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的歐洲、反思的歐洲

邢　驊

冰凍三尺 非一日之寒

今夏，歐洲一體化進程遭受一次大的沖擊。法國與荷蘭的公民投票相繼以高比率否決了歐盟憲法。隨后，在法、荷事件消極影響漸次擴展，歐憲通過前景險惡的形勢下，歐盟首腦會議決定無最后限期地延長批憲程序，實際上將憲法問題暫擱一旁。歐盟憲法為近50年歐洲一體化歷史之首創。它將迄今規范聯盟活動的各種法令、規章系統化與法制化，肯定與鞏固了一體化的成果，并且制定了一系列在歷史上最大擴員后保證聯盟有效運轉的機制改革措施，是推動一體化擴大與深化的關鍵性舉措。現今，歐盟憲法如果不是夭折至少也是擱淺。這對正致力于一體化深化與擴大的歐盟無疑是當頭一棒。

法、荷皆為歐盟創始國，法國更是誕生當代歐洲一體化設計的搖籃及推動歐盟前進的火車頭。此次，法決定在較早時間用公民投票方式通過憲法，除國內政治考慮外，便有以本國人民的支持帶動全聯盟順利批準的動機。法、荷兩國公民見證、經歷了一體化從小到大，從弱到強的全過程，但此次卻毅然決然地否決了一體化最關鍵性的步驟。計算一下法、荷大為高于預估的投票率與反對票比率，回顧法國“說不”力量的積極活動與大得人心的情景，看著兩國群眾涌上街頭歡慶否決得勝的場面，不得不為歐盟公眾與一體化間的隔閡之深感到震撼。歐盟首腦與各國政府對公民對于一體化進程確乏了解與熱情的問題早有認識，并多年來一直以建設“公民歐洲”的目標和口號來應對他們稱之為“民主赤字”的現象。但“民主赤字”的病根是歐盟建設中深層次弊端，不會因某些主觀愿望而輕易消除。正因如此，法、荷公投批憲的失敗并非偶然，政府解釋、宣傳不力固然是一個應得教訓和今后改進的方向，但并非根本原因。公投受挫反映出的歐盟深層次缺陷才是本質性原因和最值得重視的問題。

（一） 歐盟精英政治與公民認同間的差距惡化成為群眾的不滿。歐盟建設從宏觀、長遠角度符合歐洲國家與人民的利益，但其進程從始至今一直由精英設計、操作，人民極少參與，也缺少參與途徑。歐盟近年來大搞一體化的深化與擴大，且有更具雄心的計劃，各成員國人民的思想遠未跟上。歐洲議會雖已直選，但由于議會對歐盟決策的發言權有限、大眾對一體化長期的冷漠難以糾正，每次議會選舉時，缺席率很高，主流政黨被冷落。這說明人民對聯盟的熱忱不但未有提高，且還把因為種種原因對歐盟及本國政府的反感趁機發泄。此次制憲會議雖也擴大了參與人數，但是大致上仍限于精英范疇，群眾很少知情。公眾投票時更多根據的是自身一貫對歐盟的感受，多數人不愿。也沒時間認真看憲法，有人甚至根本沒看。

（二）在經濟全球化迅猛發展的形勢下，歐盟應對吃力。歐盟經濟普遍疲軟，十年內趕上美國競爭力的目標眼看落空。法、德、意等老成員國的失業率居高不下，人民生活水平受到影響，對前途缺乏信心。歐盟努力促進的經濟改革，尤其減少社會福利開支的政策取向更損及中、低收入階層的利益，引起廣泛的憂慮與憤慨。歐盟在今年里斯本首腦會議上決定加力推進經濟改革，可能將進一步觸動群眾關注的福利保障與勞動市場。反對憲法的政黨、組織與人士紛紛散布歐盟如今主張美國式的自由經濟，不顧人民福祉的言論，助長了民眾對歐盟的疑慮與憤慨。這是法國公投否決憲法的主要論據。進而言之，歐盟經濟發展滯后、發展模式受到挑戰造成與政治發展的脫節，是此次一體化進程受挫的大背景。

（三）歐盟本質上是成員國間不斷進展的特殊性合作。各成員國既向聯盟出讓了部分主權，形成了聯盟相當程度的一體化；又保留了不少至關重要的主權。歐盟建設的基本理念與途徑就是在“統一與多樣性間的平衡 ” ，即在聯盟權限與成員國主權間的平衡 。這一平衡是脆弱、動態的，而非一勞永逸的。聯盟需要在形勢變化中，不斷在成員與聯盟利益間進行異常艱難的平衡，有時會為此引起摩擦，甚至危機。去年歐盟完成了歷史上空前規模的擴員，10個背景、發展水平、政策目標與老成員差異甚大的新成員一涌而入。聯盟內利益與主張的多元化驟然膨脹。消化新成員，在統一與多樣性間再建平衡又觸發新矛盾。此次法、荷否決憲法原因就有對歐盟不斷東擴，本國出力、出資越來越多，而收益卻越來越少的強烈憤慨。至于發展在政治、經濟、宗教等多領域為歐洲難以接受的土耳其入盟的前景更是籠罩在眾多歐洲人心上的陰影，也是他們對聯盟擔心與不滿的一個重要

原因。

歐洲上空一片陰霾

歐盟建設多年積累下的結構性問題以法、荷公投批憲為火山噴口而爆發，并立即產生連鎖反應，多頭矛盾同時激化。繼批憲進程被無限期擱置后，各國首腦圍繞2007—2013年財政預算的爭吵更為激烈，致使久拖未決的預算討論再次無果而終。歐盟經受著一連串的打擊。法國新任總理德維爾潘承認當前是“歐盟空前困難的時要期” 。德國外長菲舍爾則擔心，“歐盟從此將陷入長期分裂” 。

