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如雪
北京的柿子樹又開始掛著枯萎的葉子,橘紅色的柿子在枝頭張望。
第一次去芬蘭也是這個季節,只是那里更寒冷,但草還是青色的,樹上的枝葉還很飽滿。那是我第一次去那么遠的地方,下了飛機,行駛在通往赫爾辛基市區的路上,車窗外郁郁蔥蔥的樹木飛馳而過,車很少,天很藍,一切是那么安靜,對于獨自來到異國他鄉的我來說,這種安靜顯得冷落。還好,我有一個早已先到的同事,晚飯過后,他帶我穿過隨處可見的翠綠的草坪,來到離住處不遠的海邊。
九月是一個清爽的季節,海風吹過,我聞到了濕潤的氣味。岸邊停滿了各種船只,有桅桿高聳的帆船,有白色豪華的游艇,它們整齊地停泊在岸邊,隨著波浪輕輕搖擺。它們的主人都是住在周圍的居民,平時停靠在這里,周末或假期的時候,主人就會駕乘著它們行駛在藍色的波羅的海,或揚帆遠航,或出海垂釣,或隨便行駛到一個無人的小島上露營野炊。沿著海邊漫步,看水邊的野鴨覓食追逐,不時地有海鷗從頭頂盤旋而過留下清脆的鳴叫,海潮的聲音就這樣淹沒了一個初秋的夜晚。
第二天我坐在了溫暖的辦公室里,和那些黃頭發的同事們相互打了招呼,從此我就作為一個上班族匆忙地奔走在辦公室和公寓之間,開始了我短暫而漫長的客居生活。
芬蘭的九月,草坪是綠的,樹葉是綠的,有時也會下雨。雨水很纏綿,走在雨中感覺就像從云朵上吹下了水霧灑在臉上,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我的鄉愁會在這時被無端惹起,然后隨著一陣微風,掠過那些顫抖的花朵。灌木叢中的白色花朵被洗刷得愈發鮮嫩,但是她們終不能抵擋季節的催促,一場秋雨過后,更多的花瓣飄零入泥。走在草坪中間的石板小路上,四周濕潤蔥郁,一片空曠之處便是尖頂的社區教堂,社區如此安靜以至只有我這個外國人推開教堂古舊的木門。走出來的時候,一只海鷗撲翅而過,落在教堂的屋頂,我聞到了泥土和草根的氣味。
轉眼到了深秋。芬蘭的秋天美得讓人心疼,清亮的湖水安靜地躺在藍天下,潔白的天鵝悠然地游來游去,野鴨子成群地掠過湖面,蕩起片片漣漪。兩岸的樹林姹紫嫣紅,秋天在這里盡情地調色,然后將所有的暖色都傾瀉到樹葉上,墨分五色在這里演化為了黃分七彩。海鷗是這里忠實的居民,在城市上空翩然劃過,然后落到人們的腳下散步、覓食。辦公室的同事Ta告訴我S島是值得一去的地方,芬蘭人很喜歡那里,那里有在湖水中棲息的候鳥和島上可愛的松鼠。Ta有著金黃柔軟的頭發,淡藍的眼睛深藏在眼鏡后面。
S島到了,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湖水里幾只悠然浮在水面的大雁和天鵝,它們是在遷徙的途中路過這里暫作休憩的。我們走近岸邊,一個芬蘭孩子正在湖中撒下食物,引逗得它們游過來,它們并不害怕人,垂下長長的脖子吃著漂浮在湖面的食物。周圍一群野鴨趕過來爭食,湖面濺起一片水花,天鵝和大雁動作輕緩,更像是不屑與這些小東西們爭食,它們直起長長的脖子,淑女紳士般地游走了,身后留下幾道悠長的漣漪緩緩地在水面散去。在小島上散步,置身于樹木環抱之中,腳下是滿地的落葉沙沙作響。從樹木叢中望過去,能看到蒼茫的湖水,湖水周圍長滿了濃密的蒲草。突然一只小松鼠從樹上竄了下來,穿過金黃的落葉跑到我的腳下,嗅了嗅我的鞋然后抬起頭看著我。我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和一只松鼠對視,它顏色深紅,身后拖著又長又大的尾巴,頭上的耳朵像扎著兩個朝天的小辮,一對亮亮的眼睛盯著我,我知道它是來向我要堅果的。Ta告訴過我,人們去那里都會帶上花生等堅果喂松鼠。可我沒有想到它們會主動追過來向我要,我以為它們是害怕人的,所以我們這次并沒有準備任何食物。松鼠看我沒有喂它的意思,就轉過去跳到同伴的腳下望著她,我們不忍拂它的意,于是蹲下來撿起一些樹枝草根放在手里逗它,它過來聞了聞,又看了看我們這幾個人,終于明白從我們這里要不到好吃的,于是迅速地轉身跑回樹林深處消失了。
