生,謚文敏公)到北京某藥店買龍骨,得了一塊有字的龜板,見字和金文相似,就問來源,并許再得了有字的龍骨他要,價每字銀一兩,回家研究所得,王廉生是研究甲骨的第一人。當年秋,濰縣范氏又賣與王氏甲骨十二塊,每塊銀二兩。蓋范氏在北京聽說王氏之事,便到彰德得了十二塊,回北京賣與王氏。1900(庚子,光緒二十六年)春,范氏又得了八百塊,亦賣與王氏。其中有全龜甲一塊,文五十二字?!?sup>[7]
此外丹徒(現(xiàn)鎮(zhèn)江)人劉鶚,于1903年出版了《鐵云藏龜》一書,在其自序中說:
“有范姓客挾百余片,走京師,福山王文敏公懿榮見之狂喜,以厚值留之?!?sup>[8]
這兩段材料詳盡、真實可信,具有說服力。
王懿榮對所得的甲骨進行分類、整理,但在第二年就去世了,所以,并沒有留下有關甲骨文的研究成果,他的書法創(chuàng)作也和甲骨文關系不大。但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卻絕非偶然,正是他長期金石碑刻考證與古文字研究的深厚學術底蘊,使″偶然″的機遇成為了必然的發(fā)現(xiàn)。不過王懿榮對于書學乃至于近百年學術的重大貢獻,卻正在于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因為這一發(fā)現(xiàn)推動了近代學術發(fā)展,對于此后無論在歷史學、考古學、文字學諸多領域的研究,都產生了難以估量的影響。
二、王懿榮的金石學思想
王懿榮以畢生的精力致力于金石學、文字學的研究。他不但不辭勞苦地考察、挖掘,而且將收羅到的鼎彝銅器、殘石片瓦的文字,親自拓銘片,逐一考訂,然后臨寫。因而,他在書法上能不泥古而推陳出新。他的金石學思想,是基于對歷史真實的還原,以金石證史、補史。
(1)據(jù)以補史,識史沿革
王懿榮在寫給姻長兄祜曾的信中說:“周璽一門,本為祖老與苾丈所創(chuàng)獲,此稿就璽之原來形制為類,而暗中仍有官私之別。可見先輩用心精密,斷非后來所可及。累累皆系戰(zhàn)國之物,必執(zhí)一官璽論定孰后孰先,文字自然有后先可分,官制則書缺有間矣。字且不能盡識,何論彼此沿革之時世哉!至漢魏以及南北朝官印,多為史所不載,其足補史缺處,真是一字一珠,此卻有端倪可尋。”[9]這表明,從一枚官璽進行判斷還不夠全面正確。漢魏、南北朝官印,多為史不載。因此,“僅知史事而不知印文之委細,則也不能此事?!笨从∥?,當于史實結合起來,方能看出一些文字沿革的消息。在《天壤閣雜記》中,他曾說:“得泥封載國大行印文一,可補漢志及各家收藏之缺。”[10]他的《論印》詩說得明白:“刀幣與彝鼎,斯文并可觀。我今見周印,據(jù)以補周官?!薄抖θ吩娬f:“古文泉最壽,傳會到羲皇。若說漢新莽,錢中合作王?!?sup>[11]從一枚錢幣中,王懿榮就看出了歷史的興衰。在《古泉說》中,他舉了個例子:“蜀漢直白五銖,‘直白’字實兼隸體,疑初議改鑄時,即取五銖舊泉為模,增入‘直白’二字。當時盛行隸書,遂采用之。”[12]這樣的歷史眼光,就十分犀利。王懿榮甚至認為詩也是史,亦關世道。說:“嘗謂一人之詩,一身之史,亦一朝一時之史也……求其蹤跡所親到,耳目所親知,以推測其一朝一代、一鄉(xiāng)一邑世運時世之真,則不獨為其一身之史,且可有裨其一朝一時之史?!?sup>[13]以詩證史,固然不錯,但認為詩(藝術)的功能只是史,就失之偏頗了。
(2)據(jù)金石以見書法之流變
