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侮辱我”

百　愚

現年８３歲的柬埔寨前國王西哈努克，因癌癥復發正在北京的一家醫院接受治療。雖然他年事已高，且身體虛弱，卻非常樂觀。如今，他擁有個人網站，上面記載著他用法語、高棉語或英語撰寫的網絡日志，每日吸引著約１０００名來自世界各地的訪客。因為他曾用筆名對柬埔寨社會和政治提出批評，自然會引起一些人不滿，在收到“不計其數的同情、祝賀……和感謝信息之外，”“也毫無疑問地收到了反對、蔑視以及侮辱性的回應。”但他對批評者說：“謝謝你侮辱我。”（《北京晨報》５月２６日）

“謝謝你侮辱我”，讀來簡直讓人感到石破天驚，振聾發聵。愚以為，這是一位歷經滄桑坎坷、幾度起落沉浮，而現在“沒有任何正式權力的老年公民”贈給人世的最可珍貴的財富；展現了一位閱盡人世的慈祥老人的定力、睿智、大德與達觀。

“謝謝你侮辱我”，讓筆者想起一句名言：我不同意你的意見，但我捍衛你發表意見的權利。愚以為，不妨把這句名言看作西哈努克捍衛作為人權中最基本權利的言論自由的一種政治主張。正如西哈努克在日志中所寫的：“我的國家，柬埔寨，自１９９３年以來就決定成為自由民主國家。每一個柬埔寨 人……包括國王，都有自由發表個人看法的權利。”而西哈努克并不是在大權旁落時才有這樣的感悟。他曾不止一次地聲稱，柬埔寨應該實行法國式的民主制。他了解君主制的弊端。正因為如此，西哈努克早在１９５５年就放棄了坐了１４年的王位。同樣原因，他的父親諾羅敦·蘇拉瑪里特國王駕崩之后，他拒絕再立新國王。他還在１９５５年遜位時曾表示，他永遠不當國王。（然而連他也沒有想到的是，將近４０年之后，他不得不違背自己的諾言，歷史再次把他推上了王位，是年，他７１歲。）之所以說言論自由是公民的最基本的權利，愚以為，在國家層面上說，這是國家不要花多大成本就可以辦到的事情，是比發展經濟、讓人民脫貧致富更容易辦到的事情；如此惠而不費，如此廉價甚至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辦到的事精，尚且不能辦到，遑論其他？而對公民來說，對無權者來說，連說話的自由都沒有，還指望有其他別的什么權利？因此可以說，言論自由，說話的權利，是無權者最基本的權利了。海倫·達比希爾《言論自由——民主的監督哨》中有言：“言論自由是一項與其他人權不可分割的基本權利。換言之，它是享有和保護其他權利所必需的權利。沒有言論自由和獲得信息的自由，就無法參與有關政府經濟政策的國事辯論或獲得保護健康所必須的信息；沒有言論自由，就不能對酷刑、失蹤和法院外的處決等侵權行為進行抨擊。”沃爾·索因卡論“自由社會”時也指出：“言論自由可保障個人、少數群體、集體和社會的權利。認為言論自由是西方奢侈品的任何論點，都損害了世界各地的個人和社會為爭取自己的尊嚴和福祉，為實現社會充分發展，機會均等、公正地分享資源、擁有住房、獲得營養和健康而進行的具有歷史意義的斗爭。宣揚這種論調的目的是要削弱我們人類的力量，讓我們即使在我們自己的社會中也過處于社會邊緣的生活。”（《媒介的變遷》）由此，我們可以感悟到西哈努克“謝謝你侮辱我”的態度，源于他的一貫的政治主張所產生的意義。

