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濁流
后院那扇門,咿噯地響了一聲,開了。里面走出一個有福相的老太太,穿著尖細的小鞋子,帶了一個丫頭;丫頭手提著竹籃子,籃子里放著三牲①和金銀紙香。
門外有一個老乞丐,伸著頭探望,偷看門內的動靜,等候老太太出來。這個乞丐知道老太太每月十五一定要到廟里燒香。然而他最怕同伴曉得這事,因此極小心地隱蔽此事,恐怕泄漏。他每到十五那天,一定偷偷到這個后門等候,十年如一日,從來不缺一回。
當下他見到老太太,恰似遇著活仙一樣,恭恭敬敬地迎接。白發蓬蓬,衣服襤褸補了又補,只有一枝竹杖油光閃閃。他到老太太跟前,馬上發出一種悲哀的聲音:
“先生媽②,大慈大悲!”
先生媽聽了憐憫起來,立刻將乞丐的米袋拿來交給丫頭,命令她:
“米量二斗來。”
但丫頭躊躇不動。先生媽看了這情形,有點著急,大聲喝道:
“有什么東西可怕,新發不是我的兒子嗎?零碎東西,不怕他,快快拿來。”
“先生媽對是對的,我總是沒有膽子,一看見先生就驚得要命。”
說著,小心翼翼地進去了。她瞻前顧后,看看沒有人在,急急開了米柜,量米入袋,倉倉皇皇跳出廚房,走到先生媽面前,將手掌撫了一下胸前,才不那樣怕。因為廚房就在錢新發房子的隔壁,量米的時候如果給錢新發看見,一定要被他臭罵一頓。他罵人總是把人罵得無容身之地,哪管他人的面子。
有一次丫頭量米的時候,忽然遇見錢新發闖進來。他馬上發怒,向丫頭吼道:
“到底是你最壞了。你不量出去,乞丐如何得到?老太太說一斗,你只量一升就成了。”
丫頭聽了這樣說法,不得不依命量出一升出來。先生媽就問明白這個緣故,馬上發怒罵道:
“蠢極了!”
借了乞丐的杖子,兇兇狂狂一直奔了進去。錢新發尚不知道他的母親發怒,仍在吵吵鬧鬧,說了一篇道理。
“豈有此理,給乞丐普通一杯米最多,哪有施一兩斗米的!”
母親聽了這話,不分皂白,用乞丐的杖子亂打一頓罵道:
“新發!你的田租三千多石,一斗米也不肯施,看輕貧人。如果是郡守、課長③一來到,就大驚小怪,備肉,備酒,不惜千金款待他們。你成走狗性,看來不是人了。”
罵著,又拿起乞丐的手杖向錢新發打下去。家人嚇得大驚,七舌八嘴向老太太求恕,老太太方才息怒。錢新發敢怒而不敢言,氣無所出,只怨丫頭生是生非。做人最難,丫頭也無可奈何,不敢逆了老太太,又難順主人,不得不每月到了十五日依然慌慌張張,量出米來交給乞丐。
后來到了戰局急迫,糧食開始配給,米也配分。先生媽因時局的關系不能施米,不得不用錢代了。丫頭每月十五日的憂郁,到了這時候,才解消。
錢新發是K街的公醫④,他最喜歡穿公醫服外出,旅行、大小公事、會葬、出診,不論何時一律穿著公醫服。附近的人沒有一個能夠看見他穿著普通衫褲。他的公醫服常用熨斗熨得齊齊整整像官家一樣,他穿公醫服好把威風擺得像大官一般。他的醫術,并沒有過人之處,只能算是最普通的,然而他的名聲遠近都知道。這樣大的名聲是怎么來的呢?因為,他對患者假親切,假好意,百姓們都是老實人,怎能懂得他的個中文章,個個都認錯了他。于是一傳十,十傳百,所以他的名聲傳得很遠。這個名聲得到后,他就能夠發財了,不出十四五年,賺得三千余石的家財。錢新發,他是貧苦人出身。在學生時代,他穿的學生服補了又補,縫了又縫,學生們都笑他穿著柔道衣。他的學生服,補得厚厚的,實在像柔道衣。這樣的嘲笑使他氣得無言可對,羞得無地自容,但沒有辦法,只得任他人嘲弄了。他學生時代,父親做工度日,母親織帽過夜,才能夠支持他的學費。他艱難刻苦地過了五年就畢業了。畢業后,聘娶有錢人的小姐為妻。叨蒙妻舅們的援助,開了一個私立醫院。開院的時候,又靠著妻舅⑤們的勢力,招待官家紳商和地方有勢者,集會一堂,開了極大的開業祝宴,來宣傳他的醫術。這個宴會,也博得當地人士的好感,收到意外的好成績。于是他愈加小心,凡對病者親親切切,不像是普通開業醫僅做事務的處置。病者來到,問長問短說閑話。這種閑話與病痛毫無關系,但是病者聽了也喜歡他的善言。老百姓到來,他就問耕種如何;商人到來,他就問商況怎樣;婦人到來,他就迎合女人的心理。
“你的小相公,斯文秀氣,將來一定有官做。”
說的總是奉承的話。
又用同情的態度,向孩子的母親道:
“此病恐怕難醫,恐怕發生肺炎,我想要打針,可是打針價錢太高,不敢決定,不知尊意如何?”
