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那些在單位生活的人們來說,“以廠為家”、“以單位為家”的口號一定不會陌生。提這些口號的人覺得應該,看這些口號的人接受得也很自然。因為幾十年來都如此,習以為常了。但是如果人們認真地想——想為什么,那么就不會覺得很簡單了。
家對每一個中國人來說,是一個很有分量的客觀存在。它給人以安寧、溫暖、寄托和期望。人們在生活的旅途中感到累了、煩了、困了、心靈負傷了、受到委屈了、需要宣泄了,首先想到的是家,那個可以歇息、讓人重新振奮精神,爬起來,在漫漫生活的旅途中重新上路的溫馨的家。正是家在每個中國人心中的分量,決定了它在整個中國傳統文化中舉足輕重的位置。治國平天下的前提是要“齊家”,對“君君臣臣”行為規范的限定來源于首先要“父父子子”的規矩,君為臣綱也是從父為子綱中推演出來的。就是文字上國家這個概念,也是由“國”和“家”這兩個字組成的,也離不開“家”這個字。
仔細想來,家的概念本身在中國就具有很大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它總是表現為一個能放能收、能伸能縮的社會范圍。從社會的角度,家的伸縮性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個人及其所屬的家庭或家族在社會生活中的經濟社會和政治地位,所謂“窮在鬧市無人間,富在深山有遠親”,講的就是這個道理。從個人的角度,家的伸縮性則主要取決于個人對這種血緣親屬關系在社會的政治經濟生活等諸方面的需要程度。需求愈高,聯系的程度就會愈緊密,聯系的范圍就會愈廣;相反,則程度會變得愈疏遠,范圍變得愈窄。按照費孝通的解釋,家的大小依事業的大小而定。如果事業小,夫婦兩人的合作已夠應付,這個家也可以小得等于僅有子女父母在內的核心家庭;如果事業大,超過了夫婦兩人所能負擔的時候,兄弟叔伯姑嫂都可以集合在一個大家庭里,從而形成中國傳統的家族。但無論是家族或家庭,其結構原則是一貫的:即單系的差序格局(費孝通,1985)。
在我們這個社會里,“大家”和“小家”的界限也不是十分清楚的。就一般而論,做父母的對自己子女總好像負有一種無限的責任和義務。盡管子女長大成人了,走向了社會,參加了工作和結婚生子,但在父母的眼里,子女仍然是孩子,在力所能及的條件下,仍然給予全方位的照顧。“家”對做父母的人來說,仍然是指包括兒子、女兒、兒媳、女婿、孫子、孫女及外孫在內的“大家庭”。“兒孫滿堂”既是做父母的對家的期望和追求,也是他們所理解的家庭幸福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但從子女的角度,情況卻不盡相同。在結婚以前,“回家”總是指回父母的家。盡管參加了工作,有了自己的工資,經濟上可以獨立了,但仍然割舍不了和父母在一起的那個家。有的甚至愿意把自己的工資交給父母,仍然讓他們管著,不愿意享有那份本應屬于自己的獨立的東西。但在結婚以后,對那個父母的家的意識就會逐漸地淡薄起來,屬于自己的東西與屬于父母的東西的界限也開始變得清楚起來。“小家”被看得愈來愈重,而包括父母在內的“大家”相比較屬于自己的“小家”而言其分量則因之變得愈來愈輕了。每一次去看望包括父母在內的“大家”的時候,總得從自己的“小家”帶點什么過去,做父母的也總愿讓他們從“大家”里帶點什么回去。如果做父母的有幾個這樣結了婚的子女,那么在分配東西的時候就得要“一碗水端平”,否則子女之間就會嘀嘀咕咕,“大家”中的太平就可能會被打破。
回過頭來看看我們的單位,似乎和家具有同構性的特征。首要的一點,單位的邊界和家一樣,也具有很大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當一個學校某一個系的學術名聲和地位要大于這個學校的時候,人們在向他人寒喧時總會情不自禁地介紹他所在的那個系而不是那個學校。在一些部級單位做后勤工作的小伙子或小姑娘,在向不熟悉的他人介紹自己的工作單位的時候,總是愿意自豪地或者含糊其辭地說明自己在某某部委工作,卻很少會直率地介紹自己在某某部委食堂做飯或某某委機關搞收發、開電梯。在這里,人們自我感覺到的單位邊界往往是根據其對自我所能帶來的切切實實的風光、面子和好處來認定的。這樣的一種主觀判定自然就使得單位的邊界因之而變得或寬或窄、或大或小、或伸或縮了。
其次,在單位中人們可以比較容易地觀察到,單位和家一樣,也是一個功能多元化的事業組織和人群。且不論在改革開放以前單位中的那種“從搖籃到墓地”大包大攬的衣食父母式的管理方式,就是在今天,盡管不少不屬于實現單位專業目標的社會功能被逐漸地分離出去,比如像醫療保險、退休保障、住房等方面,但是,仍然有不少的單位領導想方設法地拿出一些巧立名目的資金為自己的單位成員多謀福利,逢年過節由單位分發的各種實物、獎金和禮品,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單位領導的這種行為方式,可能是屬于一種行為的慣性,也可能是為了更好地激勵自己的單位成員。但不管是哪種原因,人們都能實實在在地感受到家的影子。
由于“以廠為家”,“以單位為家”了,那么,單位成員向單位及單位領導這個“衣食父母”撒嬌和撒賴,自然就屬于題中之意、情理之中的事了。在 1998年以前,單位分房子的結果公布以后,那些沒有分到房子的人往往會理直氣壯地找到單位領導,指著鼻子大聲地嚷道:“為什么這次分房沒我而有他,這不公平!”評職稱落選以及沒有漲上工資,人們也總要上上下下地去告狀,告本單位領導的不公平,而使自己受到莫大的委屈。
再次,人們在單位中也可以觀察到家庭中“父為子綱”的影子。在家里,人們要尊敬家長,聽父母的話,這在單位里就會被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演繹成了聽領導的話的行為規范了;在一個家庭里,重大的事情要由父母來決定。在中國單位里,有這種決定權的是領導,凡事得請示這些單位的“頭頭”才能最后決定。外出開會,得請示領導批準;請事假病假,單位的頭頭也得點頭才行。至于分房子、評職稱、漲工資,說起來需要群眾評議,但是最后拍板的時候,仍然是單位里的頭頭才能說了算。許多純粹是個人生活方面的私事,單位的領導似乎也應該插一手。從人們的心理上,似乎只有他們發表的議論,才覺得有分量、合理、合法。在中國的單位里,像這些自己決定不了自己的事情還可以舉出很多很多,人們似乎也已經司空見慣,大家都逐漸地從開始的不習慣到后來自覺地進入了一種習慣意識的麻木狀態。這樣的一種典型的中國單位的行為規范,恐怕是不少中國單位人放棄自我、丟失平等和自由的一個源頭,也是中國傳統的家族文化在中國單位中長期社會化的結果。家庭中的行為規范和單位中的行為規范互相努力融為—體,且相互交叉、影響和印證,則成為了中國單位社會的—個鮮明的特征。
(李漢林,男,社會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主要研究領域:社會組織與社會結構、社會流動、社會變遷、發展社會學和科學社會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