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修興
那個記者總是把攝像機鏡頭對準齊書記。齊書記心里很煩,今天的活動并沒有通知新聞單位,記者是怎么來的?
活動是慰問。要過春節了,縣里的每個領導都在慰問。縣電視臺每天都有某領導下鄉慰問的報道。齊書記分明有些晚了。
今天,齊書記共籌了三千元錢,30袋面粉,30條被褥。他今天要慰問白樓鄉黎莊村30個貧困家庭和孤寡老人。
從一入村,齊書記就受到了歡迎,他每慰問一個家庭或老人都能看到被慰問者眼里流出的激動淚水和聽見“共產黨好,齊書記是俺的親人”等發自內心肺腑話語。齊書記也就一次次地跟著他們流淚。
慰問的最后一個,是位名叫黎文德的老人。
黎文德是一位孤寡老人。據他自己講,他曾經兄弟四個,大哥戰死平津,二哥和三哥血灑淮海。文德老人沒參過軍,卻抬過擔架。在解放徐州時他一口氣抬過六個受傷的解放軍戰士。解放后不知何因卻沒有娶到老婆,一生就一個人孤單地活著。
齊書記拿著一張人民幣(面粉和被褥由其他人員抱著),走到老人面前,親切地喊了一聲“老人家”,噓寒問暖,并把一百元錢塞到老人手里。
意外的是,文德老人用眼角掃了掃齊書記后,面無表情,聲音很淡地說:“我不要。”
齊書記很驚疑,以為老人是嫌少,解釋說:“老人家,要過春節了,錢雖然不多,但它代表黨和政府的一點心意,你就收下吧。”
“不要,不要。”文德老人再次果斷地拒絕。
其他隨行慰問的同志面面相覷。有人說:“老人家,齊書記今天已經慰問了29戶人家了,每慰問一戶都激動得不得了,你是怎么了?”
文德老人不語,眼角里射出一縷鄙夷的光,再次掃了掃齊書記,從鼻孔里哼了一聲,轉身進屋去了。
齊書記非常尷尬。
那個記者把扛起的攝像機也放下了。
隨行的同志怕老人進屋后會有反常的舉動,說:“齊書記,算了,咱們還是到別處去慰問吧。”
齊書記莫名其妙,但也害怕老人有反常的舉動,只好退出了老人的小院子。齊書記心說:怎么會這樣?
那個記者沒有退出,也許是出于自己的職業病或好奇心,他走近老人問:“老人家,齊書記可是個好書記呀!”
“球。”老人嘴里突然說出了這個字。
記者問:“老人家,莫非你對齊書記有看法,能跟我說說嗎?”
老人沒好腔地跟記者說了幾句話后,記者就出來了。記者跟齊書記說:“齊書記,這位老人不要錢也不要物,他心里有一個想法。”
齊書記止住腳步,問:“什么想法?”
“他想晌午和你一塊吃頓飯。”記者說。
齊書記看了看手表,時針已指向十二點,說:“行,正好也該吃飯了,讓老人一起來吧。”
文德老人就跟在了齊書記后面,也不說話。
不遠,就是一個集鎮,鎮上有一家豪華的酒店,也有許多小面館。
齊書記問:“老人家,你想吃什么呀?”
老人還是不說話,就跟在后面。
一行數人越過了那家豪華的酒店。越過酒店時,老人竟朝酒店里望了望。
齊書記把老人帶進了一個燴面館里。
齊書記說:“老板,給下七碗素面,一碗肉絲面,肉絲面要大碗的。”
一會兒,老板把面端來了。老板問:“肉絲面是誰的?”齊書記說:“給這位老人。”又轉向老人說:“老人家,問你想吃啥你又不說,就吃面條吧。”
老人有些愣神兒,剛才還有些鄙夷的面孔這會兒突然變得驚疑了。他看了看齊書記面前擺放的一碗素面,埋下頭無聲地吃起自己面前的肉絲面。
吃了大半碗,老人就停下了。
齊書記說:“老人家,一碗夠嗎?”
老人第一次開口說話了:“吃、吃、吃飽了。”
齊書記說:“還剩下小半碗呢,不合口味嗎?”
老人慌慌地說:“合、合、合,是吃不完了。”
齊書記又跟問一遍:“真的吃不完了嗎?”
“真、真的吃不完了。”老人口吃面也赤。
齊書記便不再問了,伸手把老人吃剩下的小半碗面端過來,倒進了自己的碗里,說:“剩下挺可惜的,我吃了吧。”便呼呼嚕嚕地吃起來。
老人目瞪口呆了。
記者想拍下這一幕,已經晚了。
最后,老人一臉愧色,離開了面館。
出了面館,老人直奔那個酒店。進門就喊小柱子。一個少年娃出來了。老人瞪著眼睛說:“小兔崽子,你不是說……”少年娃說:“爺爺,這幾天確實天天有下鄉慰問的領導來這里吃飯,一來就是十幾人,要兩大桌子山珍海味,光是吃剩下的好菜就倒掉幾大桶哩。哄你我是孫子。”老人就“呸”了一聲,罵:“你小小年齡不好好讀書,卻跑來這里打工,好東西沒學到,倒是學會說假話了。哼!”罵完,氣嘟嘟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