他用甜言商量,鄉下人聽見孩子的病厲害,又聽見這些甜言順耳的話,多么高價的打針費,也情愿傾囊照付。
錢新發不但這樣宣傳,他出診的時候,對人無論童叟,一樣低頭敬禮;若坐轎,到了崎嶇的地方也不辭勞苦,下轎自走,這也博得轎夫和老百姓的好感。
他在家里有閑的時候,把來訪問的算命先生和親善好事家作為宣傳羽翼。他的宣傳不止這二三種,他若有私事外出也不忘宣傳,一定抱著出診的皮包來虛張聲勢。所以,他的藥水特別好賣。
錢新發最關心注意的是什么呢?就是銀行存款,存款自一千元到了二千元,二千元不覺又到三千元,日日都增加了,他心里也是日日增加了喜歡,盤算著什么時候才能夠得到上萬元。預算已定,愈加努力對患者打針獲利。到了一萬元了,他就托仲人買田立業,年年如是。不知不覺他的資產在街坊上也算數一數二的了。
然而,錢新發少時經驗過貧苦,竟養成了一種愛錢癖,往往逾過節約美德的界限外。他干涉他母親的施米,也是這種癖性暴露出來的。雖然如此,他也有一種另外的大方。這是什么呢?凡有關名譽地位的事,他不惜千金捐款,這樣的捐款也只是為了業務起見,終不出于自利的打算。所以他博得人們的好評,不知不覺地成為地方有力的士紳了。當地的名譽職位,被他占了大半。公醫、矯風會長⑥、協議會員、父兄會長,及其他種種名銜,沒有一處會漏掉他的姓名。所以他的行為,成為K街的推動力。他率先躬行,當局也信任他。“國語”家庭,改姓名,也是以他為首。
可是,對于“先生媽”總不能如意,他不得不常勸他母親:
“知得時勢者,方為人上人,在這樣的時勢,阿媽學習日本話好不好?”
“…………”
“我叫金英教你好嗎?”
“蠢極了,哪有媳婦教媽媽的!”
“阿媽不喜歡媳婦教你,那么叫學校里的陳先生來教你。”
“愚蠢得很,我的年紀比不得你。你不必煩勞,我在世間不久,也不累你了。”
錢新發沒有法子,不敢再發亂言,徒自增加憂煩。
錢新發的憂煩不單這一件。他的母親見客到來,一定要出來客廳應酬。身穿臺灣衫褲,說出滿口閩南話來,聲又大,音又高,全是鄉下人的樣子。不論是郡守或是街長⑦來,也不客氣。錢新發每遇官客來到,看了他母親這樣應酬,心中便起不安,暗中祈求“不要說出話,快快進去。”可是,他母親全不應他的祈求,仍然在客廳上與客談話,大聲響氣,統統用閩南話。錢新發氣得沒話可說,只在心中痛苦。錢家是日本語家庭,全家都禁用臺灣話。可是先生媽全不懂日本話,在家里沒有對手談話,因此以出客廳來與客談話為快。臺灣人來的時候不敢輕看她,所以用閩南話來寒暄敘談,先生媽喜歡得好像小孩子一樣。日本人來的時候也對先生媽敘禮,先生媽雖不懂日語,卻含笑用臺灣話應酬。錢新發每看見他的母親這樣應酬,忍不住痛苦,感到不快極了。又恐怕因此失了身份,又錯認官客一定會輕侮他。錢新發不單這樣誤會,他對母親身穿的臺灣衫褲也惱得厲害。
有一天,錢新發在客人面前說:“母親!客來了,快快進后堂才好。”先生媽聽了,立刻發怒,大聲道:“又說蠢話,客來,客來,你把我看做眼中釘,退后,退后,退到哪里去?這不是我家嗎?”