璽印、錢幣、鼎彝、造像等金石上的文字,真實地反映出書法本體發(fā)展的要求,因之,王懿榮特別關注這些文字的流變。在《齊魯古印捃·序》中他說:“《春秋左氏傳》、《國語》言璽,《書》、《周禮》、《韓非》亦言之。應劭、衛(wèi)宏說秦以前,民皆以金玉為印,惟其所好,尊卑共之,是也。六書大旨,至史籀已失,秦漢印篆又別出一體。然自李斯未劃一之前,周末文字各國異形,殊軌分途,不強同也,蓋六書之旨益微矣。其孳乳繁變,莫可究詰,遂無從鑿識。存于今者,若《石鼓》及諸小印璽是,已璽之具官名者是。周秦之際,如司徒、司馬、司工、司成之屬,半皆周官。又私祿一官,今《周禮》下注闕,而璽印中有之,其上二字亦絕不可識,真漢人所謂奇字矣。人名者漸近小篆,有秦漢之際者,今日而欲以朝代識別之,亦止若是耳,難確屬也?!?sup>[14]這里從文字的變化看歷史的變化,而史籍的記載以實物證之,很有說服力。“六書大旨,至史籀已失,秦漢印篆又別具一體?!憋@然秦漢印篆在文字的演變過程中已屬后來的事,璽印中的官名,又恰恰是《周禮》所闕。所以,小小一枚印,既反映出當時的歷史,也反映出文字的演變。
王懿榮以其犀利的歷史眼光,看出了許多碑石的至美。光緒十四年(1888),他在河南開封購《劉懷民墓志》,此墓志刻于劉宋大明八年(464),書法古茂渾樸,凝重渾圓。體勢與《爨龍顏》為近,是楷書發(fā)展過程中的重要一碑。1900年,他《題初拓精本<魏劉懿墓志>》云:“此本……嘗謂南北朝諸志石,當為古今楷書之祖?!?sup>[15]《劉懿墓志》興和二年(540)刻,端正寬博,形貌上比《劉懷民墓志》更接近楷書。因此,他觀閱了大量的南北朝志石,得出了“南北朝志石,當為古今楷書之祖”的結論。這個結論,經(jīng)得起書法史的檢驗,顯示出了超人一籌的藝術眼光。魏碑墓志的拓本極多,王懿榮卻可以從某一字的清晰或遺漏,斷其真?zhèn)?,鑒定的眼光讓人嘆服。正因為王懿榮對金石有著真知灼見,所以他的看法高于阮元。清代中葉,著名學者阮元著《北碑南帖論》和《南北書派論》倡書學南北分派,舉碑學之大纛,為后來的碑學思想開啟了先河,影響甚巨。王懿榮曾對漢魏南北朝碑刻做了大量的研究,并著有《漢石存目》和《南北朝存石目》,他提出不同于阮元的看法,形成了自己的理論觀點。他在一首詩中寫道:

“北碑南帖苦分明,長笑儀真手眼生。
試出上元眾梁闕,還參齊魏一持平。”[16]
此詩批評了阮元(儀真)過份強調北碑南帖的偏見,以南京(上元)地區(qū)的南朝梁闕書體與北魏、北齊書作比較,找到其時代共性,從而說明南北并非“分明”而是“持平”。
從現(xiàn)在所能見到的許多北方魏晉時期的寫經(jīng)、簡札墨跡、南朝碑刻看,“北碑南帖”截然分派說,顯然不盡全面。南、北碑雖有地域書風的差別,但“梁闕”與“齊魏”的時代共同性仍然是主流。王懿榮晚于阮元約七、八十年,見到了更多新出土的碑刻,加之認真研究考察,因而其觀點顯然更為客觀。
清代出土的碑石畢竟有限,所以僅以個人之見推斷書史復雜的書法現(xiàn)象難免有誤,清人對“二王”書法便是明證。
自阮元首先提出對東晉“二王”書體的懷疑以后,在晚清日益濃厚的碑學氛圍中,對于如《蘭亭序》這樣的王書代表作,乃至傳世的晉人全部書跡都產生了疑問。王懿榮顯然也深受這一書學思潮和書學史觀的影響。王懿榮在“為徐頌閣尚書題所藏宋拓虞書《廟堂碑》長安本”的詩中寫到:
“蘭亭祕妙覃豀通,千兩黃金說涪翁。
城武長安合買本,從來唐拓總朦朧。”[17]
顯然他對包括《蘭亭》在內的“唐拓”皆也持懷疑態(tài)度。此外,在另兩首“題晉永和六年王氏磚硯匣兼論書脈”詩中,這一懷疑表露得更加明確:
“唐人偽造二王帖,合入昭陵一冢收。
請認此磚分體字,山陰那得行書留?!?/p>
“磚比蘭亭早二年,王家姓字篆文堅。
八分總有幾分在,不似宋摹箋。”[18]
以早于《蘭亭》二年的磚文為依據(jù),論證晉人無行書。王懿榮的這一觀點,顯然與他長期浸淫金石碑版研究有關。清人所見兩晉和南朝墨跡甚少,是形成“碑學”書史偏見的主要原因。晚清持有這種觀點的,并非僅僅如阮元、王懿榮、李文田等人。
3、碑體之美需反復體驗方能得之
