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和與海上絲路系列專論(三)
鄭和下西洋本有進入地中海而踏上歐洲大陸的可能,只是適逢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興起,于是將開拓海外市場的初衷,改為進一步鞏固東南亞與南亞市場,從而錯過了在有利條件下進入歐洲的良機。
這是一個十分吸引人的論題。因為如果中國人是在那時和歐洲人相會,一定不會發生諸如1840年以來的種種歷史事件,而且當今世界格局也一定會是另外一種情況。歷史不能在假設中重演,我們需要了解的是這個錯失交臂機遇的原因。
早在鄭和出海前200年,即12世紀末期,歐洲人就在千方百計尋找中國。因為歐洲教皇組織的十字軍在東征中遭受極大挫折,德皇腓烈特一世、英王獅心理查、法王腓力二世同穆斯林世界的薩拉丁于公元1192年媾和,說明歐洲無法用武力改變西亞、北非人民皈依伊斯蘭教的現實,于是他們盼望能在東方出現一支可以與基督教世界結盟的力量。這就是源起于中國、最后定居中亞楚河流域的西遼政權。
西遼政權是中國古代契丹政權的一部分,在遼上京遺址出土的十字鏈飾說明景教,也就是亞洲基督教,以回紇人為媒介,早已傳入遼國國都。公元1125年遼國為女真人所滅,余部由耶律阿保機八世孫耶律大石率領,于公元1131年在阿塞拜疆斯坦的撒馬爾罕到克美尼赫地區,建立起哈拉契丹政權,連續打敗中亞塞爾柱突厥人,從而威名遠揚。教皇亞歷山大三世于是向西遼葛兒汗致函求援,要求共同打擊穆斯林,俄語“中國”一詞,發音為“契丹”,正是這一歷史時期產物。
西遼政權被13世紀初興起的蒙古政權所滅,成吉思汗及其繼承人西征時使用中國漢族和契丹族的先進軍事技術,在中亞、西亞和歐洲都取得輝煌戰果,相當數量的一批歐洲人以“色目人”身份在蒙古帝國生活,給了中西文化擴大交流的良機。按照西方傳教士記錄,在蒙古國的哈剌和林,不但有畏兀兒人、回回人、波斯人,而且還有匈牙利人、弗來曼人、俄羅斯人、英國人、法國人。在和林為窩闊臺大汗做翻譯的巴西爾,是出生于匈牙利的英國人,為蒙古統治者喜歡的歌手羅伯特、蒙哥大汗的侍女帕格特和金銀匠威廉·布歇也都是法國人。羅馬教皇聽說蒙古大汗的母親是景教徒,于是從公元1245年多次派使節來中國,希望能與蒙古政權結盟,共同進攻穆斯林。
羅馬教皇派到中國的使者有意大利人柏朗·嘉賓、孟高維諾、鄂多立克、馬黎諾里和法國人盧白魯克、尼古拉斯等,正是他們的活動對中國和歐洲關系的影響,導致馬可·波羅的中國之行。從這些曾經在中國活動的歐洲人的文字記載資料中可以看出,歐洲人非常希望能和政治穩定、經濟發達的中國建立密切聯系,從16世紀開始的西方天主教傳教士大量來華更進一步證明了這點。
歐洲十字軍東征能夠在西亞維持一二百年,說明歐洲文明進程在鄭和下西洋前夕,應該在印度洋沿岸各國之上。從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墓中發現的穿胡服、抱拂林狗的唐代少年壁畫形象可以證明中國在漢唐時代就對歐洲有濃厚興趣。到宋元時期,中國對歐洲的了解大為增強,曾任南宋福建路市舶提舉的《諸蕃志》作者趙汝適就提出有一個“近蘆眉國界”的“斯加里野國”,說該國“有山穴至深,四季出火”。由于蘆眉國指今天的小亞細亞半島,斯加里野國應該是意大利的西西里島,四季出火的山穴,就是西西里島上的愛特那火山。汪大淵的《島夷志略》更直接描寫多個歐洲國家情況。就在羅馬教皇大量派使臣來中國的同時,蒙古伊利汗國的阿魯渾大汗為了聯合十字軍進攻耶路撒冷和敘利亞,派出生于大都的景教徒列邊·掃馬,出使羅馬教廷和英、法等國,見到了英王愛德華一世、法王腓力四世和教皇尼古拉四世,達成結盟意向后返回,受到阿魯渾大汗嘉獎。這說明中國統治者絕非對歐洲一無所知,而且也早有聯系歐洲的要求。