整個小島讓我回歸自然。芬蘭是個沒有封閉公園的國家,任何美麗的自然都不會用柵欄圈起來,因為人們就生活在自然之中,人類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我正在想著剛才的那只松鼠,遠遠地看見一個老人牽著一條小狗,正在往一棵樹的高處放東西。我們走過去,在樹的一人高的地方,固定著一個木板,那是人們特意放置的給松鼠投食的地方。一只松鼠正從樹上爬下來,老人不斷地往板子上放堅果,身邊的小狗前爪扒著樹干,伸著脖子朝松鼠汪汪地叫著,好像它很不滿意松鼠和它爭寵。老人把食指放在嘴上沖小狗輕聲地噓著。那只松鼠有恃無恐,不把狗放在眼里,它站在木板上,兩只手捧起堅果一個接一個地塞進了嘴里,它并不嚼,直到所有的堅果都塞到嘴里,把它的兩腮撐起圓圓的鼓包,然后轉身飛快地跑掉了。Ta告訴過我,它們很鬼,會把食物塞滿嘴里,然后找個地方埋起來,等到需要的時候才刨出來吃。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我每天走在這座安靜的城市看著匆忙的人們,下班或周末的時候我會去離住處不遠的草坪散步,那上面的落葉越來越多了。有時我會經過一片湖水,看湖中成群的野鴨驚起或者落下。天空永遠是那么藍,白色的云朵像輕煙一樣從頭頂飄然而過。
芬蘭寂靜的秋季隨著時間的流逝加深著她的色彩,也加深著我的鄉愁。這里沒有我的親人我的朋友和我熟悉的聲音。在辦公室里,由于工作的原因,Ta成了我最熟悉的人。Ta熱情溫和,我們會常在一起吃午飯,Ta有時會拿出各種地圖和畫冊給我看芬蘭的植物、動物和地理。我于是知道,芬蘭的北部有著更茂密雄偉的森林,那里生活著拉普蘭人和他們的馴鹿,還有與寒冷、極夜和大風有關的神秘的傳說。
于是在10月的一個下午,我踏上了北去的列車。從芬蘭最南端坐火車一直穿行到北部,我欣賞到了整個芬蘭不同緯度上的景色,不過,一路上除了森林就是草坪,或者是藍色的湖水,或者是干凈整潔詩意的房屋。12個小時之后,我們到達了終點,一個叫羅瓦涅米的小鎮。羅瓦涅米坐落在芬蘭北部的拉普蘭地區,正位于北極圈上,而且是圣誕老人的故鄉。更重要的是,這里是欣賞秋天最好的地方。
這里比南部的赫爾辛基要寒冷,偶爾地會飄落一些零星的雪花,只是落到地上會馬上融化掉,留給空氣一種濕潤的味道。草坪依舊是青綠的,上面鋪滿了金黃的落葉。隨時會有一條清亮的大河出現在眼前,兩岸是金黃色的樹林,每棵樹下是一大片它自己飄下的落葉,靜靜地守候著它們成長的土地,等待著來年生命的輪回。穿過樹林,還是樹林,層林盡染,從黃色到紅色,顏料好像被北方女神打翻了,潑灑了下來,于是有些樹是嫩黃的,有些樹是橘黃的,有些樹是金黃的,有些樹是紅色的,有些樹是紅黃相間的。走在這些溫暖的顏色中,好像一不小心就會沾染上它們,于是就會變成一棵樹,靜止在一條河邊,或是一片林中,擁有了一片屬于自己的土地,花開,花謝,葉生,葉落,就這樣靜靜地完成著自己的生命。樹是不會寂寞的,樹有樹的語言,我只能看到樹在地上的部分,它們的一生都在向天空孤獨地伸展著,但是它們的根在地下是否以某種方式在相互交談呢?這些根藏在深深的地下,向周圍伸展著,它們是否在尋找著某些樹呢?它們碰到了哪些樹呢?它們會和哪些樹糾纏在一起?它們會以什么樣的方式共同分享著彼此的成長?它們甚至會巧妙地繞開某些樹嗎?地面上兩棵距離很遠的樹,它們的根也許正在地下盤結在一起,正在交換著生命的溫度。寂靜的樹林里能聽得見樹葉嘆息著落地的聲音,但我想象著這些無聲的樹們此刻正在堅守著一個秘密,這秘密深藏于地下,不為外人所知,而能讓我看到的只是它們美麗的顏色和林中唧喳飛過的鳥兒。
北部廣袤的大地和森林如此地寂靜,這種悄然的美麗讓我的心變得柔軟,任憑孤獨在心中蔓延滋長,生長得無邊無際,直到淹沒了我留下的每一個足跡。這一次我真的看到了馴鹿,但是沒看到拉普蘭人,也沒有聽到那些古老的故事。北方就像那個駕著馴鹿雪橇的白胡子老人,藏在森林深處的木房子里,守著溫暖的壁爐烤火呢。
從北部回到南部,異鄉的日子依舊在繼續著。兩個月過去了,這里的白天已經一天天地變短,黑夜一天天地變長,再過一陣子,寒冷的極夜就會來臨,我要在黑暗來臨之前逃離。Ta的設計題材取自于1500多年前的鐵器時代。一百多年前史詩《卡勒瓦拉》的出版喚醒了芬蘭人的民族意識,掀起了他們的民族獨立運動,不過這是我后來再來芬蘭時才知道的。
我們離開的那天,赫爾辛基下了進入冬天的第一場雪,原來金黃的世界現在換上了潔白的外衣,就像那個童話故事的開頭:雪花一片,兩片,三片,屋頂上、大樹杈上、大地上全白了……我就在童話里離開了這個遙遠的國家。坐在出租車上,看著外面的大雪,聽著播放機里傳出的爵士樂,我想起在大學時初聽音樂臺的爵士節目時,主持人用憂郁冷漠的聲音說:爵士就是講故事。我知道我在這里的故事還沒完,它在等著我用后面的時間來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