清人普遍崇尚碑學,而否定帖學,至康有為倡魏碑十美,把碑抬之天上。這種觀念實是一種極端。碑帖之美,都需體驗深入,方能知道好處。王懿榮曾說:“帖之佳者,只是筆畫犀利,如新寫出者,可愛之至?!犊煅烦跬厝N,后有板橋跋,此種不(應為石)拓墨殊,備有小松題簽,又一《快雪殘本》,只蘇、黃、米三家,帖有板橋題,都是初拓云鋒,如新寫出者,帖之可愛,正在如此。”[19]帖的刻本固然有優(yōu)劣,刻的好“如新寫出者”,就可愛。這樣的觀點是通達的。
但李邕的書體不為清代碑派書家所取。對于蘇軾也有類似的情況。而王懿榮卻經(jīng)過對李邕、蘇軾認識的逐步深入,進而得其法。光緒二十一年(1895)所書的一幅中堂是其學李邕書的心得體會:
“余始得李邕書,不甚好之。然,疑邕有書名,自必有深趨,及看之久遂知他書少及者。得之最晚,好之尤篤。譬如結友伊始也難其合也。必久后乃從邕書得法。”
他在給繆炎的信札中也寫道:
“嘗謂六朝書脈嫡派,在唐惟李北海,宋惟東坡,乃世傳兩公石墨,皆出覆本,祖刻絕少,刻帖則不在此數(shù)。李書《任令則碑》既蝕,《雲(yún)麾》陜石以重磨而瘦,《麓山》以重開而肥,惟敝省濟南《靈巖》一石,尚出唐刻?!?sup>[20]
李邕作品的刻石,如《云麾》“以重磨而瘦”,《麓山》“以重開而肥”,實際上都不是祖本,故已失原貌。真正的祖刻本是保留原作精神。故“久看之遂知他書少及者”。這里,就存在一個怎樣的問題。以很差的刻本看,自然看不到好處,即使是好的祖刻也需要反復看,所以這一點上,王懿榮的看法是值得肯定的。
王懿榮看古拓,尤重版本。例如,他在給繆的信中說:“兩本皆明拓柳碑,三字筆畫所存太少,不足存。詩有中晚之分,字體亦然。顏、柳已失古法,全仗支撐,何可上擬虞、褚尊見高明,何待鄙論?!?sup>[21]這是從刻本辨筆法,辨虞褚顏柳高下,十分有卓見。再如“《多寶塔》,鑿字太淺,字口亦不甚光,明拓是也”。[22]故區(qū)分作品版本,表面上看起來是鑒定的問題,實際上卻是對書法作品形神的欣賞及體驗。
綜上所述,王懿榮的金石學思想突出了以石證史的一面。石上文字的辨別與形貌筆法的區(qū)分,已涉及書法的形神。因而,他的金石學思想實際上就是他的書學思想,只是,偏于史的成分多,而強調書的成分少。由于這一原因,王懿榮的書法觀念顯然與康有為不同。
三、王懿榮的書法
王懿榮也是一位造詣很深的書法家。據(jù)現(xiàn)有書法墨跡來看,其擅長真、行、隸、篆諸體,草書沒有發(fā)現(xiàn)。其書法淵源魏晉碑版,“雖不名一體,而古意盎然。”[23]他的楷書有鍾王遺意,又吸取了唐楷的一些優(yōu)點。行書尤愛李北海、蘇東坡,隸書取法《禮器》,篆書近似徐三庚,遠取《天發(fā)神讖》碑。清同治年間的大學士陸潤庠對王懿榮的書法評論道:
“王廉生祭酒同年,于光緒甲午入直南齋,迄庚子七月殉節(jié),計與庠同事者七載。其性情學問嗜好至今憶之,如在目前。洵不愧一代偉人,即其書法一端,剛健清華,無美不備,亦實足以傳世。”[24]。
這“剛健清華”,主要是指行楷書的風格。應該說,這個評價基本切合王懿榮書法的實際情況?,F(xiàn)分別敘述之。
(1)王懿榮的楷書
王懿榮的楷書是最富“剛健清華”這個特色的。傳世的楷書,主要有二類,一類是從南書房里出來的館閣體官楷,如《赴鹿鳴宴后啟》、《起居言行箴言》等,這批文字不在少數(shù)。它們的風格特征是端正方嚴,用筆一絲不茍,點畫含蓄,墨色溫潤,平穩(wěn)勻稱,有雍容的氣度和不激不厲的風致。這類書法的性情流露不明顯,但絕不是整齊如算子的奴書,很多地方體現(xiàn)王懿榮自己的理解和發(fā)揮。比如捺腳并不像鐘繇短促,態(tài)勢上向外宕出,這就有了某種姿態(tài),雖然這種姿態(tài)是含蓄的。