罵得錢新發沒臉可見人,臉紅了一陣白一陣,地若有孔,就要鉆入去了。從此以后,錢新發斷然不敢干涉母親出客廳來。但心中常常恐怕因此失了社會的地位,丟了自己的面子,煩惱得很。
錢新發,當局來推薦日本語家庭的時候,他以自欺欺人的態度對調查員說他母親多少曉得日本話應酬,所以能得通過了。這一家已被列為日本語家庭,錢新發對此感到無上光榮。馬上改造房子,變為日本式的。設備新的榻榻米和紙門,采光又好,任誰看到也要稱贊的。可是這樣純粹日本式的生活,不到十日,又惹了先生媽發怒。先生媽根本不喜歡吃早餐的“味噌汁”,即便忍著吃,也忍不住在日本草席上打坐的苦楚。先生媽吃飯的時候,在榻榻米上強將發硬的腳屈了坐下,坐得又痛又麻,飯也吞不下喉,沒到十分鐘,就麻得不能站起來了。
先生媽又有一個習慣,每日一定要午睡。日本房子要掛蚊帳,蚊帳又大,又難掛,不但難掛,又要晝晚掛兩次,惱得先生媽滿腔郁塞。這樣生活到第九天晚飯的時候,桌上佳味,使她吃得久,先生媽腳麻得不能動,按摩也沒有效。錢新發無可奈何,不得不把膳堂和母親的房子仍然修繕如舊。錢新發敢怒不敢言,沒有法子,只在暗中嘆氣。他一想起他的母親,心中像被陰云遮了一片。想要積極地進行自己的主張,又難免與母親沖突。他的母親頑固得很,錢新發怎樣憔悴,怎么局促,也難改變他母親的性情。若要強行,一定受他母親打罵。不能使母親覺悟,就不能實現自己的主張。雖然如此,錢新發并不放棄自己的主張,在能實現的范圍內就來實現,不肯落人之后。臺灣人改姓名也是他為首。日本政府許可臺灣人改姓名的時候,他爭先恐后,把姓名改為金井新助。馬上掛起新的名牌,同時家族開始了穿“和服”的生活。連他年久愛用的公醫服也丟開不問。同時又建筑純日本式的房子。這個房子落成的時候,他喜歡極了,要照相作紀念。他又想要母親穿和服,奈何先生媽始終不肯穿,只好仍然穿了臺灣服拍照。金井新助心中存了玉石同架的遺憾,但他不敢說出來,只得自惱自氣著。然而先生媽拍照后,不知何故,將當時準備好的和服,用菜刀亂砍斷了。旁人嚇得大驚,以為先生媽一定是發了狂了。
“留著這樣的東西,我死的時候,恐怕有人給我穿上了,若是穿上這樣的東西,我也沒有面子去見祖宗。”
說了又砍,砍得零零碎碎的,旁人才了解先生媽的心事,也為她的直腸子感動了。
當地第一次改姓名的只有兩位。一位是金井新助,一位大山金吉。大山金吉也是地方的有勢力者,又是富家。這兩個人常常共處,研究日本生活,實現日本精神。大山金吉沒有老人阻礙,萬事如意。金井新助看了大山金吉改善得快,又恐怕落后,焦慮得很,無意中又想起母親的頑固來,惱得心酸。
第二次當局又發表了改姓名的名單,當地又有四五個,總算是第二流的家庭。金井新助看了新聞,眉皺頭昏,感覺自尊心崩了一角。他的優越感也被大風搖動一樣,急急用電話來聯絡同志。須臾,大山金吉穿了新縫的和服,手拿一枝黑柿杖子,足登著一雙桐屐⑧得得地來到客廳。
“大山君,你看了新聞嗎?”