“謝謝你侮辱我”，是賢者的大德大勇與大智慧。對于西哈努克來說，則是他捍衛作為人權中最基本權利的言論自由的一貫的身體力行。仁慈、容忍，是大權在握時的西哈努克性格中獨特的一面。他在同他的敵人進行斗爭的時候，特別是在他戰勝他的敵人以后，總是想尋求和解，至少不愿將對方置于死地而后快，特別是對那些具有民族主義性格的敵人。他對待山玉成的態度就是如此。山玉成被法國殖民當局逮捕之后，被判２０年勞役和２０年國外流放，并在越南服刑。后來應西哈努克要求，法國政府把他引渡到法國，減刑并改為軟禁。在西哈努克看來，山玉成畢竟是一個民族主義者，盡管做了許多反對他本人的事。但他作為國王，作為民族主義的最高代表，應該原諒他的子民。他在自己的回憶錄中坦露了這種心境。他寫道：“即使在他向我保證‘效忠和‘感謝時，我對這位死不改悔的陰謀家和叛亂集團的壞頭目也沒有抱過任何幻想。但我認為我應該原諒他，應該給他重新報效國家的機會。”了解西哈努克起落沉浮歷史（富貴榮華到國王、元首，沉入低谷時被朗若·施里瑪達集團軍事法庭缺席審判）的人們會明白，西哈努克決不是一個殘酷鎮壓異己的獨裁統治者。因此，“謝謝你侮辱我”，決不是一個“沒有任何正式權力的老年公民”的無奈獨白，而是一貫身體力行后的由衷之言和從政總結、人生總結。《尚書·君陳》云：“必有忍，其乃有濟；有容，德乃大。”蘇軾《留侯論》曰：“古之所謂豪杰之士，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愚以為，西哈努克也正是這樣一位大德大勇者。

“謝謝你侮辱我”，所凸顯的從容和淡泊，不妨也可以看作是西哈努克向與他同時代的國際著名政要汲取政治營養的結果。西哈努克作為一個小國的小個子之君之所以成為世人皆知的時代風云人物，進入屈指可數的當代偉人之列，有多數偉人們共有的原因，也有其非常獨特的因素。他是那樣善于向同時代的國際著名政要汲取精華。他一生中最欽佩的人物，一個是戴高樂，一個是周恩來。戴高樂的思想品格對西哈努克影響頗深。他對這位將軍富有哲理的名言至今銘記在心：“權威需要威望。威望需要淡泊。”這說明西哈努克也期許自己能像戴高樂將軍那樣具有從不迷戀威望、更從不濫用威望的品格。關于周恩來，西哈努克驚嘆道：他是一個特殊的人，在他的品性上我挑不出一點瑕疵。周恩來支持他，但絕不想征服他、赤化他和強加于他。周恩來從未同西哈努克討論過意識形態問題，相反還鼓勵他當他的君主，“你們不一定要成為共產主義國家。你必須繼續當君主，因為柬埔寨是柬埔寨，我知道你們人民的感情——你必須當君主”。這就是西哈努克后來無論同中國存在或發生多大分歧，都把中國看成他最忠實的朋友的根本原因。西哈努克在落魄時選擇長期居住在北京，由衷地說：他不感到受控于中國，在那里，“我敢公開批評中國，中國仍然尊重我的獨立。”如果從這種角度去看問題，“謝謝你侮辱我”也就不是天外飛來之物，而是有源之水，有本之木了。一句話，這是從西哈努克心田里生長出來的鮮活之物。

“謝謝你侮辱我”，愚以為，從認識論的層面說，也是砥礪智慧之劍的磨刀石。誠如所謂“柔軟的沙發容易使人昏昏欲睡，崎嶇的山路卻使人精神煥發”。凈空法師曾經開示：感激傷害你的人，因為他磨煉了你的心志；感激欺騙你的人，因為他增進了你的見識；感激鞭打你的人，因為他消除了你的業障；感激遺棄你的人，因為他教導了你應自立；感激絆倒你的人，因為他強化了你的能力；感激斥責你的人，因為他助長了你的定慧。感激一切或來自正面或來自反面，但只要你能正確對待都會使你堅定成長的因素。所以要“謝謝你侮辱我”。這種發自內心感恩情結，猶如來自心靈深處源源不斷的泉水，它讓生命充滿勃勃生機，青春長在。當西哈努克獲悉一本雜志正在為他準備訃告時，他對讀者說：“即使在今天，１３日星期五，我仍未意識到我的死亡。或許我已經死了。但我將仍然相信，我還活著。”人生百年知幾人？但筆者相信，“謝謝你侮辱我”將與“西哈努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柬埔寨”一樣，成為永世長存的格言，成為璀璨的思想明珠、精神寶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