另一類是墓銘這種特殊文體所需的楷書。這種楷書,因不像朝廷的敕文那樣的嚴肅、整飭,故書寫上便有更多的個人風格。而且,也可以看出其書風的演變軌跡。例如《大朗和尚封號碑》是他37歲時的作品。碑文近六百字,字徑約六公分,洋洋灑灑,極有氣魄。這幅作品的點有歐、柳的變化,各種形貌的點顯得生動而含蓄;清剛勁健的豎筆,特有歐柳的筋骨,風神凜然;豎鉤則帶顏書的肥厚;斜撇則有李北?!对缆此隆繁娘L神。有些字中宮收緊,兼有黃山谷的味道。結體開闊,線條溫潤,顯示出渾厚的書法功底。
而王懿榮54歲書寫的《王守訓墓志》則是另一種特色。王守訓是他的同姓族人。王懿榮37歲過黃縣就住在他家。王守訓是光緒丙戌(1886)進士,官翰林檢討,與王懿榮是兄弟行,至相契洽,故他的早逝讓王懿榮極為悲傷。這幅墓志銘寫的神清骨俊,沒有一點《大朗和尚封號碑》的溫潤,而融進了碑的筆法。折筆尤為果敢有力,全篇雖寫在烏絲欄格子內,但氣息流貫,有一種舒緩的節(jié)奏。撇捺有明顯的粗細,“子”、“予”的起筆,有明顯的逆入痕跡。各種“點”,碑味較足。
說王懿榮的楷書“剛健清華”,“剛健”指用筆,“清華”指墨色、風采。用筆“剛健”,線條形狀有骨有力,墨色清華,不雜俗氣,能顯精神有光采。王懿榮對自己的行楷書較為自信,曾對人說:“命書大幅,請便中發(fā)下,以打烏絲大格為佳。榮大楷兼行,稍有把握,無格則行氣往往不貫。榮能作極大字,惟不耐細書,與考試正相反?!?sup>[25]他甚至在投井自盡的前夕,依然作楷書絕命詞,這說明他一身正氣,臨危不懼。故其正書,如其為人。
(2)王懿榮的行書
王懿榮的行書亦分兩類,一類行偏于楷的作品,多為對聯(lián)和詩軸;一類則為信札、題跋之類純屬行書。前者的風格亦是剛勁清華,而后者,則以隨意自然見長。
王懿榮傳世的書法作品和墨跡,大多為行楷書體,也最能代表其書法水平,以其恭穩(wěn)端正的廟堂氣,頗得宗室和王公大臣們的親睞。其行楷大多為對聯(lián)和手札。如七言聯(lián):“細燒柏子供清坐,靜拂琴林有落花”;“ 康樂詞兼山水致,義山文有廟堂風”,寫得端莊穩(wěn)健,沒有絲毫浮躁,書風明顯受李北海的影響。這些作品的墨色一般比較滋潤清亮,故線條溫潤有韻致。他的豎筆大多細勁有骨,造成一種對比節(jié)奏。他的較有個人特色的行書是手札,他自己說:“一人羈跡,只日盼家書,為真性情耳。”[26]手札不受拘束,是個人心跡的自然流露。
由于手札書無須刻意求工,所以更能體現(xiàn)出書者的人格個性與自然心態(tài),“書如其人”。王懿榮的墨跡手札從總的風格來看,給人以蘊藉、雅致,書卷氣濃郁之感。如給松溪(松畦)和世臣的四通信札,古樸、典雅、精美,特別是配上淡黃的底色和暗暗的花紋圖飾更顯端莊華貴,使人愛不釋手。另如庚午至癸未(1870-1883)十多年間寫給其姻親吳仲飴的一批書信。因是家書,往往多談論一些家庭瑣事,故更無須著意修飾,給人以行筆率真、自然之感。不過,雖說是隨意之作但筆筆到位,點畫堅實表現(xiàn)出深厚的筆墨功底。
其中有一件不多見的青年時代的筆墨。從信的內容推測,大約是寫于二十五、六歲時。書法顯然受時流的″碑派″書風的影響,用魏碑體,露鋒起筆結體參以隸意。頗為認真,稍顯稚嫩與刻意??梢娖湓缒陮W書的步履之跡。王懿榮的這種手札書風頗受贊譽。陸潤庠在其一冊頁后跋道:
“此冊乃其與李子丹同年手札,郭蘭雪明府所藏。庠往年于役大梁,曾識蘭雪,今持此索體,披覽之余,覺字里行間,猶凜凜有生氣?;厥桩斎詹唤锌抵印!?sup>[27]
清同治年間的翰林徐謙跋云:
“右廉生祭酒與李子丹太史書,共三十余札。雖當時兩前輩尋常音問,多半論金石之學,而文敏公書法淵源魏晉碑版,當世業(yè)享重名,加以勁即孤忠,增光翰苑,是編竟成至寶。茲為郭蘭雪明府所得,影而拓之,以公同好。嗚呼!若公者,本不藉書法以傳,抑翁公之書者又奚可以弗傳,對此遺墨不盡景仰前賢也?!?sup>[28]