宋元時期中國聯系歐洲主要是為了擴大海外市場,因為該時期中國外銷商品,主要是絲帛和瓷器。宋代鼓勵絲綢出口,視為“贍軍足國之資”。元代從泉州出口的彩緞影響歐亞非三大洲,波斯人稱之為Zeituni,卡斯提爾人稱Setuni,意大利人稱Zetani,后來轉為法語Satin,德文Seide都是從拉丁字根Seta和意大利語Zeta轉來。汪大淵《島夷志略》稱中國在印度洋的絲綢市場范圍,東起印尼馬魯古、帝汶,西到伊朗霍爾木茲、伊拉克巴士拉、也門亞丁、沙特麥加、埃及杜米亞特、摩洛哥丹吉爾、東非基爾瓦島。瓷器影響力更甚于絲綢,埃及抗擊十字軍的蘇丹薩拉丁因為富有青瓷而在歐洲名噪一時,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蘇丹在伊斯坦布爾東南的塞拉里奧宮藏有上萬件中國古代瓷器,其中80件元青花瓷為世所珍重,非洲東海岸也發現大量中國宋元時期的瓷器。為此,當鄭和船隊揚帆遠航時,力爭將宋元時期已經遍布印度洋各地的絲綢瓷器市場擴大到歐洲,應該是順理成章的。
從鄭和船隊七下西洋的活動過程看,鄭和確實有準備進入歐洲的跡象。鄭和船隊前三次出海明顯是為了消滅控制馬六甲海峽的海盜,使中國外銷商品能夠順利地進入印度洋,為此,這三次出海的最遠目的港,都是印度古里。其中第一次出行,在馬來亞半島與爪哇島之間的舊港消滅陳祖義為首的海盜;第三次出行,處變不驚,奇襲錫蘭國都,以少勝多,生擒亞烈苦奈爾,說明其主要目的,是鞏固控制從中國進入印度洋的航海通道,保護已經取得的在東南亞各地的商業據點。第四次出行,明成祖明確指示“西洋諸國(其實是東南亞各國)已航海貢琛,而遠者猶未賓服”,說明需要擴大中國外銷商品市場。于是鄭和這一次從印度古里向西北航行25天,抵達忽魯謨斯(今霍爾木茲海峽)。在這里鄭和船隊分批去往各國,訪問了阿丹(也門亞丁)、木骨都束(索馬里摩加迪沙)、溜山(馬爾代夫群島)等地。以后每次出行,幾乎都以古里至忽魯謨斯為中心航線,分船隊去各國,明顯有探索新航線的用意。
然而一個問題出現了:忽魯謨斯是當年伊利汗國領土,他們對去歐洲交通了若指掌,為什么不引導鄭和船隊去比印度、東非更為富庶、市場更廣闊的歐洲呢?
唯一可以解釋的是控制作為歐亞非三洲交通樞紐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在公元1402年前后正與中亞帖木兒帝國作戰,在鎮壓了農民起義后,又與以君士坦丁堡為國都的拜占廷帝國激烈交鋒,這場戰爭的結果是公元1453年君士坦丁堡被土耳其人攻陷。這兩個位于中東的大帝國都是使用大規模騎兵加大規模戰艦作戰,例如土耳其蘇丹穆罕默德二世一次動用大軍20萬,戰船300艘,配合以從中國引進的重炮攻城。以鄭和已經分散去各國的力量,似乎不足以改變當時戰爭形勢。而且鄭和出海的目的是進行和平通商,并無用武力開拓疆域的打算,所以面對兩強相爭,放棄作“裁判員”的打算,應在情理之中。于是鄭和寧可把開拓市場的注意力從歐洲轉向更加遙遠的非洲東海岸,而沒有經由紅海過小亞細亞半島進入歐洲。
綜上所述,鄭和下西洋本有進入地中海而踏上歐洲大陸的可能,只是適逢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興起,于是將開拓海外市場的初衷,改為進一步鞏固東南亞與南亞市場,從而錯過了在有利條件下進入歐洲的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