“沒有,今天有什么東西發表了?”
“千載奇聞。賴良馬改了姓名,不知道他們有什么資格呢?”
“唔!豈有此理……呵呵!徐發新、管仲山、賴良馬……同是鼠輩。這般猴頭老鼠耳,也想學人了。”
金井新助忽然拍案怒吼:“學人不學人,第一沒有‘國語家庭化,又沒有榻榻米,并且連‘風呂(日本浴)桶也沒有。”
“這樣的猴子徒知學人,都是スフ”。(原文Staple Fiber人造纖維,非真貨之意)
“唔!”
“當局也太不慎重了。”
二人說了,憤慨不已。沉痛許久,說不出話來。金井新助不得已,亂抽香煙,將香煙和嘆氣一齊吐出來。大山金吉弄著杖子不禁憂郁自嘲地說:“任他去。”說罷嘆出一口氣來,就將話題換過。
“我又買了一個茶櫥子,全身是黑檀做的,我想鄉下的日本人都沒有。”
“日后借我觀摩。我也買了一個日本琴,老桐樹做的。這桐樹是五六百年的。你猜一猜值多少錢呢……化了一千兩百塊錢了。”
大山金吉聽見這話,就上去看裝飾在“床間”⑨的日本琴,拿來看,拿來彈。
郡守移交的時候,新郡守到地方來巡視。適逢街長不在,“助役”{10}代理街長報告街政大概。接見式后,新郡守就與街上的士紳談話,金井新助也在坐。他身穿新縫的和服,這和服是大島綢{11}做的,風儀甚好,一見誰也認不出他是臺灣人。新郡守是健談的人,態度殷勤,問長問短。這時候,助役一一介紹士紳,不意中說出金井新助的舊姓名。新助聽了,變了臉色,紅了一陣又一陣,心中叫道:“助役可惡。”他的憎惡感情勃勃涌起來了,同坐的士紳沒有一個知道他的心事。他用全身之力壓下自己的感情,隨后又想到他在從業上與助役抗爭不利,不如付之一笑,主張已定,仍然笑瞇瞇的,裝成謙讓的態度談話。助役雖然又介紹金井氏的好處,然而終難消除他心里被助役污辱了的感情。
第三次改姓名發表了,他比從前愈加憂郁。人又多,質又劣,氣得如啞子一樣,說不出來的苦。不久又發表了第四次改姓名,他看了新聞,站不得,坐不得。只得信步走出,走到大山氏家里。看到大山氏放聲叫道:“大山君,千古所未聞,從沒有這樣古怪。連剃頭的也改了姓名。”大山金吉把金井拿的新聞看了,氣得連聲都喘不出,半晌,只吐出一口大氣。金井新助禁不得性急,破口罵出臺灣話來:“下流十八等也改姓名”。他想,改姓名就是臺灣人無上的光榮,家庭同日本人的一樣,沒有遜色。一旦改了姓名,和日本人一樣,絲毫無差。然而剃頭的、補皮鞋的、吹笛賣藝的也改了姓名,他迄今的努力,終歸水泡,覺得身份一瀉千里,如墜泥濘中,竟沒有法子可拔。他沉痛許久,自暴自棄地向大山氏說:
”衰{12},最衰,全然依靠不得,早知這樣……”不知不覺地吐出真言。他的心中恰似士紳的社交場,突然被襤褸的乞丐闖入來一樣了。
有一天,國民學校校庭上,金井良吉與石田三郎,走得太快了,突然相碰撞,良吉馬上握起拳頭,不分皂白向三郎打下去。三郎嚇道:
“食人憨子{13},我家也改了姓名。不怕你的。” 吆喝著立刻向前還手。
良吉應聲道:“你改的姓名是スフ。”
三郎也不讓他,罵道:“你的才正正是スフ。”
罵了,二人亂打一場。
三郎力大,不一會良吉被三郎推倒在地。三郎騎在良吉身上亂打。適逢同校六年級的同學看到,大聲嚇道:“學校不是打架地方。”說罷用力推開。良吉乍啼乍罵:“莫迦野郎,沒有日本浴桶也改姓名,真真是スフ。”
“你有本事再來。”
二人罵了,怒目睜睜,又向前欲打,早被六年級的學生阻止不能動手。良吉的恨不得消處,大聲罵道:
“我的父親講過剃頭的是下流十八等,下流,下流,下流末節,看你下流!”良吉且罵且去了。
金井良吉是公醫先生的小相公。石田三郎是剃頭店的兒子。這兩個是國民學校三年級的同學,這事情發生后的二三日,剃頭店的剃頭婆,偷偷來訪問先生媽。
“老太太,我告訴你,學校里你的小賢孫,開口就罵,下流,下流,スフ,スフ,想我家的小兒,沒有面子見人。老太太對先生說知好不好?”
