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六、七年以前吧,我的朋友郟宗培先生,命我為其主編的《小說界》畫一組卡夫卡的短篇小說插圖,當時好像也覺著有一種難度,不過也就糊里糊涂地畫了出來,郟兄說很滿意,對我算是交了帳,時間一久便淡忘了。
去年上海的春季沙龍,來了不少德國藝術家,其中我最欣賞的要算女畫家吉色拉的作品了。她的那些充滿著異邦情致的色彩之作,在貌似圖案規整之中的華麗典雅,也透露出些許抑郁的音樂之感。我對她說了我的觀感,她高興地如遇知音,便提出要到我的工作室參觀我的作品,正巧也就翻到了我那些卡夫卡的插圖舊作。也許是因為我畫得很放松,也許是因為宣紙上中國水墨的異端,她和她研究社會科學的大胡子夫君居然都十分喜歡。
我又把我的畫集和評論集送給了他們,第二天,吉色拉把她的一套以卡夫卡《鄉村醫生》為題的版畫也很鄭重地贈予了我。翻閱之下,很是欣賞,她是在用德國人的嚴肅和精確翻譯著卡夫卡的奇思,他山之石,亦別有意味也。我喜歡。
吉色拉和她的夫君也是一對多事之徒,不日他們把一個叫麥克的出版商兼畫廊東主的英國黑人,又帶到我的工作室看畫,后來我才弄懂,主要是來看那些卡夫卡圖的,麥克居然也喜歡,便出主意讓我也畫老卡的《鄉村醫生》,并且鄭重地策劃要在中、德兩地幾個城市與吉氏聯展,倒弄得我有些兒緊張。后來麥克還把中譯的一種版本的卡夫卡集特意地送來。也教我領教了一番德國人辦事的嚴謹甚至有些兒煩瑣。
我便重讀多年以前老卡的老相識《鄉村醫生》。
哪里知道,竟然讀出一個難字來!他娘的,圣哲說畫到用時方,限少,灑家今個兒卻是畫到畫時方知難難難呀。但見它云山霧罩,不知所云,滿紙荒唐,幾把酸淚,真是不知何處可以下筆矣!我這廂苦思不得,被老卡狠狠地卡住了殼,整整的一塊外國石頭在愚心凡胸中七上八下,如老娘們難產一般。心下便,限吉氏和麥克,這不是資本主義的狼在有意地捉弄俺社會主義的羊嗎!
凡數月,俺才也糊里糊涂地整將出來,終于如囚犯之逃脫法網焉。如此這般,也就又領教了老卡的狡猾和不凡,至于那活兒究竟如何則由吉氏和麥克們論定吧,我只是試以中國的水墨和意韻來化解卡夫卡的西方謎團。上次打油(畫罷卡夫卡志感),也算是我通過這套畫的創作,對于老卡的一點曲解吧。反正老卡已去,也無能顧此矣。
是為畫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