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一個詞:街路。這是一個極其普通的詞,一個老底子十分流行的詞,也是正宗的有當(dāng)?shù)靥厣脑~。現(xiàn)在還常有人用到這個詞,比如至今口語里仍在說:“七寶街路里鬧猛來”,“莘莊街路里人多去多來”。我還在散文里找到一個例句:“……走過石板鋪就的街路,走進了一個陌生的四合院。”這是浙江作家劉長春寫的。雖同上海遠了點,但浙滬兩地有好多語言地一直是相通的。比如,我們每天要講好多遍的“阿拉”、“阿拉”,據(jù)說是浙江寧波話。可在其他更多的文字里,“街路”卻不是街路了,發(fā)出的音似乎還是這兩個字,但寫出來時已不是街路了。街路,本是指街或街道。可在以前,人們是只叫街路而不叫街道的。街道是作為一級領(lǐng)導(dǎo)機構(gòu)用詞后才叫開的,其詞義同街路也完全不一樣的。小時候去七寶中學(xué)讀書,每天要經(jīng)過一條街路。它的特點是沒有鋪青石板,更沒有澆成水泥的,而是用拳頭般大小的石頭鋪成。這種街路總體上是平整的,但比起水泥路、瀝青略來。它又是高低不平的,街路上拖過馬桶車時,一路上那“桶桶桶”的聲音,就是因為路面不平,車子走在上面“彈跳”而發(fā)出的。那時的人們早就看到了這一特點,便將這種由小石塊鋪成的街路叫做“彈街路”。“彈”者,高低不平彈跳之感覺也。僅此而已,僅此而已。彈街路,彈街路,幾十年里都是這么稱呼的。忽然有一天有了變化;街路還有人在叫,彈街路也有人在叫,但都快要變成一門學(xué)問了,可以考證的學(xué)問了。說實話,我第十次看到這不同寫法時,心里“格登”一下,怎么能這樣寫呢?以后至少在將近十年的時間里,陸陸續(xù)續(xù)看到了好幾種寫法,有寫“彈格路”的,有寫“彈硌路”的,等等。有的文章還從石頭的產(chǎn)地來考證他那種說法的正確性。“彈格路”,“彈硌路”之所以不同于“彈街路”,是把本來組詞合理、表義正確的一個偏正詞組一下子否定了、異化了,而重組出沒有地方特色、出于想象、不知所云的來代替。“格路”、“硌路”,有這種路嗎?
一件本來很簡單的事情,似乎變得有點復(fù)雜了。
我還想起了絞圈房子。這是正宗的上海農(nóng)村老房子,別具特色,無論從它形式的獨特上,還是年代的久遠上,它都要比市區(qū)的石庫門房子略勝一籌;可兩者的命運截然不同,人們對石庫門寵愛有加(應(yīng)該的),對絞圈房子卻視而不見。我為寫《老宅姓褚》一文,曾查閱過關(guān)于上海建筑的資料,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總有一大疊,里面從高樓大廈到普通民居,甚至滾地龍都有,有的還附有照片,卻示見有絞圈房子的記載,好像上海農(nóng)村從未有過這種建筑物,或者說上海建筑是不包括上海農(nóng)村這種特色建筑的(一次去參加一本建筑方面地方志書的評稿,里面同樣沒有較圈房子。我提了看法。主其事者十分重視,會后派專人來聽取意見,后來我在送來的志書上終于看到了“絞圈房子”四個字,盡和他們處理時很小心,將“絞圈房子”幾個字用上了括號。在我的印象中,這是寫上海建筑的書籍中唯一記到絞圈房子的出版物)。有的書上偶有記載,或語焉不詳,或以四合院代之。當(dāng)然是四合院啦,凡是四面有房的都叫四合院。這是專家們講的,其中自然應(yīng)該包括石庫門房子在內(nèi),可從未見有人把四面有房的石庫門統(tǒng)稱為四合院。可見絞圈房子和石庫門在建筑史上身份的確是不一樣的。
一件本來可以復(fù)雜的事,忽然又變得如此簡單了。
由絞圈房子我還想到了客堂。每幢絞圈房子都有客堂,屬公用部位,供絞圈房子內(nèi)各家婚喪喜事之用,不允許哪一家私占獨用。客堂都有堂名,掛堂匾,懷忠堂即是我們幾家那幢絞圈房子之堂名。小時候看到白底黑字的堂匾高懸在客堂之上,除了認(rèn)識“懷忠堂”三個大字,對其他知之甚少,連那三個榜書是誰寫的也不知道,只看到大字左邊有些小字(好像右邊也有),還有一方圖章,寫的是什么,不知道。過去不知道,現(xiàn)在當(dāng)然不會知道得更多。隨著歲月的流逝,絞圈房子的拆毀,原來儲存的記憶也已逐年淡去、消失。到我的后代時,差不多全不知道客堂為何物了。在我,懷忠堂卻是一段生活的象征。懷忠堂聽雨,有春雨,秋雨,喜雨,苦雨,淫雨,霖雨;如塵之嫩雨,收春之急雨,生寒之暮雨,潤物無聲的廉纖雨,罡風(fēng)夾帶的豆花雨。雨聲帶來寧靜,也帶來喧鬧,帶來喋喋不休,也帶來毫不留情。淡淡的細雨,讓我沉思;嘩嘩暴雨,讓我慌張;霏霏的煙雨,讓我惆悵;咚咚的陣雨,讓我驚醒。我在雨中無奈,我在雨中迷惘,我在雨中見識,我在雨中掙扎,我在雨中奮起,我在雨中長大。雨,給了我經(jīng)歷,給了我溫暖,給了我道理,給了我力量,給了我勇氣,給了我喜悅。懷忠堂的雨,伴隨我二分少年、三分青年,外加二分中年,浸潤到生命的深處而使年輪不可磨滅。
樹木等被地殼運動深埋到地下,變成了各種礦。懷忠堂的生活早已過去,深埋在我的記憶深處,它也變成了礦,變成了字礦。是富礦不是貧礦暫且不論,這本書就是從我的字礦里開采出來的。字礦可以開采,只是我的年華不會再回來了。如果沒有記錯的話。《聽雨懷忠堂》還是第一本描寫上海農(nóng)村生活的散文集。自然,這又是不必太當(dāng)真的,是又怎么樣,不是又怎么樣?一位既寫文章又練書法的朋友曾說過,不要把這些看得太那個了,如同工人做工,農(nóng)民種田一樣。是啊,這都是一回事,高興了就好,能把那段經(jīng)歷記下來了更好。我就把開采字礦的過程權(quán)當(dāng)下雨的過程,聽雨的過程。既然是雨,下來之后又會回到承載過街路、絞圈房子和懷忠堂的土地上了,這樣才好。到最后,我的想法竟和下到地面的雨一樣。我是經(jīng)歷了那么多世事,游走了那么多地方,閱看了那么多字書,思考了那么多道理后,才略有所悟的。而雨,一直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