王懿榮的一些題跋也用行書,書寫也較為隨意。如他題石濤《蜀山行旅圖》,寫的清俊流暢,字形大小隨意,布勢高低錯落,且記敘了該圖的價格及畫上別人的題跋,給后人留下了珍貴的史料。
(3)王懿榮的篆書
王懿榮雖然是一個見多識廣的金石學家、文字學家,但他研究古文字的目的,很大一部分是出于證史的考慮,故他的篆書,不像吳大澄那樣的古板。
王懿榮的篆書取法于“三代”金文及秦漢篆,并受清人鄧石如、徐三庚影響。仔細分析又可分為三類。
一類學鄧石如的,如寫于光緒二十五年的“戩谷”二字,婉通流暢,全用中鋒,力足而氣沉。這一類的篆書不太多見。
第二類近于學徐三庚,徐三庚一生只取《天發(fā)神讖碑》并參以金農側鋒用筆,將其融入到自己的篆刻和書法之中,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他的篆字雅妍清潤,有“吳帶當風”之美譽。王懿榮受其影響表現(xiàn)出同樣的美學內涵,如代表作品對聯(lián)“舊書不厭百回讀,嘉樹新成十畝蔭” ;“飛龍鳳凰相追逐,玉玦環(huán)珮靡從容”,用筆有起伏的變化,轉折處有鈍角,每有對應的橫或豎畫用筆作相向或向背法,具有很強的抒情性和裝飾性。不過如果將王懿榮的篆書和徐三庚作比較可以看出他們之間還是有區(qū)別的。起筆處王懿榮減弱了隸書法,在取勢上沒有《天發(fā)神讖碑》險峻,但又比徐三庚厚實,整體看來其書法風格界乎徐三庚和《天發(fā)神讖碑》之間,仍有自家風貌,是王懿榮篆書的典型書風。
第三類篆書屬晚清所特有,小篆筆法取金文結體。如對聯(lián)“月下門藏松葉路,水邊人語稻華天”,線條爽潔、結構方整,具有很強的時代書風,這是因為當時有大量的“三代”器銘出土以及“碑學書風”昌盛之故。
不過,不要以為王懿榮亦步亦趨于鄧、徐之類名家。他在給繆荃孫的信中說:“懿昔年撰語,自為小聯(lián),敬請鈞誨。非桂非鄧,自是一種形相也?!?sup>[29] “桂”指桂馥,“鄧”指鄧石如。他的隸、篆不走桂、鄧舊路,而自具形相。這一點可見其篆書婉轉中的厚實,整飭中的飄逸。
王懿榮擅長多種書體,書法功底深厚,尤其在篆書和行楷體上水平更高,以儒家的“中和”之美為追求。篆書以金文為主吸取了當時考古發(fā)現(xiàn)的最新成果;隸書寫的渾厚凝重;行楷書以唐宋為法,有獨特的面貌,更加體現(xiàn)了端謹?shù)膫€性與堅實的筆力功底。
綜上所說,王懿榮是晚清一位著名的金石學家和書法家。他于庚子之亂投井殉難表現(xiàn)了一個傳統(tǒng)文人的忠烈氣概和愛國主義精神。特別是他首先發(fā)現(xiàn)了殷商的甲骨文,對中國現(xiàn)代史學、現(xiàn)代考古學以及文字和書法學產生了重大影響。
注釋:
[1]《王懿榮<登州古器物拓本·跋>》,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76頁。齊魯書社出版社,1999年3月版。(下同)
[2]《王文敏公年譜》,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465頁。
[3]《王懿榮<南北朝存目>·敘例》,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81頁。
[4]《吳士鑑王文敏遺集·序》,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503頁。
[5][6]《王文敏公年譜》,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486頁。
[7]《王懿榮集·李學勤序-》,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6頁。關于是誰最早發(fā)現(xiàn)甲骨文,除認為王懿榮外,還有王襄、孟定生一說,不過學術界基本都主王懿榮說。