歐盟首先遇到的挑戰是成員國參與聯盟事務時將更受國內壓力的牽制，不得不更為本國利益而爭。荷蘭議會為總理制定了必爭本國在聯盟預算分攤中減少15億歐元的指標。聯盟預算及任何一體化前進的措施原本都應以團結互助的精神為指導，以得失的大體平衡為原則。在成員國斤斤計較本國當前、具體利益，缺少整體、長遠考慮的情況下，聯盟建設從根上遭遇阻力。

其次，也是非常重要的是，推動歐盟前進的核心力量受到嚴重打擊與削弱。法、荷兩個創始國帶了個“壞頭” ，損害了它們在聯盟中的聲譽，助長了聯盟中的渙散氣氛。一些對法國“管教” 從未服氣的新成員國的領導人公開譏諷“一貫給別人上課的法國自己要補課” ，“提倡歐盟團結的人卻帶頭分裂” 。法國將日趨難以說服他國“克己奉盟” ，帶動它們積極投入歐盟建設。法、德雖仍努力重振聯盟，保持聯盟前進勢頭，但希拉克與施羅德在國內處境困難，難在歐盟內有大作為。英國在預算問題上與法國矛盾加劇，公開相互指責。歐盟三大國非但未能團結一致共度難關，反而你爭我奪，更使聯盟缺乏了主心骨。近期歐盟內部關系不利于一體化因素的上升，特別是法、德軸心力量的弱減是一重要的消極趨勢。

老成員國中還普遍存在對擴員過快、規模更大的埋怨情緒，認為急促地大量吸收條件并不成熟的新成員造成聯盟負荷過重，本國收支更不平衡。就連力主歐盟擴大影響的希拉克總統也改變了論調，轉而表示懷疑歐盟有無繼續擴大能力。歐盟吸收新成員必將較前審慎與嚴格的多，2007年接納保加利亞、羅馬尼亞入盟計劃雖不會變動，但也對兩國提出了更嚴格，帶有威嚇性的要求。而西巴爾干五國、烏克蘭等國的入盟將會被拖到難以預測的未來考慮。與土耳其的入盟談判即便今年能按期啟動，也將是漫長而又艱巨的進程，前途未卜。歐盟原有的繼續發展新成員，在歐洲及周邊地區擴展歐盟影響，建立“更廣泛的大歐洲” 的計劃亦要被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敢問路在何方

歐盟總部與各國政要紛紛提出要從此次遭受的空前沉重的挫敗中汲取教訓，吃一塹，長一智，使歐盟建設走好今后的道路。歐洲聯合運動的路在何方是歐洲正在思考的大問題，今日的歐洲是大反思的歐洲。遭到重創，又雄心不滅的希拉克總統倡議召開專門討論歐洲未來的歐盟首腦務虛會，是這一動向的集中反映。

歐洲聯合自強是難以阻擋的歷史潮流。它符合歐洲國家與人民的根本利益，其對歐洲有利的成果很難否定。法、荷投票反對憲法的人都表明，反對的不是歐洲建設，問題是建設一個什么樣的歐洲。歐盟持續發展的大趨勢不可能折回，但歐盟建設的涵蓋重點、力度、速度等方面會因近期事件的沖擊而有或大或小的變化。在聯盟受到巨大震撼，醞釀新對策之際，歐盟內對聯盟發展道路的各種主張更為活躍，踴躍提出自己對公眾此次反應的解讀，力圖影響聯盟未來的發展。一些看來很難左右聯盟前進方向的意見，在危機時刻可能有比平日大的影響力。歐盟未來發展的不確定性大為增強，有可能出現新的態勢，值得重視的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 對歐盟一體化的總體追求的標準如何。歐盟委員會主席巴羅佐近日表示，歐盟既不能無視群眾對憲法態度傳達出的信息；也不可對一體化簡單否定，一切從頭來，而要尋找一個“新的共識” 。英國也透露在其下半年任輪值主席期間將對歐盟建設方向有所調整。輿論推測，英會把歐盟工作重點扭轉到經濟領域，把聯盟建設更多理解為合作，而非一體化。這一切意味歐盟一體化，特別在政治一體化上的目標將有調低。

（二） 歐盟經濟發展與改革政策有無變化。此次公眾發出的一個強烈呼聲是擔心歐盟提高經濟競爭力而推進的改革以犧牲社會福利為代價，從而堅決反對自由化經濟，而這在相當程度上正是歐盟改革難以避免的后果和英國力圖引導的方向。歐盟如何既照顧公眾要求，又追求經濟活力，使聯盟能持久地置身于先進國家之林值得關注。

（三） 歐盟以歐洲整體的穩定與繁榮作為自身發展的根本保證。廣泛吸收歐洲國家為聯盟成員并在歐洲周邊深入地建立聯系網是實現這一戰略的主要措施。當前歐盟內部普遍存在的對擴員的否定，至少是保留的態度將在何種程度上阻礙歐盟戰略的實施也須注意。

（四） 在國內公眾不滿情緒上升，執政者處境艱難的情況下，各國政府將不得不更為內向。法國新任總理也以解決失業為其執政的首要目標。歐盟開展共同外交、安全政策的意愿與能力可能受到消極影響。法國主張多極化，帶頭推動歐盟在國際事務中發揮獨立自主作用。在法國在聯盟內影響降低，歐盟進程受挫的形勢下，歐盟正在上升的國際地位是否有所削弱亦為令人關心的問題。

總體上說，歐盟過去發展進程也非一帆風順，而是有高有低。從這個角度看歐盟在經過一段，也許是較長時間的反思與整頓后會走上一條更為踏實、更加符合民心、民情的發展道路。

（本文責任編輯：卜衛東）