剃頭婆低言細語,托了先生媽歸去。
晚飯后,金井新助的家庭,以他夫婦倆為中心,一家團聚和樂為習。大相公、小姐、太太、護士、藥局生等,個個也在這個時候消遣。到了這時候,金井新助得意揚揚,提起日本精神來講,洗臉怎樣,吃茶,走路,應酬做法,這樣使得,那樣使不得,一一舉例,說得明明白白,有頭有尾,指導大家做日本人。金井先生說過之后,太太繼續提起日本琴的好處,插花道之難,且講且夸自己的精通。藥局生最喜歡電影,也常常提起電影的趣味來講。大學畢業的長男,懂得一點英語,常常說出半懂不懂的話來。大家說了話,小姐就拿日本琴來彈,彈得叮叮當當。最后大家一齊同唱日本歌謠。此時護士的聲音最高最亮。這樣的娛樂每夜不缺。
獨有先生媽,絕不參加,吃飯后,只在自己房里,冷冷淡淡夜里讓蚊子咬腳。到了多天也沒有爐子,只在床里,憑著床屏,孤孤單單拿被來蓋腳忍寒。她也偶然到娛樂室去看看,大家說日本語,她聽不懂,感覺不到什么趣味,只聽見吵吵嚷嚷,他們在那里做什么是不知道的。所以吃完飯,獨自到房間去。然而聽了剃頭婆的話,這天晚飯后她不回去房間里。等大家齊集了,先生媽大聲喝道:
“新發,你教良吉罵剃頭店下流是什么道理?”
新助吞吞吐吐,勉勉強強地辯解了一番;然而先生媽搖頭不信,指出良吉在學校打架的事實來證明。說明后就罵,罵后就講。
“從前的事,你們不知道,你的父親做過苦力,也做過轎夫,你罵剃頭是下流,轎夫是什么東西哪?”
大聲教訓,新助此時也有點知覺了,只有點頭稱是而已。
但是過了數日,仍然是木偶兒一樣,從前的感情又來支配他一切。
十五日早晨,先生媽輕輕地咳嗽著,要去廟里燒香。老乞丐仍在后門等候,見了先生媽,吃了一驚,慌忙問道:“先生媽,元氣差多了,不知什么地方不好?”