[8]《王懿榮集·李學勤序-》,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2頁。
[9]《王懿榮致祜曾信札》,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224頁。
[10]《王懿榮<天壤閣雜記>》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266頁。
[11]《王懿榮<詩集>》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104頁。
[12]《王懿榮<古泉說>》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319頁。
[13]《王懿榮<寧海王棣軒明萼·瓣香齋詩抄>敘》,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75頁。
[14]《王懿榮<齊魯古印捃·序>》,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71頁。
[15]《王懿榮<題初拓精本·魏劉懿墓志>》,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86頁。
[16]《王懿榮<詩集·題晉永和六年王氏磚硯匣兼論書脈>》,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134頁。
[17]《王懿榮<詩集·為徐頌閣尚書題所藏宋拓虞書《廟堂碑》長安本>》,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131頁。
[18]《王懿榮<詩集·題晉永和六年王氏磚硯匣兼論書脈>》,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234頁。
[19]《王懿榮與李子丹書札》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256頁。
[20]《王懿榮與繆炎之書札一》,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144頁。
[21][22]《王懿榮與李子丹書札》,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252頁。
[23]《論王懿榮書法》,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619頁。
[24]《王懿榮集·附錄》,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630頁。
[25]《王懿榮與繆炎之書札》,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188頁。
[26]《王懿榮與繆炎之手札》,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160頁。
[27][28]《王懿榮集附錄·論王懿榮書法》,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618頁。
[29]《王懿榮與繆炎之書札》,呂偉達主編《王懿榮集》第1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