先生媽全不介意,馬馬虎虎應道:“年紀老了。”
說了就拿出錢來給乞丐。
次日先生媽坐臥不安,竟然病了。病勢逐日加重。雖也有進有退,藥也不能醫真病。
老乞丐全不知此事,到了來月十五日,仍在后門等候。然而沒有人出來,乞丐愈等愈不安,翹首望內,全不知消息。日將臨午,丫頭才出來。
“先生媽病了,忘記今天是十五日,方才想起,吩咐我拿這個錢來給你。”
說罷將二十元交給乞丐就要走。乞丐接到一看,平常是五元,頓覺先生媽病情不好了,馬上向丫頭哀求著要看先生媽一面。丫頭就憐乞丐的心情,將他偷偷帶進去。乞丐恭恭敬敬地站在先生媽的床頭。先生媽看乞丐來了,就將瘦弱不支之身軀用全身的力氣撐起來坐。
“我想不能再見了,來得好,來得最好。”
說罷喜歡極了,請乞丐坐。乞丐自忖衣服襤褸,不敢坐上漆光潔亮的凳子,謙讓了幾次,先生媽強勸他坐,乞丐才不得不坐下。先生媽這才安心和乞丐閑談,談得很愉快,好像遇到知己一樣,心事全拋。談到最后她說:
“老哥,我在世一定不長久了。沒有什么所望的,很想再吃一次油條,死也甘心。”
先生媽想起在貧苦時代吃的油條香味,再想吃一次。叫新助買,他又不買,因為新助是日本語家庭,吃味噌汁,不吃油條的。
次日乞丐買了油條,偷偷送來。先生媽拿油條吃得很快樂,嚼得很有味,連贊數聲好吃。“老哥,你也知道的,我從前貧苦得很,我的丈夫做苦力,我也每夜織帽子到三更。吃蕃薯簽過的日子也有。我想那個時候,比現在還快活。有錢有什么用?有兒子不必歡喜,大學畢業的也是個沒有用的東西。”
先生媽說了,嘆出氣來。乞丐聽得心酸。先生媽感到凄涼的半生,一齊涌上心頭,不禁淚下。乞丐憐憫地,安慰她道:
“先生媽不必傷心,一定會好的。”
“好,好不得,好了有何用呢?”
先生媽自嘲自語,語罷找了枕頭下的錢,拿來給乞丐。乞丐去后,先生媽叫新助到面前,囑咐死后的事。
“我不曉得日本話,死了以后,不可用日本和尚。”
囑咐了一番。
到了第三天病狀急變,先生媽忽然逝去。然而新助是矯風會長,他不依遺囑,葬式不用臺灣和尚,依新式舉行。會葬者甚眾,郡守、街長,街中的有力者沒有一個不到來。然而這盛大的葬式里,沒有一個疼惜先生媽,連新助自己也不感悲傷,葬式不過是一種事務而已。雖然這樣,其中也有一個人真心悲痛的,這就是老乞丐。出喪當日,他不敢近前,在后邊遙望先生媽的靈柩而啼哭。從此以后每到十五日,老乞丐一定備辦香紙,到先生媽的墳前燒香。燒了香,老乞丐看到香煙繚繞,不覺凄然下淚,嘆一口氣說:
“呀!先生媽,你也和我一樣了。”
注:
①三牲:家畜供宴饗用者曰牲,三牲指豬、牛、羊三者。后世牲禮有縮水現象,客俗所謂三牲已無牛、羊,豬亦非全豬,不過肉塊而已,再配上魚、雞、鴨、鵝……中之任二種即謂之。
②先生媽:客語稱醫生為先生,醫生的母親則呼“先生媽”。
③郡守、課長:日據時代臺灣島之地方行政區劃分州、廳、郡、街(莊)等級。一九二○年以后,設有臺北、新竹、臺中、臺南、高雄五州,州下設郡及市,郡下設街莊。郡守即一郡之行政長官,下設課長若干人。
④公醫:官方聘任之醫生,兼辦醫療、保健、防疫、驗傷、驗尸、會葬等事務。
⑤妻舅:客語,呼妻之兄弟。
④矯風會:日據時代,日本總督府推行皇民化運動,矯風會即為響應皇民化運動而出現之組織,旨在革除臺灣人之生活習俗,而仿日本習俗。
⑦街長: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時,臺灣計分五州三廳、五十一郡、六十七街、一百九十七莊,街約等于今日之“鎮”,街長即一街之行政長官。
⑧桐屐:以桐木做成的木屐。日人習慣穿木屐,桐木做的較輕為上品。
⑨床間:日式房間或起居室隔有置擺飾、花瓶之處謂之。
{10}助役:街長之幕僚。
{11}大島綢:日本著名之綢布。
{12}衰:客語,倒霉之意。
{13}食人憨子:客語,傻瓜之意。
(選自《歷史的倒影》/臺灣河畔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